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青下意识往前追,脚下踉跄了一步,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
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现场分出来两台机位,分别给两个人。
韩子绯机械地挪动脚步沿着野草疯长的小河边,往家的方向走,边走边哭,泪流满面。
她们说好要一年旅游两次,她们说好要去墨西哥帝王蝶谷一起看蝴蝶,她们说好……
韩子绯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她慢慢地蹲了下来,哭声越来越崩溃绝望。
现场所有人听得心里发酸,不少工作人员都偷偷跟着红了眼眶,拿纸巾抹眼泪。
比起来唐若遥情绪全部外放的表演,哭到肝肠寸断,不能自已。秦意浓的表演要内敛许多。
除了最开始的那一步趔趄,沈慕青脚下便跟扎了根似的,看着韩子绯离开的背影,一动不动。再次分出两个镜头,一个镜头对着她的背影,她的肩背直直地挺着,像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不知道哪一秒就会突然断裂。要非常细致的观察力,才能察觉她此时压抑的痛苦的颤抖。
转到正面,她眼睛里的泪水越来越多,长长的睫羽亦挂满了晶莹的泪珠,几要夺眶而出,但是始终没有,保持在一个悬而未落的状态。
绷紧,再绷紧。
天地茫茫一灰,两人一远一近。
韩玉平屏着的一口长气吐了出来,高声道:“卡!”
秦意浓浑身脱力,身形狠狠地摇晃了一下,眼泪滂沱而下。
“秦姐。”关菡适时给她递上纸巾。
秦意浓摆手,单手遮住自己的眼睛,默默地流了会儿眼泪,才吸了吸发红的鼻子,接过来给自己抆了抆。她启唇,声音喑哑道:“去看看唐老师怎么样了。”
唐若遥有个远景,所以她一直往那边走,已经离大家很远了。
关菡说:“她的助理已经过去了。”
秦意浓往那个方向瞟了眼,放心不下,顾不上避嫌了,道:“我和你一起去。”
秦意浓的情绪还没完全从戏里抽离,两条腿都是软的,她迈出一步,便一个趔趄差点往前摔,关菡伸手去扶,她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往前走了。
关菡连忙跟上。
唐若遥痛哭流涕,眼泪没办法停下来,韩玉平的那句“卡”因为距离太远,她根本没有听到。有工作人员过来提醒,她只是茫然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反应了两秒,哑声哽咽道:“我知道了。”
然后低头继续抱着胳膊哭,哭声压抑隐忍。
工作人员看她哭得这么惨烈,登时手足无措,辛倩快跑过来,对唐若遥这副模样司空见惯,对工作人员说道:“你先忙吧,这儿有我就行了。”
工作人员感激地冲她双手合十:“那唐老师就交给你了。”
辛倩熟练地往唐若遥旁边一蹲,把自己当成了一株人形蘑菇,手里备好了一大叠干净纸巾,随时待命。
秦意浓看到唐若遥蜷缩在地上,心中一恸,到后来几乎是跑过来的。辛倩瞧见她身影,连忙站了起来,恭敬道:“秦老师。”
秦意浓朝她挥了挥手,辛倩识趣地退开。
秦意浓走过来,和唐若遥并肩蹲在一处,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喊了声:“唐若遥?”
