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2 / 2)

「臣弟不愿意,」长庚给他行了个大礼,声音都不对了,「长嫂如母,皇后娘娘一片爱护之心被臣弟辜负,皇兄还是治我的罪吧。」

李丰皱眉道:「因为什么?你是听说了那姑娘什么不好,还是另有心上人?这里没外人,不必避讳谁,尽管说就是。」

长庚目光在西暖阁内一扫,固执着不肯吱声,眼圈微红。

李丰当然不是为了给雁王找一桩好亲事,他也万万不会看着方家与雁王结姻,这样虚情假意的提起,其实是方才的试探还没完,也没想到会激起雁王这么激烈的情绪,当下起了几分好奇,一挥手叫内侍撤出殿外候旨。

西暖阁中只剩下兄弟两人,李丰道:「这会能说了么?」

长庚对他深施一礼,没吭声,却先缓缓解开朝服衣领。

李丰吃了一惊,整个人站了起来:「这……」

雁王那年轻的胸口上布满了陈年的旧伤疤,最触目惊心的便是一处烫伤,离咽喉很近,细细的一条,像是被着着的烧火棍抽的。

「还请皇兄恕臣弟御前失仪之罪。」长庚低声道,带出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丰大惊过后随即反应过来,呆了好一会,才放柔了声音,低声问道:「是当年那个蛮族女人吗?」

长庚脸色青白一片,伸手把衣服缓缓归拢好。

那城上拉弓、一箭射死东瀛贼首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他垂下眼低声道:「虽因一人之过而恶视天下人乃是懦夫行径,但……」

他咬了咬牙,话音不由自主地断了一下,一揖到地:「方家姑娘兰心蕙质,该有个终身所托,臣弟性情古怪,实在不喜人近身,什么婚事……皇兄往后还是不要再提了。」

李丰愕然道:「这是什么话,堂堂亲王,岂有一辈子不成亲的道理?」

长庚面无表情道:「那么皇上不如卸下臣王爵,放我与那些个野僧人浪迹江湖?」

李丰:「……」

雁王看着是光风霁月、知书达理,实际小脾气不少,而且犯起脾气来也不疾风骤雨、摔杯子摔碗,就一句话「我撂挑子不干了,爱找谁找谁去」。

李丰气结,拿他没办法,当即发了一通火,让雁王滚出去,雁王二话没说滚了。

内侍有眼色地一路小跑跟上来,屁颠屁颠地问道:「王爷,回军机处吗?」

雁王十天半月也不一定回家一趟,几乎就是住在军机处的。

长庚却一顿之后,目光有些茫然地散乱出去,似乎站在原地发起呆来,内侍不敢打扰,只好大气也不敢出地在旁边站着。

「……不,」长庚低声道,「回家。」

长庚身上那些陈年的旧伤疤,连顾昀都没给看过,他一直以为那会像一段不可触碰的岁月,可是没想到今时今日,居然成了他从李丰那里拖延周旋的工具。

马车辘辘走过京城宽阔而四通八达的青石板路,闭目养神的长庚突然睁开眼。

有一天这些都会变得不可收拾。

有一天他会比现在还要不择手段。

但他总觉得自己心里并不难受,因为一步一步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早就想好了,没什么好后悔的。

一路回到了冷冷清清的安定侯府,他谁也没惊动,东西也没吃,迳自来到顾昀那无比整洁简单的卧房中躺下,闭上眼,好像被子上都还有清浅的药香。

半个多月之后,朝堂上无数扯皮争辩之后,隆安皇帝最终驳回了雁王关於「首批购入烽火票的百姓按着金额大小予以加官进爵」的荒谬提议,只许诺给商会,未来等局势稳定,会开通军队护卫的商路,使其免受盗贼匪徒侵扰,此时购入过烽火票的可以直接凭此票获得入会资格,不必缴纳会任何费用。

而又过了一个多月,一条震惊朝野的法令自上而下实行——将烽火票作为文臣吏治考核的重要指标。

一把所有人此时都没有看见的刀锋,缓缓地露出形迹来。

这法令一出,举世皆惊——大梁朝廷并不亏待官吏,俸禄不算低,但官场上人情往来,花销也大,特别到了元和先帝年间,国力在武皇帝的铁血开拓下曾经空前强盛了那么几年,奢靡排场已然隐约有蔚然成风的态势,此时又鼓励官员为了前途购入烽火票,靠国家俸禄能有几个钱?

将来岂不是鼓励贪污舞弊?

不过几天,边疆都听到了风声。

「子熹!」沈易把马缰绳往亲兵手里一摔,直接闯进帅帐,刚要说话,却见顾昀鼻梁上夹着个铂金琉璃镜,就知道他又没吃药,只好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顾昀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要不见外人,便越来越不怎么吃药了,好像打算当一个心境平和的瞎眼聋子。

沈易刚抬起手。

顾昀便道:「不用,你说就是,我也练练唇语。」

沈易叹了口气:「……吏治改革的事听说了吗?」

唇语顾昀是会看的,但这些年一直依赖药物,身边的人又都会为了照顾他而打手语,弄得他有些生疏了,得慢慢习惯,他反应了一会才弄明白沈易指的是什么,顾昀眉心缓缓地皱了起来,缓缓点点头。

「雁王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搞下去不怕人以后说他是贪官佞臣之始吗?就算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以后怎么办?有家底的名门望族就算了,天下寒门士子不把他的脊梁骨戳碎了吗?你说他独掌军机处,本来就树大招风容易遭嫉,我真是……」

沈易一番话说得满怀忧虑,他一忧虑嘴皮子就快得仿佛小鸡啄米,上下翻飞,直把顾昀看得眼晕——大半没「听」懂,但是最后一句看明白了。

沈易:「将来他打算怎么收场?」

顾昀沉默了下来。

沈易:「子熹,说句话。」

「不能再打下去了。」顾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答道。

沈易:「……」

他重重地长叹一口气,怀疑顾昀方才是根本没「听」见他碎碎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心道:「练唇语,练个屁,练我的嘴皮子还差不多。」

沈易正打算交换沟通方式,顾昀便自顾自地接道:「先前我有些太急躁冒进了,被人炸一下也是活该,好在这边有惊无险,但我这几天想了好多……加莱荧惑不是西边这帮窝囊废,那头恐怕要打几场硬仗,咱们现在恐怕没有一鼓作气家底——得从长计议。」

沈易一愣:「你是打算……」

「我这一头就把朝廷拖累得团团转,」顾昀低声道,「该休养生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