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意浓脚步不停。
唐若遥继续道:“你说的表姐其实不是你的表姐,是你的亲姐姐,她叫秦露浓,对吗?”
秦意浓一顿,足下步伐只是稍慢,没有停下来。
“宁宁和你长得这么像,应该是你姐姐的女儿。”唐若遥闭了闭眼,用力按住自己的心脏,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将徘徊在心口的那句话问了出来,“她是……怎么死的?”
秦意浓彻底不动了,她的肢体一寸一寸地僵硬。
血,满浴缸的血,毫无生气的脸,冰冷的屍体,回到她的眼前。
她张了一下嘴,尝到了眼泪的咸味。
唐若遥是在秦意浓起身的那一刻,突然懂了她在怕什么。
她怕的不是任何一个人,是命运。
她的前半生,被命运玩弄於股掌之中。她的童年不幸,进圈后被生父插刀,在龙潭虎穴的娱乐圈沉浮数年,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至亲离去,深受打击,她度过了三年行屍走肉的生活,终於要重获新生了。她是那么期盼即将要和爱人拥有的未来,不惜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可是,历史竟然在重演了,多么讽刺。
先是宁宁被曝光,她一个人面对咄咄逼人的媒体,回家后再次面临亲人的背叛。下一步会是什么?是挚爱的离去吗?如果只是单纯的离去还好,但如果不止呢?如果是和秦露浓一样的……死亡呢?
不要说命运不会那么无情,命运已经对她无情过一次了,为什么不会有第二次?
她是被诅咒的人。
她这一生,注定不配拥有情,拥有爱,她生来不详。
秦意浓开了一瓶酒,拿了两个酒杯,和唐若遥并肩坐在窗前的地板上,月光淡白,她的脸颊也淡白,没有一丝血色。
“我姐姐是自杀的。”秦意浓抿了口酒,冷白的手指贴着冰凉的玻璃,她的手在抖,声音也在颤抖,但她继续说了下去,“产后抑郁,割腕,就死在浴缸里,我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
寥寥数语,却让唐若遥呼吸困难,喘不过气。
她想让秦意浓不要再说了,她是在把自己的心生生挖出来,但唐若遥更明白,只有把一切说出来,才能刮去那些腐烂的肉,让鲜血流出来,重新包扎,长好伤口。
“她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恍惚的,不敢接受现实。”秦意浓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把自己蜷缩起来,下巴抵在膝头,说,“明明生活是在一天天变好的,我拍了电影,我赚了很多钱,我让秦鸿渐和我妈离了婚,我买了大房子,我有了一个外甥女,我还……喜欢上了一个人。”
唐若遥深深动容,偏头望她,秦意浓说这话时眼睛里有很亮的光。
她能想象到,秦意浓当时对生活充满了希望,那是希望的光,也是故去的光。
秦意浓的声音低下去,眼神里的光芒慢慢暗淡:“我不懂姐姐为什么会死。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唐若遥刚想否认,秦意浓缩了缩自己的胳膊,更紧地环住自己,低低地说:“是,是我太粗心了,是我太忙了,是我那天没有早点回家,如果我早点回家的话,是不是就能把她救回来。”
唐若遥说:“这不是你的错。”
秦意浓把头埋进膝盖里。
“之后她就出现在了我的噩梦里,一遍一遍地重复当天的场景。有时候我还梦见,躺在浴缸里的人是我,红色的血水一点一点向上淹过我的口鼻,我拚命呼救,拚命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窒息,涨成紫红色的脸,长发像糟乱的水草一样飘在水面上。梦醒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或许死了还能轻松一点。”
唐若遥寻到秦意浓绞在一起的双手,牵过她左手用力握在了手里。
秦意浓将头从双膝中抬起,冲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没事,都过去了。”
唐若遥目光沉静:“真的过去了吗?”
秦意浓沉默良久。
唐若遥又问:“那你在怕什么?”
秦意浓张了张嘴,空着的那只手用力地攥住了裤脚的布料。
“是……”唐若遥轻轻地呼了口气,盯着女人的眼睛,残忍地往她心口捅进一刀,每一个字都旋转着刀柄,带出鲜血淋漓,她嘶哑着声音道,“怕我会像你姐姐那样死去吗?”
秦意浓眼眸刹那间漫上一层血色,连眼珠一并红了,几乎要流出两行血泪来。
她大口地呼吸着,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唐若遥,泪水盈满了眼眶。
唐若遥按着她的脑袋,用力地压在自己身前。
泪水顷刻间打湿了大片衣料,秦意浓脸埋在她怀里,揪着她的衣襟,从无声汹涌到撕心裂肺。
“我明明已经这么努力地活下去了,为什么还是不行?”
“我这辈子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我甚至帮了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得到这样的结果?”
“老天爷到底要我走到什么地步,它才肯放过我……”
“是不是我死了才能解脱……”
“为什么……”
唐若遥仰起脸,死死地咬住自己的牙关,泪如雨下。
她无法回答上任何一个问题。
她只能不断地收紧胳膊,抱紧对方,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去对抗这个对女人过分苛责乃至斧钺加身的世界。
秦意浓眼泪决堤,像是要把半辈子的委屈和怨愤都发泄出来,把她隐忍的泪水全都流出来。她哭到全身颤抖,哽咽难言,没办法再说出一个字。
很久之后,怀里的哭声渐渐平息。
秦意浓吸了吸鼻子,从她怀里慢慢退出来,去找先前放在一旁的酒。
唐若遥伸手按住她去拿酒瓶的手,说:“很晚了,你该睡觉了。”
秦意浓垂眸,说:“你该回去了。”态度已经没有先前强硬。
唐若遥说:“你赔我衣服。”
秦意浓抬起眼眸,眼底难掩错愕。
唐若遥指了指自己湿得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衬衣,理直气壮道:“你,得赔我一件新的。”
秦意浓无奈:“我叫关菡给你买件新的。”
她想起手机摔坏了,撑着地板起身道:“关菡是在楼下吗?”