唐若遥咬着自己的胳膊,哭声渐渐小了,转头望了她一眼,眼神木然。
秦意浓无端端心慌起来,像是一股麻绳拧住了她的心脏,紧紧缠绕,窒息地闷痛,须臾,她改口柔声道:“遥遥。”
唐若遥麻木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恍惚,眼神也从冰冷渐渐生出了两分暖意,继而是挣扎。
秦意浓知道她是在分清面前的人到底是谁,伸手要去抱她,唐若遥忽然反应激烈地挥开了她的手臂,眼泪再次决堤。
秦意浓没防备,被她推搡得后仰,跌坐在地上。
唐若遥下意识伸出手来,想扶她,却生生止在半空。
“对不起。”唐若遥手指紧攥成拳,收了回来,脸上布满泪痕,摇着头往后躲,“对不起,我……”
秦意浓撑着关菡的手掌站起来,温柔道:“没关系。我先回避一下。”
“对不起。”唐若遥哭着说。
“没关系。”秦意浓试着去揉她的脑袋,再次被躲开,她指节曲了曲,眼底难掩失落,片刻,她振作精神,温声道,“那等你缓过来了给我发个消息。”
唐若遥点头,她抬起通红的眼眸瞧了秦意浓一眼,秦意浓身上还穿着沈慕青的戏服。在方才巨大的打击之下,她没忍住对沈慕青本人的抵触,偏头剧烈地干呕起来。
秦意浓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脸色刷的白了下来,她嘴唇颤了颤,目光躲闪:“我、我先走了。”
唐若遥人戏不分,她不会。方才唐若遥的那个举动,刺痛了她敏感的神经,秦意浓转过身,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厌恶沈慕青,不是厌恶自己。
反覆说服自己,秦意浓闭了闭眼,掐住自己颤抖的手指,将一口长气分成几次慢慢吐了,对关菡道:“我们走吧。”
走出几步,她停下,又交代说:“让阿肖去买点甜品,送到唐老师休息室去。”听说甜食能让人心情变好。
“好。”
“再买个炖汤吧,补充营养。”
“好。”
秦意浓薄唇翕动,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去找韩导吧。”
韩玉平坐在监视器前看回放,秦意浓耽搁了不少时间才过来,他翻来覆去地看好几遍了,抬头看到秦意浓一个人孤身过来,问道:“唐若遥呢?”
“哭着呢。”
“还没缓过来?”韩玉平皱眉,低头看手表,“这镜拍完都十几二十分锺了吧?”
“嗯。”秦意浓心里跟着涌起酸涩,她定了定心,勉强压了下去,扯了扯唇角道,“小朋友入戏比较深。”
“我知道。”韩玉平沉声道。
韩玉平和唐若遥是第一次合作,自然会和其他相熟的导演讨论她,大家都说唐若遥天赋奇佳,是这一代年轻演员里的翘楚,只要路子不走歪,勤勤恳恳,以后绝对会有更大的成就,这是所有与唐若遥合作过的导演达成的共识。但关於她最大的优点和缺点却是同一个,小孩儿经验浅,演戏用的是那种伤筋动骨的演法,全情投入,人物所思即她所思,人物所感即她所感,行云流水,真挚感人。
所以唐若遥入圈以来一直不怎么高产,不止是因为学业的缘故,而是每一部戏拍完,她需要慢慢地让自己回归唐若遥的生活。秦意浓可以做到无缝进组,在跨度极大的不同角色中游刃有余,她不行,越是情感深刻的角色,她需要调节的时间就越长。
为了艺术不惜燃烧自己,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情感,甚至是自己的生命,这似乎是圈里许多天才演员的共性。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国内外多少优秀演员因为走不出戏中人的世界,最终走向自毁。
导演们其实特别不想看到这一幕,因为疯狂离陨落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韩玉平脸上不无担忧,问:“你安慰她了吗?”
秦意浓搬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她不想看见我。”
韩玉平神色冷峻。
唐若遥的情况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峻,怪不得林国安在开机前特意和他提及这一点,希望自己能帮她扳扳“毛病”。
《本色》开拍以来,唐若遥这方面表现得还不错,偶尔出现问题,秦意浓都想办法给她解决了,韩玉平就没多说,只提点过唐若遥一句。
而秦意浓对外一直隐瞒和唐若遥的关系,偶尔在饭桌上和导演们闲聊,不会聊得很深,再加上导演和演员有壁,对方没事也不会特意去说谁谁的缺点。最后,她和唐若遥见面的机会少,是以她根本不知道唐若遥的状况这么严重,确切的说,她是一点都不了解。
毕竟秦意浓常年忙於工作,能抽时间出来看唐若遥的电影并分析,提出相应的指导意见就花费了她不少的精力,没空一一去关注她电影拍摄中的具体过程,就连入戏过深这点,也是在《本色》剧组里才知道的。她以为唐若遥至多是拍戏的时候投入了点,没想到是这样的奋不顾身。
戏疯子。
秦意浓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词。
她眼神沉了沉,自己不该这么大意的。如果她早一点注意到,一定会在开拍之初就想办法让她改善表演方式,而不是任其自由发展,甚至用亲自带她入戏的方式,无形中推波助澜。
秦意浓在韩玉平身边坐下,肃声问:“她从以前就这样吗?”
