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长庚仿佛被烫了一样,狠狠地推开她。

女人倒在梳粧台上,蜷缩地抽搐着,她妩媚的凤眼睁大,露出狰狞的眼白。

「你身上有我下的‘乌尔骨’,我给它起了汉话的名字,也叫‘长庚’,好不好……听?」她脸颊剧烈地抽搐着,嘴角白沫与血迹难舍难分地淌出,话音也模糊了起来,但不妨碍长庚听得清,「举……世无双的乌尔骨,没人能察觉,没人会解……有一天,你会长成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士,也会开始分不清噩梦和真实……你会变成一个强大的疯子——」

长庚木然地站在原地,感觉那些让他似懂非懂的话从他耳边飘过,轻易就把他的骨头缝里冻满了冰渣。

「神女的血也流在我的胸口里,以我长生天的无限神力保佑你,你……你一生到头,心里都只有憎恶、怀疑,必得暴虐嗜杀,所经之处无不腥风血雨,注定拉着他们所有人一起不得……不得……好……」

「死」字从她的喉咙里踉跄着滑落出来,女人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她突然若有所感,缓缓地扭过头去,望向床幔上垂下来的小香包,包里有一枚平安符,是徐百户有一次当值回家,在城外的寺庙里求来给她的。

女人的眼睫轻轻地眨动了一下,突然像是蓄满了眼泪,眼泪把她阴毒的目光冲刷得无比温柔,可惜这温柔只停留了片刻。

她缩紧的瞳孔终於吹灯拔蜡、死气沉沉地散开了,盛装的女人一口气戛然而止在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中,然后裹挟着最终的余温,重重地倒了下去。

没有人爱你,没有人真心待你,你一生到头,心里都将只有憎恶、怀疑,必得暴虐嗜杀,所经之处无不腥风血雨,注定拉着他们所有人一起不得好死。

暮夏死气沉沉的火宵夜里,长庚呆呆地注视着梳粧台上盛装的屍体,茫然地握住沾了血迹的铁腕扣。

她为什么要自尽?

她为什么这样恨他?又为什么把他养到这么大?

……玄铁营的铁腕扣又是怎么回事?

沈十六究竟是什么人?

秀娘的诅咒似乎已经发力,一个孩子,对人世最初的信任和亲近来自於毫无保留地抚育他的父母,而长庚从未得到过。

哪怕他生性再怎么宽厚仁义,心里被迫时时绷着一腔疑虑和戒备,也会像一条夹着尾巴的丧家野狗,哪怕对那一点人间温情渴望得快要死了,也要心惊胆战地一次一次推拒。

长庚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要去找沈十六,他必须当面问清楚这位义父是何方神圣,有什么居心。

然而他却终於没有走出充斥着血腥味的绣房,刚一走出门口,他竟然就已经胆怯了。

「对了,」长庚茫然地想道,「沈先生平日里偶然流露的见识才学,怎会是个久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呢?」

沈十六虽然游手好闲,却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气度,哪怕寄人篱下,也不见丝毫落魄困窘……怎么会是个普通混混呢?

这些事他心里本应早就有数,可一闭上眼,想起的始终是沈十六撑着头,在病床前守着他的模样。

如果那也是虚情假意——

探头探脑的老厨娘一见门开,忙陪着笑脸凑过来:「少爷,今天……」

长庚双目赤红地看了她一眼。

老厨娘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好一会才缓过来,抚着胸口抱怨了一句:「这是要干什……」

话没说完,她看清了屋里的情景。

老厨娘僵住了,随后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引颈长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厉尖叫。

而与此同时,城中突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

不知是谁释放了城楼中的警报哨,那两尺多高的长哨卷着紫流金染过的白气,「呜」一声冲上云霄,尖鸣水波般飘摇出三四十里,划破了雁回城十四年的惨澹宁静。

正在埋头整理钢甲的沈易抬起头,下一刻,沈家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沈易一把从地上捞起钢甲上卸下来的重剑。

「是我。」沈十六低声道。

沈易沉声道:「蛮子们提前动手了?」

这一句话问得短促而低沉,半聋的沈十六却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巨鸢上有蛮人的细作,回来的那艘船上藏的不是我们的人。」

沈十六一边说着,一边马不停蹄地闯入内室,在床边举掌下劈,整个床板一声巨响,裂成了两瓣,那床板下竟是空的。

一套暗色的铁甲竟然横陈於木板下。

沈十六的手灵巧地撬开了钢甲胸口上的暗格,从中取出一面玄铁权杖,手指被森冷的玄铁权杖映得发青。他蓦地转过身来,那烂泥一样总是挺不直的腰不竟像把铁枪,大开的门外吹过的风掀起他轻薄素色的青衫,仿佛是慑於他身上森冷的杀意,打着卷地与他抆肩而过。

十六道:「季平。」

「季平」是沈易的字,从未在外人面前叫过。两人平日里为了一点家务事没少斗嘴打闹,亲得像真兄弟,此时,沈易却后退一步,麻利地半跪在地:「属下在。」

「既然他们提前来了,正好我们趁乱收网——我把四殿下托付给你了,先送他出城。」

沈易:「是」。

沈十六飞快地取下外衣和床头一把佩剑,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