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的,我会一直爱你,她在心里说服自己,但她发现无法反驳秦意浓的话。
掌心伤口流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疼,秦意浓将毛巾又包紧了两层,额上滚出细细的汗珠,洗过澡后的热气散去后脸色显出苍白。
她不着痕迹地呼了口气,话锋一转,问道:“你为什么会追求我?”
唐若遥的声音比方才低了许多,说:“我喜欢你,很早就喜欢你了,我没有骗你。”
“我问的不是这个。”秦意浓换了个说法,“你为什么会这么执着地追求我?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伤害以后,依旧坚定地走向我,为什么?”
唐若遥一开始没听懂,她愣了一会儿,尔后脸上血色刷的褪去了,唇色惨白。
秦意浓苦笑。
唐若遥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目光,低下了头。
是韩子绯带给她的勇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一腔孤勇。
以自己本来的性格,早就放弃了吧?无论是电影开机前,还是进剧组以后,秦意浓的冷言冷语,她似笑非笑透露出自己有个孩子,她的不辞而别,她的每一次打击,对本来心高气傲的唐若遥来说,都是很难承受的,就算她勉强做到了和秦意浓相安无事,也不会有韩子绯那样坚定的信念,一定要顶着她浑身的利刺,即便满身鲜血也要去拥抱她。
不是唐若遥打开了秦意浓的心防,让刺蝟甘愿敞开柔软的肚皮,是因为她入戏太深,韩子绯势必要走向沈慕青的决心,让她锲而不舍地同样走向了扮演沈慕青的秦意浓。
原来是这样。
唐若遥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唐若遥知道自己分不清戏里戏外,也知道秦意浓为此伤心,但今天以前她只是觉得秦意浓是为了自己疏远她伤心,等拍完戏就好了,自己就不会再做韩子绯了,不会再做让她委屈的事情。
她以为自己爱秦意浓,爱得至深入骨,却分不清究竟是戏里爱对方更多还是戏外爱对方更多。怪不得秦意浓白天会那么难过,一直要自己记住她的名字。
她只是秦意浓,从来没有混淆过,爱得自始至终都是自己。自己却是两个人,给了两份爱出去。
她眼里慢慢有了泪。
秦意浓轻轻地叹了口气,回荡在房间里。
唐若遥抬头,将眼泪忍了回去。
秦意浓见她哭,心里酸疼,缓了缓,接着说:“我有母亲,今年六十来岁,身体不好,头发已经全白了,一条腿在年轻的时候瘸了,走路不方便,需要人照顾;我还有一个女儿,今年三岁半,刚上幼儿园,她不是我亲生的,没有爸爸,但胜似亲生,我会一直抚育她长大成人,立业成家,这两个人都是我的生命里不能割舍的。
“我有个表姐,和你说过。她和我感情很好,是我一直以来的精神支柱,三年前她去世了,我受了很大的打击,差一点就没能活下去,后来勉强支撑,也只是因为她留下一个女儿,成了我肩上的责任。其实很早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大概比你喜欢我更早。”秦意浓笑了一下,像个孩子,神色有一点得意地说,“你不知道吧?”
唐若遥眼圈却倏然红了,低低地:“嗯。”
“有一天晚上,你借着酒醉,偷亲了我。记得吗?”
