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挺屍的时候,手机又“叮”了一声。
于闻翻了个白眼坐起来,咕哝说:“叮屁啊叮……”
刚说完,他就盯着手机叫了句“卧槽”。
“又怎么了?”秦究问。
于闻一下蹦起来,叫说:“狗日的他骗我!!!”
他把手机怼过来,就见聊天介面上又多了两句。
你有本事翻书:算了算了,不玩了,免得你拉黑我。
你有本事翻书:人呢?
于闻重重敲着:你好,你和该用户不是好友,再见。
他打着字走到窗边,靠着栏杆跟萤幕另一端的人开始了一轮互损大战。
耍宝的儿子一走,老于便接过了话茬,跟游惑和秦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他依然不擅长跟自己这位外甥聊天,内容平淡简单,并没有什么趣味性,无非是些可有可无的家常闲话。
但没关系,有“家常”这两个字就够了。
***
老于父子在医院呆了两个小时,一直赖到探望时间结束。在那之后,游惑见到了另一个熟人——他曾经的主治医生,也是整个系统专案的参与者之一,吴骋。
那是一个看起来清瘦稳重的中年男人,因为头发过早变成了银灰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一轮。
在游惑的印象里,吴医生其实有点刻板。年轻医生有点怕他,护士们也有点怕他,就连杨舒也说自己挺怕这个导师的。
但他这次见到游惑,却露出了一个温和而歉疚的笑。
他说:“本来我是想让吴俐一起来一趟的,有她作为缓冲,我开口可能要容易一些。但一来她跟小杨还在休养,二来我作为一个不太合格的长辈,理应有点承担错误的勇气。”
其实秦究和游惑醒来之后,跟部队的人有过沟通,差不多知道了系统内外所有事情——
正如他们推论所得,系统最初的专案团队领头人是杜登•刘,他年轻的时候和军方有过多次合作,参与设计过的东西数不胜数,所以当初这个“人才训练与筛选系统”的构想一冒出来,就被交到了杜登•刘的手里,这几乎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但大家忘了,杜登•刘已经老了。
有的人老了就会想一些年轻时候不会去想的事,比如生死。有时候这些念头会让人变得瞻前顾后,总想留下一点什么,或是为了延续生命,或是为了证明自己存在过。
杜登•刘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的理念从最初起就是偏的,他不是在设计一个精细的训练筛选系统,而是在构造一个世界,一个能让他继续存留的世界,只不过这个世界同时还具有筛选、训练的作用。
这两者之间的差别说起来很大,其实很微妙。
项目团队除了领头,几乎都是年轻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体会不到杜登•刘隐藏的念头,毕竟他们的生命还有很长、很长。
但有几位例外,游惑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她身体很差,像随时会熄的风中残烛,所以即便年轻,也能和杜登•刘感同身受。
这几位例外的研究员成了杜登•刘隐藏理念的支持者,他们共用这个秘密,也共同死守这个秘密。他们每一位都在系统里留下了自己的“影子”,这些“影子”就成了后来的“S组”。
等到这些人全部离世,系统已经有了框架和血肉,之后的工作就是调整和完善而已。
吴骋最初接触这个项目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他作为医学方面的专家顾问,会帮忙解决相关问题,但并不插手设计。
他真正参与进来其实是这几年,系统失控之后,他在军方的支援下介入进来,是负责善后的主要人员之一。
因为在解决系统这件事上,外部人员几乎插不上手。一切外部的干扰都可能导致系统陷入自我封闭,彻底切断和现实的联系,变成一个独立维度下的独立空间。那样一来,里面的人就真的再也出不来了。
所以才会有敢死队,才会有那些带着任务主动进入系统的人。
吴骋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但归根结底不过三件——
保住无辜受害者;
保住因为任务进入系统的军人;
保住研究员。
他们有一整套体系,可以查到任何一家医院入院的病人,也能远端提供帮助和治疗。
通过这个,他们几乎找到了所有可能被拉入系统的人。
那些在系统中死去的人,现实状况非常糟糕,几近於脑死亡。而吴骋的任务就是让他们活着,就算只有最微末的希望也好。