韩玉平摇头,谨慎地回答道:“我只是听其他导演说过,不知道她这样用命演戏的表演体系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具体的你还得问问她。我觉得是挺久了,她在这一道上的表演已经臻於成熟了。”
方才那幕戏拍得连韩玉平都挑不出瑕疵。并且他发现,越是这种情绪起伏大的戏,唐若遥的爆发力就越强,和秦意浓同场飙戏平分秋色不说,在大特写的时候气场强得甚至隐隐压过秦意浓一头,不过这幕戏的安排里,本就是韩子绯是主动方,戏剧张力更大,出现这样的结果不意外。
镜头前感受到的痛彻心扉,都是唐若遥最真实无比的情绪,她只会比表现出来的更痛十倍,百倍,甚至千倍。换言之,她是在燃烧自身的感情,所以才没办法面对秦意浓。
秦意浓的脸色变得奇差无比。
韩玉平转口道:“不过……”
秦意浓马上追问:“不过什么?”
韩玉平本意是安慰她:“这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她拍爱情戏也有类似的遭遇,前年拍的,名字叫什么来着……”韩玉平皱眉回想着,忽然一拍脑门道,“叫《寻人启事》[注],我听导那部戏的江导说,她爱男主爱得要死要活的,有场戏拍完下来抱着男主失声痛哭,后来还不是好好的了,她……”
韩玉平说到这戛然而止,偏头瞧秦意浓一眼,认真说道:“你也是做这一行的,应该知道这种情况不能完全避免,不要乱吃飞醋,再骂她,而且,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
秦意浓直接道:“不会。”
她不是拎不清的,她比谁都懂做演员要付出什么。再说那时她和唐若遥除了一纸协议什么关系都没有,翻旧帐也不是这么翻的。她现在只担心唐若遥的精神状态,以及她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
如果不是今天发现唐若遥是个戏疯子,且状态堪忧,她还会不吝夸奖她敬业。
韩玉平松了口气:“那就好。”
秦意浓说:“我会问清楚的。”
韩玉平补充了句:“这事儿急不来,你贸然打破她架构起来的臻於完善的表演体系,可能会适得其反,她是在这一行有大前途的人,好好给她领路,将来的成就不可估量。”
秦意浓神情肃淡:“我知道。”
“慢慢来吧,时间还很长。”韩玉平拍了拍她的肩膀,“辛苦你了。”
秦意浓嗯声,站起来,把关菡叫到一旁,低声吩咐道:“你去整理遥遥出道这几年所有的采访视频,文字访谈,尤其是有关表演方面的,还有所有网上能找到的电影拍摄花絮,尽快交给我。”
关菡低眸,沉声应道:“是。”
饶是唐若遥出道时间短,作品重质不重量,精益求精,要把所有的资料都整理出来,也是一件不小的工程。关菡心里提了一口气,在脑海中默默梳理着思路,以便晚上回去能尽快地找全资料。
秦意浓:“把阿肖她们叫过来吧,你去休息室。”
关菡一怔。
七窍玲珑心的关大助理脑子忽然短暂地卡了一下壳,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抑或是她刚才听错了?秦意浓什么时候让自己离开过她身边?
秦意浓说得更直白:“休息室里有电脑,你现在就去查,这里很安全,我不会有事,有阿肖她们就够了。”
关菡眸心巨震,她竟然真的是这个意思!
关菡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波澜不惊道:“是。”
秦意浓顿了顿,又说:“麻烦了,尽量快一点。”
关菡垂眸:“我应该做的,秦姐不要这么说。”
她疾步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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