唐若遥比她动作更快,而且几步跑到了门边,将房门反锁,走回来道:“她们都睡了,我今晚留在这里,我和你身高差不多,你的衣服我也能穿。”
唐若遥打开了她的衣柜,来回扫视,不问自取地拿了一件睡裙,道:“就赔这个吧,我去洗澡了。浴室是在这个方向吗?”
秦意浓瞠目结舌地看着她继不问自取后,再次选择了不请自入,进的浴室。
里边只有秦意浓一个人的洗漱用品,洗发水沐浴露还好说,牙刷总不能共用。果然唐若遥一进去就道:“我的牙刷在哪里?还有毛巾呢?”
秦意浓:“……”
她正思考备用牙刷放在哪里,唐若遥两手扒在门边,忽然探出一个头,鬼头鬼脑,故意搞怪,和她惯来形象很不相称,秦意浓蓦地笑了。
女人清清嗓子,说:“我去给你拿。”
唐若遥问道:“在哪儿?楼下吗?”
秦意浓点头。
唐若遥怕她一出去就变卦,打定主意今晚谁都不要踏出房门一步,便道:“叫关菡拿上来不就行了?”
“可是我手机……”
“我的又没坏。”於是唐若遥非常自然地使唤起秦意浓的助理,关菡也非常自然地听命拿了备用牙刷和毛巾上来,唐若遥打开门接过来的时候,她向唐若遥道了一句谢。
唐若遥回了她一个笑容,没受她这句谢。
秦意浓是她的人,这叫分内之事。
秦意浓坐在沙发里,看着唐若遥手里一手牙刷一手毛巾,再次进了浴室,接着便是淋浴的水声。
不是多么美妙的声音,一定程度上甚至称得上噪音,但她竟然就这么睡着了。头低垂着,人还坐着,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许是哭累了,也或是终於抵达了安心之地。
唐若遥踏出卫生间的门,黑色长发满背,一身水汽出来,刚抬起眼眸,将出口一半的“秦”字咽了回去。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旁,蹲下来仰望女人的睡颜。
暂时没有皱眉头,很好。
她怕吵醒浅眠的秦意浓,没敢伸手碰她,然而蹲到腿发麻,秦意浓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
她一手绕到秦意浓的膝弯,试图将对方抱起来,果然一动,秦意浓就醒了,眼神怔忪。唐若遥松开手,问她:“要洗澡吗?”
她身上的衣服都皱了。
秦意浓乖顺应道:“嗯。”
唐若遥马上说:“我去给你拿衣服。”衣柜里都是秦意浓的衣服,睡觉的很好区分,唐若遥随手拿了件白色的真丝睡裙,举高扬了扬,问她:“这件可以吗?”
秦意浓颔首。
唐若遥给她放进了浴室。
秦意浓从卫生间的门里,看到她在盥洗台前给自己挤好了牙膏才出来。
“好了,去洗澡吧。”年轻女人走到她面前,笑靥如花。
秦意浓走出几步,回头看了唐若遥一眼,抿了抿唇。
唐若遥愣了下,忽然心领神会,跟了上来。
秦意浓关上洗手间的门,门上投出唐若遥的影子,始终在门口,寸步不离。秦意浓从头至尾地盯着那道身影不放,洗完了澡出来。
唐若遥牵着她的手坐到床边,给她吹干了头发,抖了抖软和的被子,将女人团了进去。
两边肩膀的被角被掖得严严实实,唐若遥还是不断地压紧,秦意浓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笑意,说:“好了。”
“不行。”唐若遥几乎要把她包成粽子,左一道右一道,“你吹了那么久的风,晚上再不睡暖点,明天要感冒的。”
秦意浓忍不住道:“你不是……”
她说到一半止住话头,闭上了眼睛,耳根浅红。
但唐若遥听懂了,她笑道:“我要躺一会儿才能发热,现在也是凉的,我睡暖和了再抱你。你先等等。”
明明是她自己想抱,说得跟秦意浓急不可耐似的,秦意浓睁开眼,想说句什么,眼前却一暗,再一明,额头柔软温热的触感清晰。
秦意浓想好的话忘了个干净。
她往旁边挪了挪。
床很大,她本来就只躺在一侧,此举是一个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暗示。
唐若遥会意地躺了下来,和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小火炉默默地先发热。
秦意浓修长的指节微曲,在被子下缓慢地移动着,触到温暖手背,不动。唐若遥将她手心翻过来,十指相扣,捂着她冰凉的手指,偏头望她,眼底有笑。
“你刚才跟我争辩的时候,就我问你我和你是什么关系那段,你说没答应过我什么?”唐若遥忽然道。
秦意浓记忆不至那么坏,刚说过的话转头便能忘,她说:“做你的女朋友。”
唐若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浅笑露出左颊的小梨涡。
“好,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