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薛子轩正是世界上唯一能完整弹奏这五首曲目的人。他为薛静依设定的标准如此之高,一下就让她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
薛静依翻开曲谱时指尖都在颤抖。
第一首曲子是难度最低的,然而一瞥见它的名字,薛静依头脑便一片空白。《地狱之火》,运用双音技术最多的钢琴曲,一个小节中最多设置了一百二十个双音,其中更有六七十个双颤音,一旦在弹奏中手指过於紧绷,亦或两个音受力不均,这首曲子就毁了。
有钢琴演奏家曾经戏言:能完美弹奏《地狱之火》的人,对自己双手的掌控力应该比机器人更精确。
薛静依用力深呼吸,努力让指尖放松下来。你能做到的,你一定可以!她不停安慰自己,然而才弹奏到第二行就出了差错,一个双音出现了断层,让旋律陡然变得尖鋭。
“停下重弹。”薛子轩厉声呵斥,见正在摆弄电脑的少年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似乎受到了惊吓,连忙走过去轻轻拍抚他发顶。
少年腼腆一笑,重又低头摆弄电脑。薛子轩这才放缓语气说道,“重新弹一遍,不光指尖需要彻底放松,连手腕也是。”
薛静依点头答应,双手却更为僵硬。她硬着头皮继续,弹奏到第一小节的末尾时,连续出现的十几个双音让她备受惊吓,指尖在琴键上乱作一团,原本美妙的旋律变成了不堪入耳的噪音。
“停!你究竟怎么了?我记得你的水平不止这样。让开,我给你示范一遍。”薛子轩眉头紧皱。
薛静依连忙让开,忐忑不安的望着他。
周允晟放下电脑,趴在琴沿上眼巴巴的开口,“哥哥,这首曲子很有意思,我能弹一遍吗?”
薛子轩冰冷的面容瞬间融化,温声道,“过来试试吧。”
周允晟坐在钢琴前,先把曲谱翻看一遍,记在心里,然后摆脱琴谱自如的弹奏。这首曲子源於作曲家的一个噩梦。他梦见自己跌入地狱,那里到处都是幽蓝色的火焰和可怕的恶魔。火焰烧灼他,恶魔追逐他,他饱受惊吓的奔逃,然后一个蹬脚醒了过来,才发现一切不过是场梦。
於是他一边抹汗一边哈哈大笑。
所以这首曲子的前三个小节充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双音和双颤音,将恐怖、阴森、疯狂的氛围营造的淋淋尽致,最后一个小节却充满了释怀和喜悦,令听众彻底摆脱之前胆颤心惊的感觉。巨大的情感落差和前后迥异的风格是这首曲子最亮眼的地方,而连续出现的双音奠定了这首曲子的超高难度。
周允晟窍长的指尖在琴键上滑动,俐落而又精准的摁下一个个音符,当他演奏结束,薛静依不自觉的摸了摸手臂,发现上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演奏的太完美了,高超的技巧几乎能与那些成名多年的音乐家比肩。
薛子轩站在钢琴边,用近乎於痴迷的目光凝视少年。当他演奏结束,他压下狂乱的心跳,哑声赞许,“完美,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教导你了。”
周允晟腼腆的笑起来。
已经没有什么能教导了吗?连钢琴之王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少年的演奏技巧已经达到了让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薛静依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被名为嫉妒的毒液腐蚀出几个血洞。看见哥哥冲自己招手,她反射性的退后两步。
“静依,之前你看清楚了吗?过来弹一遍,记住一定要放松。”
“好。”薛静依低头看向钢琴,一股幽蓝色的火焰忽然从琴键的缝隙中窜出,呼啸着朝她面上袭来。她连忙后仰躲开火舌,差点因此而摔倒。
周允晟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低声询问,“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薛静依定睛一看,琴键上哪有什么火焰,是她太过紧张产生了幻觉。她慢慢将手指摆放上去,指尖却彷佛被灼烧一般疼痛难忍。分明只需轻轻一按就能弹奏出美妙的旋律,但现在,她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少年第一次弹奏就把《地狱之火》演绎的如此完美,而她要从这座高不可攀的山峰的峰脚爬上顶端,甚至凌空超越,那怎么可能?
