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看守古丝路,顾昀身上锋芒毕露的锐气渐消,仿佛神兵入鞘,两人不约而同地不提上次不欢而散的事,心平气和地谈起多年见闻。
长庚说着说着,发现旁边没了声息,他便壮着胆子侧头去看——客栈的床太窄,顾昀小半个身体悬在床外,被子只随便搭了一角,脚几乎顶到了床尾,他一只手枕在自己脑后,就着这闭目养神小憩片刻的姿势,竟然已经睡着了。
长庚倏地住了嘴,黑暗中长久地盯着顾昀的侧脸,他抬起手,又收回去,反复几次,手指无所适从地在空中挣扎了不知多久,才屏住略有些颤抖的鼻息,轻轻地勾住了顾昀的腰,拂尘土似的拍了拍,低声道:「义父,里面来一点,要掉下去了。」
顾昀被他惊醒,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唔」了一声,没睁眼,顺着他的手侧过身,含糊地低声道;「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这是未老先衰啊。」
长庚替他拉上被子,取下头冠:「我在枕边放了安神散的缘故,你赶路太急了,睡吧。」
这回顾昀没吭声,是真的睡着了,床榻间只有尺寸大的空间,低声说话时,恍然间让人有种耳鬓厮磨的错觉,长庚险些低下头在他的鬓角亲一下——好像这样才是自然的。
不过他随即就惊觉自己的大逆不道,连忙规规矩矩地躺了回去。
安神散看来是有用的,反正顾昀放松之下睡得很沉,只不过这点作用也挑人,对长庚来说就一点用也没有,身边躺着一个顾昀,他一闭眼,总觉得自己在做梦,便又忍不住睁眼去证实一下,几次三番下来,一点困意也烟消云散了,长庚便干脆不睡了,在一边静静地盯着顾昀看。
看了一宿。
第二天早晨,陈轻絮就赶来了,先针对奄奄一息的孙大人对长庚进行了一次举例教学,然后将孙大人丢给了长庚玩耍……不,照料——自己去见顾昀。
长庚只抬头看了一眼她上楼的背影,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异样,好像竟不怎么好奇。
沈易在顾昀屋里翻看长庚那几本医书,陈轻絮没问症状,先自己检查起来,片刻后,她说道:「侯爷现在视力是不是已经在衰弱了?」
顾昀:「昨天晚上本该用药,想请陈姑娘看看,所以撂着没喝。」
陈轻絮沉吟片刻:「我爷爷当年给侯爷开药的时候,想必已经嘱咐过侯爷了,此药并非解药,恐怕不能长久。」
顾昀脸上不见惊诧,只问道:「我还有多长时间?」
陈轻絮神色凝重:「若侯爷从今往后节制用药,或许还能多拖几年。」
「节制可能不行,」顾昀道,「依你看,加药量或是换一副新药怎么样?」
陈轻絮还没来得及回答,沈易已经沉声道:「药有余毒,你用得已经够勤的了,换新药也只能换更虎狼的,那岂不是饮鸩止渴?」
「是这个道理。」陈轻絮道,「陈家枉称神医陈氏,这些年对大帅的耳目一直束手无策,惭愧。」
顾昀笑道:「陈姑娘说得哪里话,是我麻烦你们许多。」
陈轻絮摇摇头:「我们总觉得周遭蛮夷愚昧不开化,将自己困在中原太久了,侯爷容我几年,过些日子我打算启程出关走走,或许能误打误撞地想出些办法。」
顾昀听这话吃了一惊,他在蜀中约见陈轻絮,除了想让陈家人确认一下自己的情况外,主要也想借故停留两天,省得有些人不知道他来了,没指望陈轻絮年纪轻轻的一个小姑娘能解决她爷爷都没办法的事,忙道:「陈姑娘千万别这样,我听不听得见都是一样过,北蛮人与我们世代为仇,你要是因为我这点破事涉险,让我将来怎么有脸去见陈家人?」
陈轻絮没答话,只是将她随身的小包裹拿了过来,从中取出一本手写的小册子:「这是我自己琢磨的一套针法,没什么用,不过或许能缓解那药引起的头痛之症,殿下跟我学过一段日子针灸,他看得懂。」
见顾昀一皱眉,陈轻絮又补充道:「不是我说的,是殿下自己猜的。」
顾昀神色几变,最后叹了口气,感觉头已经在隐隐作痛。
