第76章(2 / 2)

魏无羡沉下脸,一字一句道:「把东西还来。」

金子勳举了举那小木盒,嘲讽道:「这是给阿淩的礼物?」

温宁在前方不远处,以一当百,杀得昏天黑地。金子勳道:「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能参加阿淩的满月宴吧?」

这一句话,让魏无羡的手微微发抖。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喝道:「都住手!」

一个白衣身影轻飘飘地跃下山谷,挡在了魏无羡和金子勳之间。金子勳一看来人,失声道:「子轩?你怎么来了?!」

金子轩一手扶在腰间剑柄上,怒道:「你说我来干什么!」

金子勳道:「阿瑶呢?」

金光瑶是本该出现在此为他助阵的帮手。去年他还对金光瑶十分瞧不起,颇为轻贱看低,但如今两人关系改善,今非昔比,便唤得亲近了。金子轩道:「我把他扣在金麟台了。若不是我看他神情不对撞破了他,你们便打算这样乱来吗?你中了千疮百孔,怎么完全不告诉我,一声不吭就要干这种事!」

金子勳身中此千疮百孔恶诅之事,实在难以启齿。一来他原先相貌体格都不错,素来自诩风流,无法容忍被人知道他中了这么恶心难看的诅咒;二来中咒就说明他修为不够,灵力防卫薄弱,此点更不便为外人道。因此,他只将中咒之事告诉了金光善,求他为自己寻找最好的秘咒师和医师。谁知医师咒师都束手无策,恰好金淩满月宴将至,金子轩竟然主动邀请了魏无羡。金光善原本就不怎么乐意,於是建议金子勳将计就计,在魏无羡赴宴的路上将其截杀,这样也不用让他上金麟台了。魏无羡是江厌离的师弟,而金江夫妻恩爱,金子轩几乎什么破事鸟事都要和妻子唠叨一番,几人担心他走漏了风声,魏无羡不来了,是以他们一直瞒着金子轩。这时说到底有些不厚道,见事情败露,金子勳也有些心虚,但终究性命重要,他道:「子轩,嫂子那边你先瞒一瞒,回头我解了身上这些东西再来给你们赔罪!」

当年魏无羡见金子轩最后一面时,他还是一派少年的骄扬之气,如今成家后却瞧着沉稳了不少,说话亦掷地有声,沉着脸道:「此事还有转圜余地,你们都暂且收手。」

金子勳又怒又躁,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转圜的,你是没看见我身上这些东西吗?!」

看他似乎又想掀衣露那一片坑洞的胸膛,金子轩忙道:「不必!我已听金光瑶说过了!」

金子勳道:「既然你都听他说过了,就该知道我等不得了。难不成你看他是嫂子的师弟,为了嫂子就不管兄弟死活了?!」

金子轩道:「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你身上的千疮百孔又未定是他下的,何必如此急躁!魏无羡毕竟是我请来参加阿淩的满月宴的,你们这样行事,置我於何地?置我夫人於何地?」

金子勳扬声道:「他参加不了才是最好!魏无羡是个什么东西,他也配参加我们家的家宴?谁沾他谁就一身黑水!子轩你请他来,就不怕今后你跟嫂子还有阿淩一辈子都多了个甩不掉的污点?!」

金子轩喝道:「你给我住口!」

金子勳心中气愤,手中一用力,那只装着银铃玉穗的小木盒,顷刻间便被捏得粉碎!

魏无羡亲眼看着他掌中之物化为齑粉,瞳孔急剧缩小,一掌打向金子勳。而金子轩还不知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扬手拦住他这一掌,喝道:「魏无羡!你够了没有!」

魏无羡胸口急剧起伏,眼眶赤红。金子轩与金子勳二人毕竟是从小便熟识的堂兄弟,有一二十年的交情,此时他确实不好向着外人说话,而且他也实在不喜欢魏无羡这个人,定定神,道:「你先让这个温宁住手,叫他不要发疯,别把事情再闹大了。」

魏无羡沙哑着声音道:「……你为何不让他们先住手?」

四下一片不依不饶的叫嚣和厮打。金子轩怒道:「这个时候你还这么强硬做什么?都冷静下来,先跟我上一趟金麟台,理论一番老实对质,把事情说清楚了,只要不是你做的,自然无事!」

魏无羡道:「收手?只要我现在一让温宁收手,立刻万箭齐发万剑穿心死无全屍!还上金麟台理论?」

金子轩道:「不会!」

魏无羡嗤笑道:「不会?你拿什么担保?金子轩,我有个问题,你一开始邀请我,当真不知道他们要截杀我的计画?!」

金子轩一怔,怒道:「你!魏无羡,你——你疯了吧你!」

魏无羡强压着一股滔天的恨火,冷冷地道:「金子轩,你给我让开。我不动你,但你也别惹我。」

金子轩见他执拗不肯低头,突然出手,似要擒他,道:「为何你就是不肯稍微服软一次!阿离她……」

他堪堪朝魏无羡伸出手,就听到一声沉闷的异响。

这声怪响太近太近,金子轩怔了怔。低下头,这才看到了洞穿自己胸口的那只手。

不知什么时候,温宁已经来到他们身边,面无表情的半边脸上,溅上了几滴灼热且刺目的鲜血。

金子轩的嘴唇动了动,神情有些愣愣的。但是,还是坚持把刚才没说完的那半句话接着说下去了:

「……她还在等着你去金麟台参加阿淩的满月宴……」

魏无羡脸上的神色也是和他一样愣愣的。一时半会儿,他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怎么瞬息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不对。

不应该。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温宁将刺穿金子轩胸膛的右手抽出,留下了一个透心凉的窟窿。