唐若遥点头。
“那时候我很想亲回去的。”
唐若遥眼眶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酸,终於落下一滴泪来。
秦意浓用力压着右手,毛巾面上洇出浅红。她倾身用左手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唐若遥,无奈地说:“我和你说这个不是想让你哭。”
“我知道。”唐若遥吸了吸鼻子,鼻音道。
秦意浓说:“可我不敢。我的母亲、我的表姐在感情上都不顺,可以说误了她们一生,我不想重蹈她们的覆辙,一直很抗拒爱情这回事。直到我遇见了你。”她眼神变得分外柔和。
“如果没有我表姐的突然去世,我或许真的会和你在一起。又或者你早出现两年……”她想了想,忽然摇头否定自己说,“不行,再早的话我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你。”再晚的话,她已经是一具行屍走肉了,不会再为任何人触动。
算来算去,唐若遥只能在那个时候出现,她因为秦露浓狼狈回国,不想接受现实,逃离家中,给自己建了一个永无乡。
她在那个时候出现,自己在朝夕相处中喜欢上她,正摇摆不定时,噩耗传来,秦露浓去世,她彻底封闭自己,也断了这份萌芽的感情。
一切都是刚刚好。
怪只怪命运弄人。
秦意浓仰脸,长舒了口气,压下舌根的苦涩,调整了心情,缓慢开口道:“我对你严厉,是因为我以前在圈子里受了很多苦,所以我想让你在这条路上走得顺顺当当的,不要受到一点来自外界的磨难。你只需要安心地做一个演员,演你自己的戏,做你喜欢做的任何事情。你是我无法弥补的过去。”
唐若遥喃喃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秦意浓说:“从前我的方法有一点极端,我向你道歉。”
唐若遥几乎要被惭愧压垮了,低声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秦意浓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
唐若遥进屋这么久才注意到她右手始终没动过,她抬头看了女人一眼,大惊失色。女人白皙额头滚出豆大的汗珠,面如白纸,唇色更是白得吓人。
她立刻站起来:“秦意浓——”
“不要过来。”秦意浓左手往下压,眼神逼着她坐回原位。
唐若遥快急疯了,又不敢动:“你到底怎么了?”
秦意浓低头拆开一层一层包裹的右手,毛巾从白变成浅红,深红,露出鲜血淋漓的手掌,唐若遥瞳孔骤缩,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秦意浓嘲弄地笑了一声。
“我的生父,秦鸿渐,是我生平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我小时候最希望的一件事,就是我母亲能够和他离婚,但她始终没有。她容忍着那个男人,酗酒、家暴,一次次地打她,还有我。连腿都瘸了一条,就是没能让她醒悟。她总是说,会好的,会好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秦意浓偏了偏头,突然问她,“你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样的吗?”
唐若遥盯着她不住往下滴血的手掌,和她越来越差的脸色,心急如焚,口中还得配合问道:“什么样?”
“我妈说,他是一个谈吐斯文、文质彬彬的才子,哈,你说好笑不好笑?”秦意浓在笑,笑容里却满是辛酸,“不会变好的,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变好。”
唐若遥看着难受,不忍道:“你不要笑了。”
秦意浓果真不再笑,她换了个平静的语气:“那你知道他是怎么变成慢慢后来那样的吗?”
唐若遥直觉接下来的话她可能不想听到,於是没回答,甚至试图起身阻止她,被秦意浓厉声喝止:“听我说完。”
唐若遥一动不敢动,紧紧锁住她的眼睛,却另有一番坚持:“你先把手掌包上。”
“我忘了,不好意思。”秦意浓轻轻地笑了下,轻描淡写,用脏了的毛巾重新包好手掌。
唐若遥简直要疯:“你不疼吗?”
“这个吗?”秦意浓扬了扬手,说,“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叫不是第一次?”
“把自己弄伤,不是第一次。”
“你自己伤自己?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秦意浓表情淡淡的,“秦鸿渐也不是立刻就打人的,他起先只是酗酒,慢慢地,开始自虐,拿刀子割自己,再后来,发展到暴力。”
她抬起眼帘,目光定定地望向唐若遥,眼神里没有情绪:“他酗酒,我也酗酒。他自虐,我也自虐。下一步,是什么?”
唐若遥忽然如坠冰窖,手脚都凉透了。
她下意识说道:“不会的,他是他,你是你,你们不一样。”
秦意浓只是笑,笑意却不及眼底:“我是他的亲生女儿,骨子里刻着他卑劣的基因。我一直觉得他有精神疾病,现在看来,我可能也会有。”
唐若遥大声道:“不是的!”
和她突然拔高的语调相反,秦意浓轻轻地问:“你害怕吗?我将来也许会有暴力倾向,你怕吗?”
唐若遥坚定地摇头:“我不怕。”
秦意浓说:“用唐若遥的身份回答我,不要用韩子绯。我知道她不怕,我问的是你。”
唐若遥已经分不清自己和韩子绯了,所以她冲疑了。
唐若遥怕吗?
