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笑道:「通商是好事,你说得什么话?」
「没说不是——只是做生意的事我不太懂,」顾昀道,「但还是觉得,洋人若与我通商,他们未见得占得到便宜。」
这是实话。
西洋货自武皇帝年间便开始流入大梁了,那些个琉璃灯、西洋景之类的小玩意很是新鲜了几年,可惜都不长久,因为流入的西洋器物精致归精致,很多都要烧紫流金,一入中原,间接炒热了紫流金的黑市。
当年武皇帝感觉这么下去,国将不国,为了严控民间私用紫流金,他准备了软硬两手,在一天之内下了四道法令,着各地严查紫流金私用之事,抓一批杀一批,全部以谋反论处,概不姑息,先用高压铁腕勒住了这根国之命脉。
随后令灵枢院牵头,聚集了一大批民间长臂师,很快加班加点地仿出了一堆功能相近、但以烧煤上弦为动力的仿西货。
硬刀子卡死了紫流金出口,软刀子直接斩断了西洋货的市场——哪怕弄得到紫流金,谁还不愿意烧点便宜的燃料呢?再者西洋画花里胡哨,在中原人看来,多少有点上不得台面。
真正的西洋货很快便被仿物取代,洋商人的东西在中原一代卖不出价。
反而是丝绸一类的细巧物件,听说在洋毛子那里火得不行。
顾昀道:「既然没有好处,也未必有好心啊。」
沈易默然无语片刻:「皇上怎么看?」
顾昀的嘴角翘了翘,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是酸是辣的笑容,说道:「皇上有恃无恐,他觉得有我玄铁营镇守西北,大梁便能刀枪不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本事,你说我愁不愁?」
沈易想了想,问道:「皇上是当着你面这么说的?」
顾昀苦笑了一下:「不光当着我面说,还赐了我一件狐裘呢。」
顾大帅一年四季只穿单衣的毛病满朝文武都知道,也就是在关外遇上白毛风的时候加点衣服,皇上赐他冬衣是什么意思,很难不让人多心。
沈易默然。
顾昀:「过完年我差不多也该回西北了,玄铁营老在北大营里待着,皇上有点睡不着觉。」
千里江山,锦绣河山在新皇一句话中凝成了一线,压在了安定侯肩上。
他们觉得他手握玄铁三大营,战无不胜、无所不能。
又倚仗他,又畏惧他。
顾昀玩笑道:「你说我要是有一天嘎嘣一下死了怎么办?」
沈易脸色一变:「哪来的混账话,呸!」
顾昀不太在意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忌讳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顾家就没有命长的,非但命不长,连儿女运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老侯爷那时候每天看见我就长吁短叹,到了我这里更是……后继无人了。」
沈易:「不是还有四殿下呢吗?」
顾昀摇摇头:「那孩子不是吃沙子的命——啧,好好的大年夜,咱俩聊这些添堵的事干什么?快去给我订个‘红头鸢’,我回家接儿子去。」
说完,他打马上前,将沈易甩在身后。
沈易愤怒地咆哮道:「你不早说,全城就二十条红头鸢,今天还怎么订得到?」
顾昀:「你看着办——」
「办」字飘然而落,裹着西北风糊了沈易一脸,那安定侯已经绝尘而去。
长庚本来踏踏实实地在屋里看书,大门陡然被人从外面破开,狂风卷雪劈头盖脸地扑过来,他桌上没来得及镇好的宣纸稀里哗啦地四散奔逃。
这样扰人清静的讨厌鬼非顾昀不做第二人想,长庚无奈回头:「义父。」
葛胖小和曹娘子一左一右如哼哈二将,跟在顾昀身后,一起冲他招手:「大哥大哥,侯爷说带咱们出去坐红头鸢。」
长庚:「……」
长庚天生不爱出门,喜静不喜闹,看见人多就烦,以前去将军坡练剑,也是因为自家院子不够大,自打到了侯府,他就没有渴望出去放风的想法。
在他看来,过节守岁,大家一起在家里围个小火炉,温二两酒,聊两句闲话不好吗?
非要出门喝风看人,这算什么志趣?
顾昀已经自作主张地将他的外袍拿了下来:「快点,别磨蹭,王叔说你自打住进侯府就没出过门,种蘑菇吗?」
一想起京城那人山人海、万人空巷的「盛景」,长庚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哪怕是跟顾昀出去,他也是百般不愿意,於是在原地磨蹭着找借口道:「义父,守岁有讲究,得有人留下看家,我……啊!」
顾昀不由分说地把长庚往那外袍里一卷,直接把他当成一段会叫的房梁,扛在肩膀上拖出了屋子:「小毛孩子,讲究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