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桥的心一下就沉没了,泛起酸涩的难过。但潜意识里又十分解脱,像千斤的铁砣悬於头顶,心惊胆战,明知道会掉下来。
而现在掉下来了。
生存还是死亡,也总比吊着强。
他低下头,用叉子拨弄盘里的马鲛鱼,口水吞咽个不停,却没胃口。恍惚间以为又要吐了,还好没有。
太贵了,这一餐。各方面看。
陈书竞把那盘牛肉推远,拎回个奇形怪状的甜品,冰一样的圆球,上边盖了糖霜,石膏的白色。
他扫了一眼,握着叉子,一下就叉烂了,撞着瓷盘,铿锵声钝响。那团子瞬间炸裂,碎掉,飚出血一样的汁液。
陈书竞还没说话。
江桥心慌得要命,终於忍不住了,咬着牙,赶自己上架,“我说真的。陈书竞,你怎么想啊?”
陈书竞顿住了,抬起眼来,像电影里的慢动作,慢得荒唐。那黑漆漆的睫毛下,露出冷酷分明的瞳仁,反问他:
“你怎么想?”
江桥怔住了,心道我怎么想有用吗?还是回复道:“我……我不知道。医生说、他说概率很小的,是很不容易才……我不知道。”
“那你想不想要?”陈书竞又问。
他的语调很镇定,很征询,就像在聊什么简单的课题,而不是人生难题,“你想要吗,江桥?”
江桥呆了半晌,有些明白过来:
陈书竞不想做决定。他不想当坏人,一如既往。但我还能怎么想?明知故问。
“我当然……如果……”他颤着声音,“其实我不喜欢小孩,但如果是你,我当然愿意,我想要。我可能不会怀第二次了,陈书竞。”
陈书竞的神情冷淡,面无表情。
江桥的心脏攥紧。
这顿饭食之无味,剩了满桌佳肴,等着死在垃圾桶里。
离开时,陈书竞总算回过神来,紧绷的寒意褪去了,脸色好了许多。
他帮江桥拉开椅子,伸出手,垂眼看他柔软的头发,漂亮的脸,苍白的唇线。
江桥仰起脸,眼眶有点湿了,“对不起……”
“道什么歉。”陈书竞打断他,还分析,“可能是那几次体外射精,操,果然不行。反正套是我戴的,不戴也是我爽了,你错哪儿了?”
江桥:“……”
所以呢,给句话啊!
俩人沉默着,走下楼,走进夜里的北京,在东大街上漫步。看见王府井巨大的广告牌,五颜六色得晃眼,宣传520的优惠券。
本该是甜蜜的一夜。
江桥低着头,手指收得很紧,抠烂了掌心的生命线。
他后悔起来,猛地抬头,看着男人漠然的侧脸,想说没有,我不想要,我自己就不想要。打掉好了,有什么关……
还没说出口,天降大雨。
这雨来得很突然,一开始淅淅沥沥,没谁注意。转瞬间就砸了满头满脸,像花洒开到最大,简直要命。
江桥啊一声,伸手去挡,脸上妆全花了。
陈书竞脱下外套,盖在江桥头上,拉着他跑。大道上店面关门了,於是拐进胡同,眼前有家小店,挂着塑料布帘,招牌掉漆,写着成人用品。
店门上有个破落的遮雨棚,塞着辆旧自行车,俩人忙跑过去。江桥混乱地想:哇,首都中心还有这么破的地方。
陈书竞靠在墙上,抹了把脸,低声喘息。他身材很高,几乎触着了棚顶,於是弓着身,修长的腿弯着。
他嫌难受,拉开贴着身体的T恤,把湿透的头发往后理,可惜垂下了几缕,贴在额角,软化掉锋利的眉梢,显出性感的情状。
俩人对视一眼,狼狈地看着彼此,都是落汤鸡的样子,既无语,又很好笑。
陈书竞道:“上次在雨里跑还是中学呢,操。”
江桥从包里翻出纸巾,帮他抆脸。身后突然响起男人的叫骂:“嘿,你俩别站那!走开……”
啪!呲溜!簌簌簌——
话音未落,眼前炸起一片闪光,爆炸似的,惊得陈书竞闭了眼,反应很快地背过身,把江桥扯进怀里。正紧张着,突然被推了推肩膀:
“哇,你快看……”
陈书竞睁开眼,扭过头,怔了下。这才发现地上放了圈三角炮,围成爱心模样,噗噗地喷着火星和烟。和蜡烛比起来,真闪瞎眼。
正好把俩人围在里边。
一男一女从成人品店里出来。
女孩儿插着腰,重重拍了男人一下,恼怒地指责道:“你不说下雨,炸不起来了吗!”
男人挠头,“我哪知道……嘿,你们哪来的啊,这我给女朋友准备的,你们让开行不行?倒霉催的!”
江桥尴尬了,陈书竞护住他,冷着脸道:“你当谁想啊,大不了赔你。胡同里搞这玩意,不举报不错了,够胆啊你。”
“这火星很小的!”男人连忙反驳,软了声调,“而且我能咋办,一家人就靠这破店活了,今晚肯定有单,离不开啊。好容易才想出点法子……唉。”
他看向女孩儿,心虚地问:“老婆,你觉得……”
“我喜欢啊!”女生灿烂地笑。
男人顿时大喜,把电灯泡忘了,俩人抱在一起。那股子热恋的激情劲儿满溢,倒衬得爱心光圈里的人失色了。
陈书竞看向江桥。
江桥一脸雾蒙蒙的样子,瞧着那对情侣。那粉嫩的唇瓣张开,俏丽的鼻尖乘着水珠子。整个人像幅新鲜的水粉画,湿得透顶,也很伤情。
陈书竞突然很心软。
很快午夜十二点了。他想,这是个挺浪漫的日子,不需要让谁受伤害。
燃放的三角炮熄灭了,安静起来。
陈书竞听着雨声啪嗒,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冲动。他觉得江桥很软,很乖,很可爱,没什么不好。
他说桥桥,你想的话,可以留下宝宝。
江桥没反应过来,“什么宝宝?”
陈书竞低头看着他,用手背揉他的脸,弯了个笑,“你说呢?你是大宝宝,你肚子里是小宝宝。看你想不想要。”
江桥:“……”
他惊呆了,像刚出炉的稻草人,眼珠子都不会动了。他难以置信,结巴地说真的假的,这可是小孩儿啊,你还没满二十呢,怎么能……
“怎么不能?”陈书竞道,“我知道,年轻人不敢生孩子,不过是怕影响发展,怕后代没好未来。那我怕什么?我保证他上最好的学校。”
江桥:“……”
江桥又呆了会儿,觉得这哥们思路清奇。接着扑哧笑了,心里砰砰地放礼炮,比刚才还响呢。
他控制着自己,按捺激动的情绪。他说真的吗,可之后怎么办啊,我一直跟着你吗,到时候回英国,孩子给谁带呢,难道……
“我会对孩子负责的。”陈书竞道。
他说对孩子负责。
不是对你负责。
但江桥太兴奋了,脑子里一团浆糊,灌了十里八乡的失魂水,根本没注意这些。
也或许注意了,但宁愿没有。
他环住陈书竞的腰,柔软的耳朵紧贴住胸膛,觉得虽然潮湿,但很坚硬,像很能依靠似的。
这段日子镜花水月,他想,人像是踩在云端,整天用神魂滋养着爱意,数着离地面还剩几英里。
但现在有孩子了。
孩子应该是贴实的、不可破的联结,象征永恒的东西。他会让这段感情真实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