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警官读到以上内容的时候,他刚刚从医院回局里。
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他抬起秀长冷白的手指,将深蓝色的制服领带扯松——他应该要去洗个澡了,现在浑身上下除了脸真的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看。但是他好像暂时没这心情。他咬了根烟,走去过道点着,狠抽一口,滤纸卷上半截,淡青色烟霭呼出,橘红色的星火在黑夜里一闪一闪。
“墨队,恭喜!”
“恭喜墨队结案,这回可以好好休息啦。”
有隔壁科室加班的同事走出来,看到他,纷纷表示祝贺。
墨熄是外勤警官,这阵子有任务,他回局里也是匆匆忙忙就走了,待不了太久,有几个年轻的小警员警校出来刚进队实习,今晚是第一次瞅见传说中的墨队,霎时间眼都瞪圆了。
“啊……墨队……”小姑娘还带着学生青涩的傻气,愣愣地,“长得比照片墙上的还帅……”
与她一同实习的女生连忙提醒她:“你声音轻点。”
也无怪乎小姑娘花痴,队长墨熄年轻高大又英俊,最关键的是他这人端正、无私、强大,不管多危险的任务,只要有他在,大家就好像得到了一剂强心针,但没人会跟他表示更多的亲密。
墨熄是个好人,但不意味着他有好脾性。
打个比方,作为他的同伴,你丝毫不用怀疑当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会豁出性命来救你。
但你也同样不用怀疑他救完你之后会在你满怀感激时骂你是猪。
“他是不是受伤了?”实习小警花悄声问她的伙伴,“他制服上全是血……”
“没多少是他的吧。”同伴翻了个白眼,“你昏头啦,流那么多血不早死了,你还能看到他腿长两米地站在这里抽烟吗?”
“哦……也是。”
同伴的白眼更厉害了:“不知道你是怎么在警校混的四年。”
“那他身上的血是谁的?”
“嫌犯的吧,你没听说吗,这次行动墨队他们终於把那支绕了九年的黑恶集团给连锅端了。那群人跟五月份落网的金三角毒枭搭伙,手里有真东西怎么会轻易就范,交火是避免不了的,周警官不正在医院里躺着么。”
“那墨队衬衫上的血……”
“有个嫌犯,曾经是墨队的同学。”
“他临阵醒悟挡在墨队前面保护了墨队?”
“……你玛丽苏小说看多了吧,我看你实习要不合格了。还保护墨队呢——他死拽着墨队,说要和墨队同归於尽。”同伴说着,叹了口气,“得亏孟警官——也就是队长他女朋友动作快,几乎是在那个嫌犯抱住队长的同时就开枪了,不然现在躺在医院的大概不止周警官一个,队长也得进去。”
小警花听得满眼放光:“哇,队长女朋友身手了得,我以后要跟她一样就好了。”
“……你还是先忧心一下自己实习能不能过吧,一空下来就知道看小说,要是福尔摩斯探案集也就算了,结果看得全是《纯情王爷骚侍郎》,《霸道师尊爱上我》。”同伴翻了今晚第三个白眼,“丢人。”
归队收工的小警员们陆续进厅走远了,墨熄接了个电话。
“姜局。”
“你回队里了没。”
墨熄指节用指腹捻灭了烟火,将烟蒂扔掉垃圾桶里,答道:“回了。”
对面沉默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好像是墨熄的错觉。姜局长很快就打破了这短暂的停顿:“报告交给李科,然后回家睡觉。明天晚上六点,来我办公室里。我要跟你说一件——不,是两件很重要的事。”
姜局长很少会把什么事情标记为“重要”。
墨熄照做了,他把初步报告交给了李科,因为太疲惫了不能开车,他稍微清理了一下自己,换了件便装就打车回了家。
凌晨四点多的街头,并没有太多的人,他侧着头,看着车窗外模糊流离的光影。
车开得很快,混杂着电台模糊的音乐,唱的是一首老歌,多少年前也曾有人在他耳边漫不经心乱改歌词地哼唱过,而如今音响里流出的是轻柔的女音,昏沉沉地催人梦醒。
结案了。
他做的不算完美,有一名同事重伤,五名轻伤,所幸枪火之下无人死亡。
但是顾茫快不行了,他知道。
顾茫就是女警花口中要拉着他同归於尽的嫌犯恶棍。墨熄和他是初中同学,认识了已有半生。顾茫从前是个富二代,家境很好性情不羁,有时会聚众打架但是本性不坏——墨熄几乎是看着他一步步堕落到这个田地的。
他曾经以朋友的身份劝过顾茫,也曾经以朋友的身份和顾茫吵过架,那时候他们在念大学,顾茫辍学了,墨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和一群社会上的混混厮混喝酒赌博抽烟,顾茫躺在太妹丰软的大腿上,阖一双星辰微动的眼,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哥们儿,来啦。”
墨熄几乎气疯了他砰地将门抵到一边,大步进了包厢,在众人的惊呼中扇了顾茫一个巴掌,说,你他妈的这辈子是不是要一直这样烂下去。
顾茫喝醉了,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亲昵地问道:“是啊,未来的墨警官,要不要跟我一起烂掉?”