别说现在的她做不到,就是全盛时期的她,也同样无法做到。只需按下几行音符,她就输了,输掉了自信和骄傲,也输掉了哥哥的关注。
她多么想让哥哥也用同样痴迷的目光凝视自己,但她知道,她永远无法打败少年。
她忽然趴伏在钢琴上痛呼起来,手肘和胸膛压迫琴键,发出刺耳的嗡鸣。薛子轩面色一变,立即将她抱起来送往卧室,管家闻听动静一边给医生打电话一边准备药材和医疗器械。
薛静依是真的发病还是装的,周允晟没兴趣知道。他只知道她的骄傲和自信已经被他彻底碾碎。如此,游戏才能进行下去。
薛静依是装的,她不想在哥哥面前出丑,从而衬托的黄怡更优秀。
或许是因为遭受过太多打击的缘故,那天独自从昏迷中醒来后,她发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增强了很多,以往总让她心痛如绞的画面,现在已经可以装作毫不在乎的面对。
第二天凌晨,她悄悄来到琴房,坐在钢琴前发呆。直过了半个多小时,她才把双手放在琴键上,试着弹奏最简单的一首舞曲,但熟悉的旋律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凌乱的,毫无意义的音符。
曲谱明明印刻在脑海中,眼睛一闭就能浮现,到了现实里,她却无法用琴键将它们表达出来。她似乎失去了弹奏的能力。
薛静依心慌意乱,换了一首曲子继续尝试。但她越急切,手指就越不听使唤,原本还有一点规律的琴音到后来彻底乱了,吱吱嘎嘎像是几欲崩塌的老旧楼梯。
这哪里是音乐,而是折磨人的噪音,如果哥哥听见了,一定会用力关上琴盖把自己的双手压断。薛静依终於停下来,盯着颤抖不止的双手发呆。
她知道短时间之内,自己怕是没有能力再碰钢琴,因为一坐在钢琴前,她感受到的不是期待和愉悦,而是恐惧和不安。黄怡过分优秀的表现诱导了这种心态的产生,然后让它一天更比一天严重,直至昨天遭受到碾压性的打击才真正爆发出来。
薛静依轻轻关上琴盖,回到卧室。琴房里铺设了隔音棉,她没吵醒任何人,所以现在有时间静静思考一会儿。她打开电脑,认真浏览换心手术的相关资料,最近一个多月,她正是靠着这些资料让自己熬过了一次又一次打击。
一篇报导跃然而出,久久停留在她视线当中。一名年轻男子移植了一颗心脏,在康复之后,他发现自己拥有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记忆,更具备了以前不曾具备的能力。这让他的生活产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专家分析道:人类的心脏也能储存记忆,可以使心脏移植者得到原主的某些技能。非洲的一些原始部落就有吞吃敌人心脏以获得力量的习俗。
薛静依用阴森的目光凝视这篇报导,许久之后抿唇笑了。如果移植了黄怡的心脏,她是不是也能获得他过人的音乐天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他算什么,一个为自己存储心脏的容器,一个活在自己阴影里的可怜虫,凭什么让自己感到恐惧?
她笑得越来越阴狠,看见摆放在桌上的邀请函,做下了一个决定。
既然她短时间内失去了弹奏的能力,便让黄怡代替她参加比赛。她看重的并不是丰厚的奖金,而是进入柯蒂斯音乐学院学习的机会。凭她的能力,至少还需苦练好几年才能考上,而黄怡轻轻松松就能做到。
反正他也是要死的,干脆利用个彻底。等得到了他的心脏和天赋,没有谁会发现当初参加比赛的那个人不是她。
这样想着,她冷静的关掉电脑,摁响急救按键。
薛家人围在病床边面容憔悴,尤其是薛李丹妮,眼睛都哭红了。薛静依拉住她的手,虚弱开口,“妈妈,我会死吗?”
“胡说什么,你一定会好的,我们已经想到办法了。老公,你说是不是?”
“是,只要你赶紧把身体养好,我们就能马上为你做手术。”言下之意是说心脏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薛静依抿嘴笑了,看向面色铁青的薛子轩,试探道,“哥哥,你说我能好起来吗?”
薛子轩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站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的道,“你注意休息。”
他终於意识到妹妹的存活建立在少年的死亡之上,这让他痛苦的几欲窒息。他现在根本无法正视薛静依的存在,她是一个残次品,却要用扼杀天才的方式去弥补她的残缺,这是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