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要是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让秦意浓也给自己写一封,足够她乐一辈子的。
她自己笑了半天,揉了揉僵硬的脸部肌肉,勉强克制了一下,继续往下写。
她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给秦意浓的生日礼物,而《本色》的拍摄到了紧张的白热化阶段,片场的气氛压抑,比先前有过之而不及。
“《本色》第五十九场,一镜一次,action!”
阳西巷,朝阳升起,淡金色的光芒笼罩着家家户户,是每一个现世安稳的样子。
许迪指着中央的白瓷盘,糯糯道:“妈妈我想再吃一个包子。”
沈慕青温柔地笑笑,给儿子夹了一个。
沈慕青一家在吃早餐,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一则早间新闻,女主持人播报的语气略带沉痛:“昨日傍晚六点,从墨西哥城飞往N市的航班AU102XX失事,坠落在太平洋海面上,目前伤亡情况不明,相关人员正前往现场救援打捞,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请持续关注。”
电视画面切到事故发生点,海面上漂浮着飞机残骸和燃烧的熊熊大火,火烧云似的,将整片天空都染红了,凄美而壮丽。
许世鸣皱着眉头说:“火烧得这么大,还能活下来人吗?”
他摇头叹息道:“可惜了,不知道多少个家庭要破碎了,连屍骨都没能留下。”
沈慕青蓦地心中一恸,没等她理出个所以然,隔壁忽然传来哀痛的哭嚎声,沈慕青无端端打了个寒战,后颈汗毛直竖,循声出去,冲到了隔壁的韩家。
韩母跪在地上,捶胸顿足,哭诉道:“我的女儿啊!”
韩父在旁边红了眼眶。
电视里亦来回播报着那则早间新闻。
沈慕青心脏咯噔一下,近乎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怎么了?”
韩父闭目,潸然泪下:“小绯……小绯在那架飞机上。”
沈慕青脑子里轰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韩母哭得肝肠寸断,韩父挺拔的背影慢慢弯下,在妻子身旁蹲了下来,强忍着哽咽安慰道:“警方说了还在打捞现场,说不定小绯没事呢?”
韩母扑进丈夫怀里,嚎啕大哭。
他们都知道,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了。
沈慕青只是愣愣地站着,好像整个人被抽空了灵魂似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
经过几天几夜的救援打捞,全机包括机组人员共264人,罹难者264人,无一生还。迫降失败,引发了爆炸和大火,韩子绯屍骨无存,只在漂流了极远的海面上,找到一个熏黑了的金属水壶。
所幸里面的遗书和蝴蝶标本都保存完好。
水壶的杯盖内侧刻有韩子绯的名字,没多久便被警方送到了阳西巷。韩家升起了灵堂,白发人送黑发人,满目缟素,日夜奏着哀乐,灵堂中央是韩子绯的黑白遗照,笑容灿烂,永远停留在了她的二十二岁。
遗书转交到了沈慕青手上。
韩母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把东西交给她就走了。
沈慕青很平静地展开了那张叠得并不工整的遗书,很平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字迹歪歪扭扭,努力去看才能辨认清楚。
给沈慕青:
要开心。
末尾是一个笑脸,笑脸画得很简陋,很丑,最后一笔画歪了,斜里飞出去一条杠,嘴角拖得老长,有点滑稽。
她叠好了这张遗书,工整的,一丝不苟的,强迫症似的边角对齐,连同蝴蝶标本一起,收进了一个木盒子里,上了一把锁。
再也没有去看过它。
她不想听,不想看,藏起来,就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韩子绯“头七”的那一天,沈慕青孤身一人去韩家祭奠。她取了三支香,点燃,静静地凝视着灵堂中央的黑白照片,很奇异的,她依旧平静,平静到心湖没有一丝波澜。
她甚至牵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是谁的恶作剧吧?还是一场太过漫长的噩梦?
真的很没有意思啊。
怎么还不醒?
她与世隔绝的听觉里忽然出现了一阵骚动,沈慕青反应冲钝地转过了脸,旋即她头重重地往旁一偏,嘴里尝到了轻微的血腥味。
韩母的声音仿佛是从天外传来的,始终听不真切。
她眼泪满眶,眼珠血红,抖着声音指责道:“要不是你,她根本就不会去什么墨西哥看蝴蝶,你竟然还笑得出来?你还有心吗?!”
“沈慕青,我要你给我女儿偿命!”