“滚吧你!”
顾茫哈哈大笑。
再后来,墨熄毕业了,成了警察,顾茫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的手机停机了,家里人也再不认他,他大概成天在街头巷尾游荡,成为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渣。
他们没了任何联系,直到有一天,墨熄在执行某个缉毒任务时撞上了对方的伏击抵抗。在那艘货船上,昏暗的吊顶灯来回晃动,负责押运那批货物的犯罪分子晃悠着从船舱阴暗处走出来——
他再次看到了顾茫。
顾茫比从前晒得肤色更深,体魄也更强健,只是那双眼睛还没变,黑亮黑亮的,好像能看透世上所有的伎俩。他□□上身,精悍劲瘦的细腰裹了好几圈绷带,肩头披着件黑色皮风衣,微长的黑发上歪斜戴着一顶染着鲜血的警帽——是从牺牲於埋伏圈里的警察头上摘下来的。
他嘴里叼了根未着的烟,吊儿郎当地往船舷上一靠,眯眼瞅着前方,然后笑了笑:“墨警官,咱俩好久没见了。”
墨熄阖上眼睛,喉结滚动着,半晌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调查的时候线索指向你。”
“嗯?”
“但我告诉自己是线索错了。你不是那么烂的人,没有见到你之前我什么都不信。”墨熄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就把自己混到这个地步。”
顾茫逆着海风笑了,垂到脸侧的黑发微微拂动着,他几乎是姿态绅士地摊开手掌:“有什么不好吗?”
“……”
“我觉得挺好的,至少钱多。”
顾茫说着,啪地把烟点着了,吸了口后含混地吐出来,银质打火机在手里来回抛着。
“你也知道我这人,活得讲究惯了,没钱你让我怎么混。”
墨熄却道:“把你头上的警帽摘下来。”
“这个吗?”顾茫指了指自己的头顶,“跟你一道来的战友戴的,老子的手下一枪崩了他的头,我看这帽子可惜了,拿来废物利用一下,怎么着,你也想要?”他咬着烟,卷一溜邪气的笑,“你自个儿应该也有一顶啊,你跟我抢啥。”
墨熄几乎是震怒地,厉声道:“摘了!”
顾茫甜丝丝的,语气却很危险:“墨警官,你孤狼落绝境,怎么性子还是这么差。你是真以为我会顾念旧情,不敢杀你?”
黑洞洞的枪口抬起。
歪戴警帽的顾茫嬉笑道:“今天这艘船上已经有不少警察同志殉职了。墨熄,你想做最后一个吗。”
沉默片刻,墨熄朝他走过去。
作战靴在血迹未干的甲板上踩出斑驳的印子。
“顾茫,我曾经欠过你,当初你为我做过很多,我从来就没有还清。所以至少今天,我不会亲自拿枪指着你。”
顾茫冷笑:“你倒指指看啊。”
“你问我是不是想做最后一个殉职的人。……如果我做最后一个可以换你去自首。”一步步走近,“那好。我做。”
顾茫不笑了,黑眼睛盯着他:“我真会开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