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诵没有说话,表情上写着「你明明就是念念不忘」。
沈峤忽然觉得自己提起这个话题很是不智,哪怕是争论出个子丑寅卯来也毫无意义。
他正想换个话题,便听宇文诵带着安慰的语气道:「其实我觉得您那位故人,应该也很看重您。」
沈峤哭笑不得,真想说「咱们不提这事了成不」,但宇文诵难得认认真真与他讨论一件事,他也不好拂了对方的兴致,就顺着他的话问:「何以见得?」
宇文诵:「我与六兄年纪相仿,读书吃饭睡觉都在一会儿,可六兄仗着年纪大,屡屡捉弄我,有一回还跟我说树上有凤凰蛋,骗我上了树又下不来,他就在下头哈哈大笑。」
沈峤听得有趣:「那会儿你几岁?看不出你这样聪明,也有会被骗倒的时候。」
宇文诵白嫩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不知是不服气,还是有点羞恼:「若是寻常伎俩,自然骗不到我,可他为了哄我上当,还找了人专门做了一只七彩斑斓的假凤凰,几回半夜在我房外飞过,又落在树上,说是凤凰来我们家产蛋了,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我能不上当吗,莫说是我,就算道长您,也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的是罢?」
沈峤忍笑:「是是!」
宇文诵:「后来我就去跟父亲告状,父亲却说那是因为六兄喜爱我,才会这样对我,对他不喜欢的人,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我想您那位故人,应该也是一样的罢?」
沈峤苦笑,变幻莫测的世事人心在宇文诵说来竟像小儿过家家一般了。
宇文诵:「而且您不是说他肯为了您以身犯险吗,那就更说明他是喜欢您的,就跟六兄与我一样,虽然他平日里常常欺负我,可那一日,也是他对母亲说,我年纪最小,要让我先走,为宇文家保留一丝血脉。」
若是十五,说至此处,定会忍不住落泪,但宇文诵却没有哭,他仅仅是声音低沉了一些,小脸紧绷,显出几分肃穆。
宇文诵低低道:「我现在多么希望能回到从前,哪怕是被他日日捉弄也没所谓的,只盼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他们也就活过来了。」
沈峤沉默片刻,他知道宇文诵心智远比一般孩童成熟,寻常安慰言语对他实无多大作用。
「你知道三才所指何物?」
宇文诵:「天、地、人。」
沈峤:「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你可知后面是什么?」
宇文诵点点头:「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沈峤:「不错,我本不想提及往事,徒惹你伤感,但此刻既然说起,免不了便罗嗦两句,道家虽修清静之功,但也讲究因果相报,此非佛门独有,宇文贇倒行逆施,令你满门蒙冤而死,你若想报仇,我非但不会阻止劝说,还会教你武功,但我不希望你一心一意惦记着这件事,人之所以为人,便因区别於禽兽的灵智。虎狮之属,即便脾性再好,只要肚子一饿,必然就要觅食,就要杀生,但人饿了,却可以忍饥,更知如何通过种种手段让自己吃饱穿暖,这才是人之所以跻身三才的根源,你明白么?」
宇文诵果然悟性非凡,他沉思片刻,便点点头:「我明白了,道长希望我能抛开过去的包袱,当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即使再恨宇文贇,也不要成为宇文贇那样的人。」
沈峤欣慰:「不错,你果然很好,不愧宇文家千里驹也!」
宇文诵难得露出一抹扭捏:「那我能跟着您学武功么?」
沈峤笑道:「自然是可以的,我收弟子,一看本心,二看资质,哪怕资质寻常,只要本心正直,便已足够,更何况你资质卓绝,根骨上佳,的确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宇文诵大喜,起身就想拜师,沈峤却拦住他:「先不忙,等我领你回碧霞宗,再正式行拜师礼也不冲,那样方显郑重。」
宇文诵自然没有意见,与沈峤一席话,解了他不少的心结,当晚便睡得很好,几乎一沾枕头便入梦了。
却是沈峤想起他方才那些话,心绪不免有些起伏,打坐许久也未能完全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此时正是三更半夜,白日的喧嚣繁华悉数褪去,只有窗外遥遥传来打更锣响。
既然无法入定或睡眠,他也没有睁开眼睛,而是闭目养神,五感全开,细细感知,周遭一切仿佛俱都融入呼吸之中。
他蓦地睁开眼,起身飘向窗外,迅若闪电,悄无声息,别说宇文诵现在在做梦,就算他醒过来,只要不是亲眼所见,怕还不知道旁边少了个人。
其时窗户半支,要容一人出去有些勉强,沈峤却如鬼魅一般,上半身刚探出去,人就已经贴着客栈外墙飘上屋顶。
果不其然,就在他们房间正对的屋顶上方,正站着一个人。
黑衣黑袍,头上还带着幂篱,令人无法得见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