沈慕青茫然地想: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她被推搡在地,韩母疯了般扑了上来,歇斯底里,两手合握掐她的脖子。
沈慕青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挣扎,只是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几个人上来拉扯着韩母,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桌子椅子倒塌了一片。
沈慕青被轰出了灵堂,干净整洁的旗袍染上了脏污,长发凌乱,一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破了的口子往外渗着血。
韩父搂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妻子,脸色铁青,攥紧了拳头,牙根紧咬竭力忍耐着,对门口站着的沈慕青冷声道:“这里不欢迎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
韩玉平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卡。”
场下不少女孩子在抹眼泪。
秦意浓闭上眼睛,从行屍走肉的状态里慢慢脱离出来,助理及工作人员马上用干净毛巾给她抆脸,重新梳头,秦意浓由着她们给自己清理。
唐若遥等秦意浓恢复整洁才敢上前,轻轻地牵住了她的手。
掌心温度熟悉,秦意浓睁眼,笑容有些勉强:“你还好吗?”她没有严重的人戏不分状态,但不代表她刚演完这样压抑的戏能够立刻安然无恙。
唐若遥默了一秒,说:“我有什么不好的?”
秦意浓笑笑,道:“怕你难受。”现在的唐若遥还是韩子绯,韩子绯在九泉之下,要是见到沈慕青被这样对待,灵魂都会不得安宁。
唐若遥逞强道:“我还好。”
秦意浓指尖摸上她的睫毛,假装自己没看到她红了的眼圈,柔声说:“你回休息室吧,听话。”
唐若遥这次沉默了更长的一段时间,低声道:“好。”
唐若遥刚杀青,没那么快抽离。眼前的这一幕唐若遥受得了,韩子绯却受不了,再看下去她怕是要当场上演一个诈屍,冲到镜头里去。就算不诈屍,她流下的眼泪也足够把片场淹了。
秦意浓揉了揉她的脑袋:“乖。”
唐若遥一步三回头。
下一镜秦意浓演完,发现唐若遥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片场,就像前阵子的秦意浓一样,放心不下,必须亲眼看着。
於是唐若遥整个人都处在割裂的状态,白天属於韩子绯,为沈慕青担惊受怕,心痛难当;晚上是唐若遥,对着越写越厚的情书不由自主地发笑,梦里都是甜的。
她没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妥之处,秦意浓在片场的愈发沉默,被她解读为杀青前压力过大,推己及人,便没有过多的去打扰她,连回到宾馆后发消息的次数都少了。
秦意浓也确实压力很大,顾不上儿女情长,一门心思都花费在了拍戏上。
场记打板:“《本色》第六十四场,一镜一次,action!”
阳西巷里再次传出了一桩不算新闻的新闻。沈慕青要和许世鸣离婚,这次仍然是她主动提的。
街坊四邻炸开了锅,抱着瓜子在路边唠嗑。
“先前不是和好了吗?怎么又闹了?”
“谁知道呢?”有人叹了口气。
“我上回路过许家,听到夫妻俩在里边吵架……”
……
韩玉平抹了把脸:“卡。过了。”
杀青日在即,每一天都是倒计时,倒数第三天,秦意浓要拍一场重头戏,也就是剧本里沈慕青唯一一场正儿八经的哭戏。
沈慕青在电影里除了一开始被家暴,韩子绯抄起拖把杆将许世鸣打跑,她在韩子绯怀里落下了两行清泪外,就没有流泪的戏了。最最伤心的时候,那场在河边的分手戏,也不过是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始终没有落下来。这是韩玉平有意设计的,秦意浓有次没控制好,让眼泪掉了出来,那镜被严格的韩玉平勒令重拍。
他要的就是隐忍,那种弦绷紧到极致的感觉,让人窒息得喘不上气的压抑和难过,无处宣泄。
现在他要让这根绷了几乎一整部电影的弦断掉,造成的冲击力才是最大的。
韩子绯死后,沈慕青将她的遗物收好,不再打开。灵堂的意外仿佛变成了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没有对她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她照旧去学校上课,下课,给学生批改作业,参加教学研讨会,回家给丈夫孩子做饭,相夫教子,做一个好老师好妻子,过着世俗定义的幸福生活。
但真的是无动於衷吗?一个少女鲜活洋溢的生命,她带来的绝无仅有的爱,就这样被遗忘了吗?她的死亡没有任何意义吗?不是的。
韩子绯走后的第63天,沈慕青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突然毫无预兆地崩溃,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