金子轩的脸看上去很难过地抽了抽,似乎觉得这伤势没什么大不了,自己还可以站着。但终究是膝盖一软,率先跪了下来。

惊恐万状的呼号声在四下高低起伏。

「鬼……鬼将军发狂了!」

「杀了,他杀了,魏无羡让鬼将军把金子轩杀了!」

金子勳大吼道:「放箭!还愣着干什么!放箭啊!」

然而,他一回头,一道黑色的身影鬼魅般地逼近到了身前,喉间一紧,被一直苍白的手扼住。

「啊啊啊啊啊啊啊——————!!!」

魏无羡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是。

不是的。

他刚才明明有好好控制住温宁的。

就算温宁已经被他催成了狂化状态,他也应该控制得了的。

明明一直以来都能完美控制住的。

他根本没想杀金子轩的。

他完全没有要杀金子轩的意思!只是在刚刚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没能控制住……忽然失控了!

金子轩的身体终於支撑不住,重重向前倾倒,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他一生都高傲自大,极为看重自己的外表和仪态,爱好洁净,乃至有些轻微洁癖,此刻却侧脸朝下,狼狈万分地摔在尘土之中。脸上的点点鲜血和眉心那一点朱砂,是同一个殷红的颜色。

盯着他渐渐失去光采的双眼,魏无羡脑中混乱一片。四周已沦为一片惨叫四起的血海,可他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心头一个疯狂质问的声音:

你不是你有数的吗?

你不是说自己控制得住吗?

你不是说绝对没问题,绝对不会出差错的吗!!!

魏无羡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猛地睁开双眼。

眼前看到的,是伏魔洞漆黑的穹顶。

温情和温宁都在伏魔洞里。

温宁的瞳仁又落回了眼白之中,已经脱离了狂化状态,似乎正在和温情低声说话,见魏无羡睁开眼睛,默默跪到了地上。温情则红着眼睛,什么都没说。

魏无羡坐了起来。

沉默半晌,心中忽然翻涌起一股汹涌的恨意。

他一脚踹到温宁胸口,将他踹翻在地。

温情吓得一缩,握紧了拳头,却只低头抿嘴。

魏无羡咆哮道:「你杀了谁?你知不知道你杀了谁?!」

恰在此时,温苑头顶着一只草织蝴蝶从殿外跑进来,喜笑颜开道:「羡哥哥……」

他本来是想给魏无羡看他涂上了新颜色的蝴蝶,然而进来之后,他却看到了一个犹如恶鬼的魏无羡,还有蜷在地上的温宁,一下子惊呆了。魏无羡猛地转头,他还没收住情绪,眼神十分可怕,温苑吓得整个人一跳,蝴蝶从头顶滑落,掉在了地上,当场大哭起来。四叔赶紧佝偻着腰进来,把他抱了出去。

温宁被他一脚踹翻之后,又爬起来跪好,不敢说话。魏无羡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吼道:「你杀谁都行,为什么要杀金子轩?!」

温情在一旁看着,很想上来保护弟弟,却强行忍住,又是伤心又是惊恐地流下了眼泪。

魏无羡道:「你杀了他,让师姐怎么办?让师姐的儿子怎么办?!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他的吼声在伏魔洞中嗡嗡作响,传到外面,温苑哭得更厉害了。

耳中听着小儿远远的哭声,眼里看着这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的惊惶姐弟,魏无羡的一颗心越来越阴暗。他扪心自问:「我这些年来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座乱葬岗上?为什么我就非要遭受这些?我当初是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别人是怎么看我的?我究竟得到什么了?我疯了吗?我疯了吗?我疯了吗!」

若是他一开始没有选择这条道路就好了。

忽然,温宁低声道:「……对……不起。」

这是一个死人,没有表情,红不了眼眶,更流不了眼泪。可是,此时此刻,这个死人的脸上,却是真真切切的痛苦。

他重复道:「对不起……

「都、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

听着他磕磕巴巴地反复道歉。忽然间,魏无羡觉得滑稽无比。

根本不是温宁的错。

是他自己的错。

发狂状态下的温宁,只是一件武器而已。这件武器的制造者,是他。听从的,也是他的命令:。

那时剑拔弩张,杀气肆虐,再加上他平时在温宁面前从来不吝于流露对金子轩的敌意,是以金子轩一出手,无智状态下的温宁,便将他认作了「敌人」,不假思索地执行了「屠杀」的命令。

是他没能控制好这件武器。是他对自己的能力太自负。也是他,忽略了至今为止所有的不祥征兆,相信他能够压制住任何失控的苗头。

温宁是武器,可他难道是自愿要来做武器的吗?

这样一个生性怯弱、胆小又结巴的人,难道以往他在魏无羡的指挥下,杀人杀的很开心吗?

当年他得了江厌离馈赠的一碗藕汤,一路从山下捧上了乱葬岗,一滴都没撒,虽然自己喝不了,却很高兴地看着别人喝完了,还追问是什么味道,自己想像那种滋味。亲手杀了江厌离的丈夫,难道他现在很好受吗?

一边把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一边还要向他道歉。

魏无羡揪着温宁的衣领,看着他惨白无生气的脸,眼前忽然浮现出金子轩那张沾满了尘土和鲜血、脏兮兮的面容,同样也是惨白无生气。

他还想起了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才嫁给了心上人的江厌离,想起了金子轩和江厌离的儿子,阿淩,那个被他取过字的孩子,才一丁点大,才在拈周礼上抓了他父亲的剑,把他爹娘都高兴坏了。再过两天,就是他的满月宴了。

怔怔地想着,想着,魏无羡忽然哭了。

他茫然地道:「……谁来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