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在一片说不清到底是光明还是黑暗的混沌中沉睡了许久。
外界的喧嚣与躁动,再也不能穿透那层厚厚的保护膜。
无论是哭也好笑也罢,他呆在这个安静而平和的空间里,静静地等待自己生命的逝去。
他觉得很安详,也很快乐。
忘却了恍如隔世的爱恨情仇,那些一度的苦恨别离与撕心裂肺便就像被付之一炬的灰烬,扬撒於尽头的角落之中,在他的脑海中隐隐钝钝地消失殆尽。
想不到自己最终是通过这种极端的方法来获取幸福,虽然这种「幸福」在旁人看来未必如此,但对於莫离来说便已经足够了。
他就这样不问世事地沉睡着,再也不愿醒来。
他想着,大概他剩余的人生便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耗去了。
佛家曾曰人生有七大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悔、爱别离。
如今他终於可以超脱这凡尘俗世,以这种非人非鬼的状态存在下去。
众人皆各得其所,韩子绪与文煞得到了他,而他又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这样不是很好吗?
於是那层延绵不断的黑暗便这样保护着脆弱的他,隔绝了原本的一切困扰。
一直等到,一个陌生而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的时候,莫离才在那片混沌中微微睁开了眼。
他觉得很奇怪,为何那向来无坚不摧的外壳会让这道他从来听都未曾听过的声音穿透了进来。
花费了很多时间去集中那涣散得可以的精力,他慢慢地消化着那断断续续而又仅能模糊听到几个词语的话来。
「你……听得到……吗……」
「我……」
「你是……」
莫离一开始曾对那道声音不以为然,昏昏沉沉地又想闭上眼睛重新睡去。
但那道声音又忽然模糊地说了一个短句,便就是那个短句,让莫离已然游离的思绪又骤然集中起来。
「不可能的……」
终於反应过来的莫离在那片混沌中颤抖着。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听到他原来所处的现代社会的语言?
那似乎早已远离了自己的过去忽然又像碎片重新拼凑起来一般,迅速地堆积到他久未使用的脑海之中,顿时疼得他一阵发麻。
那道温柔的嗓音,怎么会说出那个时代特有的语言?
莫非,莫非他已经回到了那属於自己的世界了吗?
天知道,他多想回家,又是多么想念那个距离自己遥不可及的时空!
他想见见那个说话的人。
他想问问他,那个世界现在到底变成个什么样子了?
而那个人又是如何寻到自己的?
那个人能将他带回去吗?
太多的「为什么」在莫离的脑海中盘旋不去。
他再也做不到淡定,再也无法在这片充斥着混沌的保护膜中静止下去。
他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嚷着释放,他想知道真相!
於是那片混沌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山崩地裂的摇晃犹如强烈的地震袭来,将那层坚韧的保护膜彻底地震裂开来。
那个独立而超然的空间开始龟裂,继而像瓦片般一块一块地剥离,从莫离的身旁纷至而落。
最终,那整个只属於莫离的世界坍塌了。
他原本轻飘飘的身子也忽然感受到了沉重的牵扯力,彷佛要将他脱离了许久的精神又重新塞回那具行尸走肉的身体之中。
莫离知道,他就要清醒过来了。
原本无神睁大的双眼渐渐地从瞳孔中投射进些许的光点,而那些光点逐渐扩大,慢慢地连接成一片。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如那玻璃上晕泽的水滴终於被阳光蒸干,身边的景物越发鲜活透亮起来。
吃力地转动着许久未曾使用过的头脑,莫离慢慢地消化着眼前的每一件事物。
莫离的注意力渐渐被那道温柔而清雅的声音所吸引过去,那发出声音的男子正坐在他的身边,而自己的手则被那男子紧紧地握着。
莫离慢慢地将焦距对上他的脸。
与平凡的自己截然不同,那是一个绝对称得上是清逸俊美的男子,温润美丽得犹如浸透了水的美玉,彷佛周身都散发着和煦的轻光,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地放松了下来,忍不住地想去亲近他、信赖他。
那男子看到莫离醒了自是惊喜不已,握着他的手问道:「莫离,你能听到我说话么?」
「我叫孟清漓,是来给你看病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服了一种名为『心魔』的毒对么?」
莫离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四周,却失望地发现这似乎还是他记忆中的囚笼——无赦谷。
想起那段服用心魔前的心酸往事,本以为自己早就死去的心却忽然蹦跳出阵阵疼痛来,犹如他的胸膛被生生地挖开一般。
想不到,在他变成这般摸样之后,韩子绪与文煞也从来不曾打算放过他,甚至还费尽心思请来了孟清漓,只为要将他的神智唤醒。
如今碧瑶早已消失,而心魔之毒又因自己思乡之情甚笃而被误打误撞地破解。
若那两个男人知道了他清醒的真相,不知道又会用什么方法来威逼他、折磨他?
