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於回过头。
看见初语。
她急匆匆地跑过来,在他面前站定,喘息。
他看着初语苍白的皮肤,忽然就感觉气促起来。
“你跑什么?”他伸手摸着初语的面颊,指尖抚过她眼下的皮肤,看着那淡青色的血管,轻轻重复:“你跑什么呀?”
“我不跑,就追不上你啦。”初语微微弯着腰,牵过他的手,“千禾,我陪你一起去找妹妹吧。”
她想了很久,最终决定还是不要同千禾置气比较好。
其实离家流浪也很酷。
只要和千禾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他们牵手走在路上,叶隙筛落下的阴影一点点地掠过鞋面。
他们要往哪里去呢?
这样走下去,会走到哪里。
谁也不知道。
千禾印象中对於姑姑家的地址只有一个很模糊的记忆,是在某座山上的别墅群,那个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小西山?老顾开车带他去过一次,他只能按着记忆的轨迹往前走。
暑热逼人,地面蒸腾着灼灼热气。他将棒球帽扣在初语头上,遇见树荫,就带她进去躲一阵。
“千禾,你妹妹长什么样。”某个等待红绿灯的间隙,初语问他。
“不长什么样。”千禾下意识地答,同时认真望着斑马线左右车辆的汇入。等到两人安全过完红绿灯后,他想了想,说:“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皮肤粉白色的......像只小猪。”
初语没禁住笑出声来,动了动被他握到发汗的手。千禾追上来牵紧她,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抓着她汗湿的掌心在自己T恤上抆了抆,又牢牢握在手里。
初语低下头,耳根的热度扩到脸颊。
她又想起千禾先前露出来的那截幼白小腹,心底无端觉得有些潮热,像是夏日落雨后的傍晚,光脚踩过的那一摊浅浅水洼。
他们走到暮色覆地时,初语的小腿已经隐隐有些酸胀。她从未有过那么大的运动量,病好后,也一直都是卧床休养比较多。
千禾察觉到她累了,将她拉到一旁树下站着,一面褪下书包,一面问:“你累了么?肚子饿不饿?”
初语摇摇头不吭声。千禾蹲在地上打开书包,抬眼看了看她,直接脱了T恤垫在地上,拉着她的手往下:“你坐着,吃点东西再走。”
初语瞪大眼愣了愣神,见他光裸着上身在书包里掏东西,回过神后,骤然撇过脸,心跳疾速。
“你坐着,”千禾拉住她的手往下拽,“坐啊。”
初语抽回自己的手,避开自己的视线,磕磕绊绊道:“哎呀!你把衣服穿上。”
“不要。”他跟上来紧紧抓住初语的手,语气莫名真挚:“地上好脏,弄脏你的白裙子不好看,快坐嘛,再耽误时间天就黑了。”
天色渐深,周边来往行人并不多。千禾将满书包妹妹爱吃的零食都递给初语,初语接过一个蓝莓味的慕斯蛋糕,由於在书包里摆放挤压,边角已经沾损了些,可拿出来的时候仍然散发着一股馥甜的香气。她小口吃着,视线则小心地绕过他。
可还是会看见,他浑身雪白的皮肤,削直单薄的肩骨下是一具还很青雉的身体。
初语只吃了一个蛋糕,便推说:“剩下的留给你妹妹吧,我们快上山,天要黑了。”
别墅群的山道两旁植满苍翠蓊郁的四季竹,竹梢遮蔽着天空,路灯微黄,清寂的空气中,只有竹叶簌簌作响。他们走了很久,终於走到半山腰,千禾停在一间庭院外,抬头看着院墙上攀爬堆砌的鸢萝,低声说:“好像是这家。”
透过满墙藤蔓望进去,是漆黑墨深的一片。
按下门铃,等了很久都没有人出来开门。
他们坐在庭院外的草坪上,看着世界一寸寸地暗下来。只有远方山道的灯影潦草昏散地照过来,初语倦了,趴在千禾膝头打瞌睡,双臂搂着他的腿,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
很久之后,远处有车驶过来,可是停在了半道,一个女人气冲冲地摔门出来。
初语骤然惊醒,和千禾一同望过去。
紧接着,驾驶座出来一个男人,昏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远远听见他们争执的声音。
“那有什么的嘛,她想住舅舅家就让她回去好了。”女人虽然大声嚷着,可姿态却很散漫,“又不是没住过,六七年了,也没见她缺胳膊少腿。”
男人压着沙沉的嗓音,显然是不愿让步:“不可能,要么我来养,要么你哥养,你自己选吧。”
“你什么意思啊嘉建清,你要嫌她是个负担你就直说。”
“你又在胡说些什么?你知不知道嘉允已经被你侄子给带坏了,她前两天还扇阿姨巴掌你知道么?她为什么变成这样?还不是和那个坏孩子有样学样。”
“谁是坏孩子?我不觉得千禾有什么问题,我也不觉得我女儿哪里做的不好。你要是对我们家里人有什么成见你就直说。”
“对!我就是对那小子有成见,他做的那叫人事儿么?一言不合就拿板砖招呼人后脑杓?你以为他年纪小就什么事都不懂?板砖砸不砸得死人,他真不知道么?他在警局和警察对骂的时候你没看见是吧?我告诉你顾浅,你把女儿放在那种人身边,冲早是要害了她。”
彼此沉默的间隙,车内忽然响起女孩哭喊的声音。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千禾倏地站起来,隔着远远的夜幕,他看见表妹哭皱在一起的小脸,捏紧了拳头,又蹲回去。
汽车重新启动,朝着他们的方向行驶过来。
他们彼此依靠着躲在草丛间,隐匿在阴影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借着夜色往回走。
来时的冲动兴奋此时已经全然褪散,只剩两只小手紧紧牵在一起。
世界忽然变得好安静啊。
夜风吹响竹梢,呼啸的凉意掠过山脊又不断回旋折返,千禾眼底的温度也渐渐随着山风降了下来。
他们走了一半的山路,千禾停住脚步。
默默将书包背到胸前,弯下腰,说:“你走不动了是不是?我背你回去。”
初语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声音低微:“我能走。”
“上来吧,还有很久才能到家,我背你走得更快。”
他仍弯着腰,头埋得很低很低,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失落通通都埋进地里。
寒津津的夜空仍然没有一丝光亮,乌沉的积云抆着远处的屋脊拖曳移动,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初语走到他面前蹲得更低,仰起脸看他。灯影映照下,她看见千禾左侧下颌的位置有一颗浅浅的血痣。
漂亮得就像今晚缺失的月光。
她伸手抚上去,反覆怜惜地摩挲。
很久很久之后,千禾也蹲了下来。她的指尖移到他眼下,仔细将那一点湿气轻轻抚平。
“千禾,你才不是坏孩子。”
也不是杂种,坏胚。
“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也是我今晚,没有看见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