陈轻絮三言两语交代完,又临时找来纸笔,写了两个调养的方子:「聊胜於无,那我就告退了,侯爷保重。」
「慢着,」顾昀叫住她,「陈姑娘出关的事还请从长计议。」
陈轻絮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点如铁树开花似的浅淡笑容。
「也不全是为了侯爷的病症——只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大言不惭地说一句,我辈虽位卑力薄,但与侯爷心里想的是一样的,生於陈氏,入道临渊,岂敢托荫于先辈,苟全於人后?」她说道,「侯爷,后会有期。」
说完,不待顾昀挽留,便迳自下楼。
长庚浪迹江湖久了,行事周到,忙上前道:「陈姑娘,我送你一程。」
陈轻絮摆摆手,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纵然他年轻力壮,一宿不睡不碍着什么,但脸上还是能看出点端倪来。
陈轻絮:「怎么,安神散不管用吗?」
长庚苦笑了一下:「是我自己的问题。」
陈轻絮想了想:「我总让你平心静气,其实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不平,可能确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人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欲,你要实在无法克制,不如顺其自然。」
长庚一愣,不由自主地抿抿嘴,心道:「这怎么顺其自然?」
陈轻絮管杀不管埋,撂下一句「顺其自然」,说完就走了,倒弄得长庚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
顾昀在小客栈里整整逗留了两天,孙焦有心想快走,想起这一路肠子快颠出来的飞车,又不敢催促。不料启程后,顾昀竟一改之前赶投胎似的玩命赶路,多了个整天粘在他身边的四殿下,走得活像踏青春游,时而和从北边跑商、讨生活归来的商队混在一起。
南疆一带民风彪悍,悍匪横行,孙侍郎安抚封疆大吏是假,本想借安定侯的威风,抓住傅志诚身为朝廷命官与山匪勾结的证据,将南疆军作为推行击鼓令的突破口,可那顾昀自从入蜀,就开始有各种事拖延行程——蜀中往南都是傅志诚的地盘,那地头蛇说不定早就知道他们的行踪了,还抓什么措手不及?
孙大人倒是不吐了,急得嘴角起了一圈大血泡。
沈易悄悄对顾昀道:「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差不多就行了,小心那孙子回京给你使坏。」
顾昀一笑。
沈易一见他那满不在乎的笑就忍不住想酝酿口舌,发表长篇大论,谁知顾昀却几不可闻地说道:「君子小人都不是问题。」
沈易没好气道:「捅娄子就是问题了。」
顾昀没跟他一般见识,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几分:「那位才是问题……我与兵部势同水火最好,你不明白吗?」
沈易呆了良久,叹了口气,没说话。
什么时候……不可一世的顾大帅也开始留心耍这种心眼了?
顾昀:「不听你这老妈子絮叨了,我找我儿子去。」
说完便纵马向前,不搭理沈易了。
沈易:「……」
他觉得这两位简直是肉麻过头了。
南地两岸青山,秋冬也不显凋敝之相,依然郁郁葱葱,中间夹着一条曲折的小路,依山盘旋而上,远近望不见头尾。
顾昀拎着马鞭子,指点江山似的对长庚漫不经心地介绍道:「我们行伍中人,见了这种地貌,总是心里先打鼓,要是别人有埋伏,我们这一头钻进来,就等着人家一顿好打了——即便在大梁境内,这种地方也容易出占山为王的响马……」
他「马」字话音没落,便听青山间一声尖锐的号声响起。
沈易崩溃道:「大帅,您老是乌鸦变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