莫离忽然觉得自己如立悬崖之边,往前踏出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想选择往后却再没有所谓的海阔天空。
这天下之大,却也无法再承载他这渺小的一人。
他的世界,早就在被碧瑶选定的那一天起便被框在了那黑白二人的身边。
望着那与他几乎是同病相怜的名为孟清漓的男子,又忆起自己那身处异世有家归不得的苦楚,莫离的眸子不禁罩上了一层轻薄的水色。
「我是太想家了……之前有一次机会……可以回去……但……再也回不去了……」
莫离握着孟清漓的手指紧拢起来。
毕竟孟清漓与他一样都不是属於这个世界的人,而且在这个现世也与自己一样经历了许多困难与波折。
莫离现在唯一能依靠与相信的,除了孟清漓,再无他人。
「你是怎么服了心魔的?你和韩子绪与文煞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孟清漓突然提起那两人,莫离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是不对的……不对……本来……男人……就很奇怪……他们……又……两个……强迫……我……不能不管这里的人……的性命……但又……不能……接受现实……」
莫离很辛苦地用断断续续的话将自己的遭遇简短地向孟清漓叙述,这期间的心酸与苦痛让孟清漓几乎几度落泪。
「怎……么办……我现在……醒了……我……怕他们……他们……不会放……放过我……还有我的朋友们……」
莫离的脸埋在孟清漓的怀中,身子抽搐着,大概是哭了。
孟清漓摸着莫离的头无奈道:「我们现在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我就是想帮你也是爱莫能助。但只要能找到借口出了这无赦谷去,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
听孟清漓这么一说,莫离胡乱地抆掉脸上的泪水,又忽然忆起方才孟清漓与他说的那些过往,慢慢地吐字问道:「你说你有个好朋友,叫宋……」
孟清漓提醒道:「宋越。」
莫离点了点头。
原来,那天朝将军宋越一直倾心於孟清漓,又为了救出孟清漓而击杀了朝廷命官,后因为此事被那昏庸皇帝擒回了天牢去。
而深爱着宋越的王爷赵廷灏更是为了救出宋越不惜造了那皇帝老儿的反。
但当赵廷灏历尽艰辛将宋越救出之时,却发现宋越早已被逼着喝下了名为「赤朱」的剧毒…
孟清漓觉得对宋越亏欠甚多而无法释怀,故而忍痛舍下了他的爱人与孩子,寻到机会加入了万毒门,为的就是要替宋越找到解去赤朱之毒的良方,好还了他欠下宋越的恩情。
现在解毒之方虽已被孟清漓寻到,但孟清漓却担心一旦拔了宋越体内的毒,宋越反而会因失去毒物的滋养且短时间内无法恢复进食导致死亡,故也冲冲未敢下手拔毒。
这期间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孟清漓也不曾想到自己刚踏出万毒门就又被那黑白二人给擒进了无赦谷来。
莫离歪着头想了想,道:「如果你有办法替宋越解毒,我就有办法让他撑过那几天……」
孟清漓诧异道:「真的?」
莫离笑道:「当然是真的,我当时来到这里的时候,是连着那一卡车的药剂一起翻下来的,那些药至少也有个三五年的保质期,到现在还没有过期的。我记得里面有很多进口的营养液,在宋越刚醒来不能进食的时候,点滴营养液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天啊!你真是!真是天使!!」
孟清漓高兴得搂紧了莫离。
可惜刚高兴没多久,孟清漓就想到了枣手的问题。
「那两个枣手的男人定不会同意你出谷去的,要怎么解决才好……真是头疼!」
莫离一听到那两人的名字,身体立刻就僵硬起来,看得孟清漓一阵心疼。
「不如这样。」
孟清漓有点犹豫,也不知这个方法是否可行。
「为了取信於他们,我必须要让他们看到你的情况有所好转的结果。之后我就以你的余毒未清为由要求他们将你带到天朝去找景德帝(即赵廷灏)。我会瞎编一种药,就说是只有景德帝才有的。这样一来,去到了天朝,我们就可以救醒宋越,而景德帝因欠你一个大人情,必定会帮你隐瞒身份,助你逃离那黑白双煞身边!」
刚说完,孟清漓又马上推翻了自己的办法。
「不行!你刚才说他们是用你朋友的性命威胁你,所以你才不能回到原来的时代。那现在你逃了,那些人的命要怎么办?」
莫离摇首道:「没关系的。只要我不是在这个时空消失,他们就不会伤害到那些人。」
於是初步的逃亡计划就这样定下来了。
孟清漓抆了抆额上的冷汗:「莫离,再过半个时辰,那两只畜生就要过来了,你到时候要尽量表现得逼真一点,千万别紧张,我会在旁边帮你的。」
握住莫离发抖的双手,孟清漓心中默默为他加油。
「我……我尽……尽量……」
敲门声在半个时辰之后准时响起,厚重的金丝楠木门吱呀一声缓慢地打开。
孟清漓堵在微开的门缝内:「有些事要跟两位说一下。」
门外的韩子绪和文煞脸色不善,似乎不满孟清漓的行为。
「莫离的意识恢复了一部分。」
「什么!」
听到孟清漓的惊天一语,两人哪里还顾得了什么谦让,什么礼节,挥开孟清漓就冲了进去。
床上的莫离看到韩子绪和文煞冲进来,早就吓得往离他们最远的床角缩去。
孟清漓顾不得被撞疼的肩膀,赶紧跑过去挡在两人面前。
「你们别那么夸张,他还没全好,你们又要把他吓傻了不成!」
那两人在孟清漓的警告下,才稍微收敛了一点。
韩子绪道:「莫离真有反应了?」
声音激动得有点变了调。
莫离整个人缩在孟清漓怀里,他们看不到莫离的脸。
「离儿,乖,我是子绪,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韩子绪单膝跪地,靠在床边,接近哀求的语气,让孟清漓有点难以接受。
眼前这个真的是高高在上的武林白道盟主?