应该是……不怕的吧?就算打架,自己未必打不过秦意浓,而且她不一定会变成那样。
她冲疑的时间很短,依旧坚定地摇头。
秦意浓再问她:“我变得酗酒,暴力倾向,发作的时候没有理智,那时候你还会爱我吗?”秦意浓相信唐若遥的真心,但真心从来都瞬息万变,她要的不止是当下。
唐若遥冲疑得更久,她咬了咬唇,允诺道:“我会陪着你戒酒,再变好。”
秦意浓很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说不上失望,更多的是意料之中。
她仰了仰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唐若遥五指陡然攥紧,没来由地开始心慌。
秦意浓复看她,眼睛周围有一圈不明显的红,说:“我已经不年轻了,我不只是想谈一场恋爱而已。而你还小,你只有二十三岁,你的人生路才刚开始,我不想你将来后悔。”
唐若遥嘴唇翕动:“我……”
秦意浓轻轻地打断她:“我会一辈子爱你,从生到死,你呢?”
唐若遥泪水突然涌出来,盈满了眼眶。
秦意浓沉声道:“我的所有我都和你说了,我有牵绊深重的家庭,将来可能有暴力倾向,或者更严重,会有精神疾病。你确定能负担得起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吗?能够共同和我面对未知的一切风雨吗?如果确定,你就过来抱住我,我们在一起。如果不确定,你可以现在就离开,我不会怪你。”
唐若遥下意识起身往前走了一步。
秦意浓轻喝道:“我问的是唐若遥,不是韩子绯!”
振聋发聩的一句话唐若遥心一沉,钉在原地。
秦意浓满目悲伤,一字一字道:“我要的是一个在我自己放弃自己时能拉我一把的人,而不是短暂地拽了我一把,转眼却把我推进更深的海底的人。我姐死的时候,我差一点死了,再失去你,我真的会死。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吗?”
唐若遥看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睛,垂首立在原地。
她无知且浅薄,没有韩子绯对沈慕青那样纯粹的至死不渝的爱,也没有韩子绯一往无前的孤勇。而秦意浓对她的爱早已胜过山与川、日与月,和大海星辰一样辽阔深广。
明明只有三步距离,却有如天堑银河,她跨不过去。
是的,她不确定,她动摇了。
她承受不起这么深沉的爱,她配不上。
秦意浓最需要她的勇气,她偏偏没有勇气。韩子绯有,唐若遥没有。所以这段时间打动她的,从来就不是那个真实的、懦夫唐若遥。
秦意浓用刀子把自己的伤口层层摊开给她看,转手心甘情愿地将刀柄交给了她。是放下刀走近她拥抱她,还是用她亲手交过去的利刃刺进她的心脏,全在唐若遥一念之间。
她长久的沉默和僵立,已经告诉了秦意浓答案。
女人眼里本就微弱的光彩变得暗淡,终於彻底熄灭了。
良久。
“对不起。”唐若遥的声音哑得不像是从她嗓子里发出来的,艰涩地开口道,“我想我可能……”
“需要一点时间是吗?”秦意浓替她补充后来的话,声音轻轻的,目光依旧温柔。
唐若遥全身紧绷,花费所有的力气,才让自己点下那个头。
点头的瞬间,泪如雨下。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她的头低得抬不起来。
秦意浓转过脸不再看她,说:“你走吧。”
“那你的手……”唐若遥知道自己没资格,还是忍不住哽咽问道。
“我会让关菡帮我包扎的,有劳关心。”秦意浓右手握成拳,凝血的伤口再度绷开,她竭力压抑着什么,再次说,“你走吧。”
唐若遥连礼貌性扯动唇角的力气都没有,僵硬地背过身,往门口走。
秦意浓转过来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底不断涌上热气。
不要走。
留在我身边。
求你。
房门落锁,哢哒一声。
一切都静下来,什么都没有了。
水中月,镜中花,都是梦幻一样的泡影。
秦意浓长久地在沙发里坐着,融进阴影里,不吵不闹,凝固成了一尊没有表情不会说话的蜡像。
她喉头一甜,突然低头吐出一口血。
她喉咙里低低地滚出两声笑,笑容里充满了辛酸和自嘲。
原来愿望就算不说出口,也不会成真。
作者有话要说:
愿望:指一个小时前许下的生日愿望——请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