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顾昀没怎么对他说过重话,更难得有火气。然而他在军中向来说一不二,权威极高,这么微微含怒一声喝问,隐约带着杀伐森严的金石之声,长庚一激灵,本能地停下脚步。
顾昀面沉似水地坐在床边:「给我滚回来。」
长庚茫然道:「我……」
「你今天要是走出这个门,」顾昀冷冷地说道,「我就打断你的腿,皇上也救不了你,回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长庚:「……」
这是雁王统领军机处之后,第一个敢当面说要打断他腿的人,长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脾气撞懵了,一时真没敢往外走,他鼓足勇气回头看了顾昀一眼,心里百般难以宣之於口的委屈与痛苦一股脑地顺着胸口涌上来。
……只是脸上泪痕犹在,人已经太清醒,实在哭不出来了。
顾昀实在受不了他这种眼神,只好妥协似的起身上前,从身后一把搂住长庚,半强迫地把他扔在床上,拉过已经凉透地被子盖在他身上:「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和我说过?」
长庚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怕。」
怕什么?
顾昀微微一愣,随即一只手端起长庚的脸:「怕谁?我吗?」
长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让顾昀明白了什么叫做「爱生忧怖」。
顾昀本想问「怕我什么?怕我嫌你?猜疑你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一时无话好说了,他便直接动了手,拎起长庚的领子,狠狠地亲了他,长庚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顾昀手撑在他耳侧,扬了扬眉:「现在还怕么?」
长庚:「……」
顾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里忽然一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打算干脆把流氓耍到底,抬手便伸向长庚散乱的衣襟。
不料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几下煞风景的敲门声,有个姓霍的倒楣蛋不分青红皂白地在外面叫道:「王爷,快到时辰了,该准备上朝了,可要更衣?」
顾昀:「……」
原来是这一番折腾,不觉天已经蒙蒙亮了。
霍郸敲了一通门,没人应,以为长庚累惨了没听见,正待再敲,那门却忽然从里面打开了。霍统领看见来人吓了一跳,震惊道:「侯、侯爷!」
他们家这私下里行为越来越奇诡的顾帅什么时候回来的?一个家将都没惊动,他是怎么进来的?
跳墙吗?!
屋里的长庚有点尴尬,一边整理自己凄惨的仪容,一边应道:「我这就……」
顾昀不由分说地打断道:「去给王爷告个病假,他今天不去了。」
霍郸吃了一惊,忙问道:「那……传太医吗?」
「太医?太医都是饭桶。」顾昀没好气地撂下这么一句,转身进门,吩咐道,「没事别来打扰,快走。」
霍郸:「……」
被禁足的长庚无奈地看着自作主张的顾昀:「我没病。」
「你没病,难道我有病?」顾昀翻出一小把安神香,放进一边的香案中点起来,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什么了,「这是陈姑娘托我给你带回来的。」
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从屋里弥漫开,长庚轻轻地嗅了一下:「陈姑娘改配方了?」
顾昀揉了揉胳膊上被他咬出来的牙印:「专治咬人的小疯子。」
安神香很快起了作用,充入肺腑中,让人闻起来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一点力气与戾气,长庚筋疲力尽的靠在床头,放空了目光,呆呆地望着顾昀。他神色憔悴,发丝散乱,迷茫的眼神总是追着自己打转,有点病病歪歪的,一点也看不出长了一口「铁齿钢牙」。
长庚喃喃道:「子熹,我抱抱你好吗?」
顾昀心说:「真腻歪啊。」
然后还是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任凭他不依不饶地靠过来,搂住自己的腰。
「告病吧。」好半晌,顾昀忽然道,「不是已经有军机处了吗?江寒石也算能干,只是以前缺了几分机遇,这回他意外地被提上来,想必也能大施一番拳脚,西域进贡的紫流金已经差不多抵京了,我们可以踏踏实实地休养生息一两年。蛮人不事生产,我们拖得起,加莱荧惑拖不起,北方战局时间长了必有变化,只剩下一个江南……洋人毕竟成千上万里隔海而来,耗资巨大,强龙都不压地头蛇,我们总比他们有优势吧?」
长庚伏在他怀里,微微睁开眼,感觉顾昀布满薄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他头颈间穿梭,把他弄得头皮一阵一阵又痒又麻。
「吏治改革方才开始,」顾昀低声道,「此事虽由你一手发起,但是我看群臣水花不大,基本都是默认态度,你若是此时抽身,之后是行是废,功过也都在别人头上,咱们不争功,也未必会落下不是……不管那些事,踏踏实实地回家休养几年,好不好?」
沈易千言万语,唯有那句「将来如何收场」顾昀听进去了。
顾家世代封侯,又是皇亲国戚,权贵起落,宦海沉浮他见过很多,权臣悍将的下场他也心知肚明,哪怕是天潢贵胄,风头太盛,便能躲开当权者与春秋笔的秋后算账么?
「退不了了,」好一会,长庚才低声道,「吏治改革的第一刀已经出去了,相当於给人刮骨疗毒,皮肉都已经划开……此时打退堂鼓,是让他皮开肉绽地待着,还是再给重新缝上?」
吏治改革只是第一步,倘若只将其视为推行烽火票的手段,只到这一步便止步不前,来日战后……甚至来不及等到战后,朝中必回产生人人争抢烽火票的局面,到时候不但贪腐也会蔚然成风,倘若没个明白人把关,恐怕烽火票最后也是一文不值的下场,大梁恐怕会死得更快。
顾昀抱着他的手一紧,长庚再睁眼时,眼中血色与重瞳已经系数褪去,他忽然一翻身,有些笨拙地将日思夜想的人压在柔软而轻薄的锦被上:「子熹,你知道什么是乌尔骨吗?」
顾昀微微一愣。
「乌尔骨是一种邪神,也是蛮人最古老的一种诅咒,当他们举族覆灭时,就会留下一对孩子,练成乌尔古,这样炼制的人有举世无双力量,必会带来腥风血雨,天大的仇人也能终结。」长庚伏在他身上,言语间胸口微微震颤,而他的声音温润如昔,只是带了一点说不出的嘶哑,「胡格尔临死前对我说,‘我一生到头,心里都只有憎恶、暴虐、怀疑,必得暴虐嗜杀,所经之处无不腥风血雨,注定拉着所有人一起不得好死,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人真心待我’。」
顾昀微微抽了一口凉气,他以前总觉得长庚少年时心思太多太重,里头藏着无数弯弯绕绕,让人摸不清头脑,却不知无数弯弯绕绕后面,竟然还压着这么一句诛心的话。
「可是有人爱我,也有人真心待我……是吗?刚才是你把我叫回来的。」长庚低声道,「她从未有一天给过我温情,我也绝不会如她的意,你信我吗?子熹,只要你说一个字,刀山火海我也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