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当年之痛
鲜红的血在看客的惊呼声里飙溅, 又在唏嘘声里,顺着高台的木纹慢慢洇开。
午时的阳光炫目得厉害, 晃得人心里发慌。顾茫笔直地站着, 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他就这样看着, 看头颅滚落,残躯倒伏。
他最好的朋友身首异处,脑袋往前滚, 滚到刑台的边缘而后停下, 一双未合的眼楮盯着他。好像在说, 茫儿,回头吧。
都结束了,让我的死做一场梦的终点,别再往前了。前头没有路,只有海市蜃楼的幻境。
转身吧。放弃吧。
刽子手的弯刀滴滴答答往下淌着猩红,热血流了一地。
回家吧……
行刑官依例唱道︰「完刑——」
像蛰伏一冬的兽自昏暗洞穴中缓慢苏醒,在最初的刺激和震慑过后, 人羣自僵凝,渐渐恢复了动静。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 对於台上屍首分离的陆展星都是一种想看又不敢看的心情。有的妇人鼓起勇气偷瞄一眼,立刻哎呀一声将脸埋进掌心里, 被那血肉模糊的情形吓得发抖。
「好惨啊。」
「别往台上看啦,真可怕, 你若看了, 晚上睡觉该做噩梦了。」
就这样闹嚷嚷地乱了一会儿, 人羣的焦点渐次转移到了顾茫身上。
慢慢地,开始有人注意到顾茫的神情,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顾帅他怎么……毫无反应……?」
「真的是啊,他连脸色都没变……他是不是还恨着陆展星啊,毕竟陆展星把他坑得那么厉害。」
「那他为什么还要来给人家送行?」
「大概是……为了面子吧。哎,他们这种人,斗都是内里斗,哪里会翻到明面儿上来。」
顾茫毕竟是邦国勋臣,彼时还未通敌,因此也立刻有人反驳道︰「瞎说什么?顾帅根本就不是那种人!陆副帅虽然是他的故友,但到底铸下了大错,顾帅送行是为了义,不失态是因为礼,他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他怎么样?!」
对方也不遑多让,嗤之以鼻︰「兄弟兄弟,同生共死,共甘共苦,那才叫兄弟。我要是顾茫,我早就劫囚了,或者早就跪在君上面前恳求以自己的命换兄弟的命了,哪里会像他一样!」
「你怎么知道顾帅没求过?」
「就凭他现在这个冷淡态度,他顾茫就是个冷血无情,假惺惺的伪好人!」
这些话,顾茫或许都听见了,又或许并没有听见。他依旧望着刑台——刽子手已经离去,行刑官正在指挥左右处理后续之事。他站在正午的烈阳里,身段如松竹,修雅挺拔,没有半点被痛苦击伤的模样。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陆展星的身躯被缚起,看着陆展星的头颅被高悬,看着地上的血迹被冲淡。
行刑官展着一卷黄帛诏告,不带任何情绪地念着︰「罪臣陆展星,阵前失德,斩使引祸,凤鸣兵败,大负天恩。今处极刑,曝屍三日,布告邦内,咸使闻知。」
声音在青天白日之下郎朗回荡,一切尘埃终定。
行刑彻底结束了。顾茫未做多留,他在众人的侧目之中,提着那一坛他与陆展星饮尽了的梨花白,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十万袍泽,终於只剩下了他一人。
顾茫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墨熄披着隐形斗篷,一直跟着。
这位曾列重华第一的大将军穷得厉害,没有一座属於自己的府邸。这也难怪,征兵炼器需要钱,粮饷装备需要钱,疏通关系需要钱。
而他的军饷只有那么多,所以他除却奴籍之后,也只是在东市的一块僻静之处租了个小屋。这小屋除了柴房外,就只有一间寝卧,寝卧内唯一张牀,一牀被,一对桌椅,几只破烂木箱子。
原来这就是一个名动天下的将军全部的家当了。
顾茫回到屋内,将酒坛放在了桌上。然后他就去了柴房,是午饭的辰光了,他烧水生火,将纱橱里搁着的剩饭剩菜热一热。
他吃饭。
他最后的兄弟也死了,他昨日的一切自此再无法回头。
但他吃饭。
小木桌上摆着陆展星临终前喝酒的红泥空坛,一大碗白饭,青菜豆腐,顾茫像饿了许久的人,筷子抵着碗一直往嘴里扒饭。很快地一碗饭就被他吃了个见底,一粒米也没有剩下。他又起身,再去给自己添了一碗,还是那种饿惨了的吃相。
好像他内心里空出了一个无底的洞,只有不断地吃一些东西,空洞的感觉才不会如此触目惊心。
他埋头扒着饭,嘴里塞得很满,腮帮子鼓起,最终吞咽的速度赶不上塞食物的速度。他慢下来,可还是噎住了。他噎着,不吭声地卖力地想把嘴里的饭努力咽下去,就像要噎下去什么不能说的话,不能诉的苦。
他几乎是凄惨地吞咽着,头仰起,眼楮大睁着,看着屋顶梁椽,忽然地就发出一声抽噎。
像是因为积食而发出的抽噎。
那么可笑。
但眼眶却红了。
墨熄就站在他身边,咫尺远的地方,却不能说一句话,碰一碰顾茫哪怕一根头发。他就这样眼看着顾茫的眼楮越来越湿润——
顾茫仰着头,似乎要把眼楮里的东西忍回去一样,他甚至飞快地擡手抆了抆自己的眼睫,然后吸了吸鼻子。
他克制住了自己,至少他以为他克制住了自己,所以他又低下脸来,重新拿起筷子去扒那淡而无味的白饭。
他幼年时候,和陆展星一起在望舒府常吃的那种只配着青菜豆腐的白饭。
他努力塞了几口,但是死亡的剧痛像是冲来的刀刃,钻进了他的肺腑,终於开始争抢他的呼吸,侵蚀他的血肉,击碎他那张佯作淡然的脸。
於是慢慢地,他握着筷子的手开始颤抖,他含着米饭的嘴唇开始颤抖,他开始哆嗦,他兀自强撑着,可是眼泪却开始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一滴一滴,顺着脸颊落到桌上。
他不出声,一边塞着饭,一边擡手抹着泪,喉咙里是苦的,哽咽都堵在里面,和着米饭一起被强咽下去。
可是忍到某一刻,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再也夹不起青菜豆腐,试了一次,滑下来了,又试一次,戳破了……
背上负着七万魂魄的这个男人,忽然就被这餐桌上微不足道的失败击溃。
顾茫忽地摔了筷子,起身哗啦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在了地下。瓷盏噼里啪啦碎了满地,碎的最彻底的是顾茫带回来的那只空酒坛子。
他喘息着,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地狼借。
红泥酒坛,被他摔成了一摊子七零八落的旧梦。
顾茫看着,看着……眼眶湿红,然后他走过去,几乎是茫然地蹲下来,伸手想去把碎片拾掇起——可指尖还没有碰到,就又猛地蜷回。脸上是一种如梦初醒的表情。
这种如梦初醒,使顾茫的脸庞显得很破碎。
那是墨熄认识了他那么久,第一次见到的一种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