据加护病房的主任说,情况最坏的那部分都在这家医院里,睡在特制的病房中,吴骋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过来一趟。
但他们至今没有要清醒的迹象。
游惑想过和吴医生再见面的场景,但他没想到对方会跟他道歉。
吴骋说:“很惭愧,在给你做治疗的时候,我以很狭隘的想法揣度了你的立场。我们检测到你眼睛里的东西有过活跃的迹象,最后一次离得很近。我想当然地认为你跟系统依然是一体的,所以当时发现你失去记忆的时候,我们甚至有点庆幸,觉得少了一个麻烦人物。我们希望你不要再参与这件事,别成为绊脚石,所以骗你说那是训练受的伤,只字没提系统的事。”
游惑安静地听完,说:“猜到了。道歉就算了,结果是好的就行。”
吴骋长久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忽然觉得更歉疚了。但他知道,这样气量的人并不会在意这点歉疚。他说:“我这次来,除了道歉,还想告诉你们一声,误入系统的考生共计26921人,加上监考和其他人员,一共28114人,全部都在我们的医疗覆盖范围内,一个都没有少。虽然其中一些状况很差,但我们会竭尽全力。”
说完这句话,他看见面前这两位年轻人笑了一下,笑意并不深,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味道。
他看见那个叫秦究的人点了一下头,说:“挺好,那我们就算没白忙。”
***
部队的审查持续了三个月,结束於春天。
游惑为首的初始监考官队伍几乎全员合格。他们既是个人能力优秀的军人,又是系统的第一批入驻者,对各种训练和筛选机制烂熟於心,审查结束后直接被编成一支特殊队伍,负责各类国际军演前的能力集训。
而秦究为首的敢死队顺利完成任务,审查结束后重新归队。
那个曾经繁杂庞大的系统已经变成了“废墟一片”,所有设计资料和记录都收归於档,核心只剩下一盒程式盘,就存留在秦究所在的队伍里。
季节轮转中,一切终於慢慢回到正轨,不过依然缺少了一些人。
比如楚月。
她的眼睛反反复复,最终治癒已经是4月了。
治疗结束的那天是4月17号,楚月坐在床上,听见小护士笑吟吟地对她说:“外面天气很好,疗养院的月季全都开了,你刚好能赶上最漂亮的那一茬。”
楚月跟着笑起来说:“那我运气可真不错。”
小护士又说:“一会儿拆纱布的时候可能会不太适应,我们已经把光调好了,但你可能还是会觉得有点刺眼,会看到一片全白。相信我,很快就好的。”
楚月又笑说:“没关系,一片白我也常见。”
小护士以为她只是顺着话开了个玩笑,其实不是。她确实经常见到这种场景,在她的禁闭室里。
每当禁闭室开始生效,她就会看到一片白色,茫茫无边,东西南北都望不到头,她孤身一人坐在其中。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这是对她一生的概括,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她最怕这样,又注定会活成这样。
她一度认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但每次走进禁闭室,那片白茫茫的世界又会笼罩过来。
就像现在,她虽然说着“没关系”,但依然会下意识希望,那片刺眼的白色持续的时间短一点。
她听见小护士衣料的摩抆,听见剪刀离开铁盘,听见眼前的纱布发出“哢嚓哢嚓”的轻响。
接着,脸上一空,那种束缚感彻底消失。
她在护士的提醒中试着睁开眼……
那片白色持续的时间很短,短得出人意料,以至於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了一片模糊的人影。
光亮渗透进来,视野愈渐清晰,她终於看清了周遭世界——
不再是白茫茫的雾,而是人,很多很多人。
她看到了A、看到了001,看到了高齐、赵嘉彤,看到了老于和小於,看到了杨舒、吴俐和舒雪……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一个词:生死之交。
但这个词太厚重了,带上“生死”总显得有点悲壮,她希望这些人永远不要再和“悲壮”扯上任何关系。
那就……挚友吧。
楚月想。
如果有点平淡,那就在前面加一个词。
4月17日,她拆开纱布睁开眼,有一群人在宽大的玻璃外等着她,那是她一生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