莫离自是百般不愿看到韩子绪的,但为了配合演戏,也只能强迫自己微微抬头,和韩子绪的目光对上。
那双受伤的小鹿的眼睛,让韩子绪的心脏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但无论如何,莫离又再次有了自己的意识,总是好的。
韩子绪见莫离刚恢复过来,也知道不能逼他太紧,只能立起身在床边拱手道:「孟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现在莫离已经清醒,我们会如约送孟公子回到匈奴王那边。至於酬劳,孟公子大可随便开口。」
孟清漓在心里嗤笑一声,这韩子绪未免也太狗眼看人低了,自己又岂是贪图这点恩惠之人。
「韩门主莫高兴得太早。莫离只是暂时恢复了部分神智,但若无治本的解药,不久之后他又会回覆到原来的状态。」
「这,还请孟公子指教。」
孟清漓清了清嗓子,开始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起慌来。
「莫离中的是上古奇毒「心魔」,现在虽然他心结已解,但还需九炎神龙草来修补他受损的心智,否则他将会在一个月之后,因心肺劳损而再次回到中毒的那种状态。
如果再让他回到那个状态,就是找大罗神仙来都没法救回来了。
韩子绪听言紧张道:「我闯荡江湖多年,还未听说过有九炎神龙草这种药物,这……」
孟清漓摆摆手:「韩门主莫急。这九炎神龙草与心魔一样,是可遇不可求之奇物。我与天朝景德帝素有交情,倒是知道他那里有这味药材。但这种奇珍,光是靠我的面子,估计还不足以让景德帝送给你们。」
孟清漓应景地摆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
「只要孟公子说出了药的来历,凭我和文煞,进天朝皇宫找药也不是难事。」
听到此话的孟清漓冷汗直流,连忙阻止道:「韩门主千万不要乱来。这九炎神龙草乃千年难得之物,景德帝将它置於何处无人知晓。除非你们二人有信心一次闯宫就将神龙草成功取出,否则一旦触怒龙威,以后再想求药可就难上加难了!」
韩子绪听孟清漓所言也有道理,便也为难起来。
孟清漓趁热打铁道:「韩门主可曾听说景德帝为了知己宋越将军四处寻访名医的事?」
韩子绪道:「略有耳闻,但不知这和我家离儿的病有何关系?」
「在下刚才听莫离提到,他在医术方面有所专长,如果能前去天朝为宋将军诊断,让宋将军起死回生,景德帝龙心大悦,那九炎神龙草还在话下吗?」
听到要将莫离带离无赦谷,韩子绪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不!我不允许!」
一直站在韩子绪身后的文煞突然发难。
「为什么要去天朝,治什么病!我的莫莫没有病!他现在才是有病!」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文煞就冲过去作势要将莫离扯过来,而莫离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往回躲。
不过莫离的动作又如何能与文煞的速度相比,就是往边上缩了缩,也还是被硬扯进文煞怀里。
莫离双手抵着文煞的胸膛,想尽量与他保持距离。
看到莫离一副抵抗的样子,文煞大吼道:「莫莫不会这样的,以前的莫莫总是喜欢抱着我的。莫莫你病了,你都不要我了!」
被文煞紧搂着的莫离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
韩子绪将文煞扯过来,一拳挥到他脸上。
文煞被打趴在地。
莫离哭得险些岔了气,孟清漓知道这绝对不是演戏,莫离是真的太怕他们了。
「文煞你别疯了,你真要把离儿逼死了你才甘愿?」
文煞被韩子绪一打,情绪倒是稳定下来,他满脸煞气地站起身来。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莫莫本来就是我的人,你这个背叛者凭什么得到他!这次若是让莫莫出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是拼了命我也会将那什么草给带回来,但莫莫一定得留在我身边!」
「我……」
孟清漓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
「我说你们够了!让莫离留在这里跟着你们这两个这么自私的人,我还不如现在就把他毒死,可能他反而会开心一点!」
听到孟清漓的话,那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一时语塞,相对无言。
文煞走到莫离床边,「韩子绪,你太贪心了。原来的莫莫不是很好吗?他什么都听我们的……」
文煞伸出手,想摸摸缩在角落的莫离。
「你看,现在他碰都不想让我碰……还不如以前……不如以前呢……」
听文煞的自言自语,似乎是不在意莫离变回从前的痴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