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请求后不过几秒, 景琇就接受了, 就像她一直等候着一般。
视频里,景琇散着秀发, 穿着睡衣, 靠坐在床上,是洗过澡后准备休息的模样。
她目视着镜头,神色很平静,光晕下, 甚至透着一点温柔。季侑言本是忐忑的心, 在她的注视下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阿琇,我影响你休息了吗?”季侑言轻声道。
“没有。”景琇淡淡道。
季侑言舔了舔唇说:“下午通话的时候我爸醒了, 所以我来不及回答你问我的问题。我怕我解释不清楚会加深你的误会。”
“我知道。”景琇听不出情绪道,“叔叔还好吗?”
“现在还好。”季侑言冲疑几秒,发自内心道:“阿琇,坦白说,我还是有些介意你私下调查了我这件事。但是, 我真心地感谢你。谢谢你及时地通知了我。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你,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件事,我该会有多自责,多难以承受。”
景琇睫毛颤了颤,“当是我的将功赎罪吧。”
“没有那么严重。”季侑言条件反射地替景琇维护。她反省自己,“我知道,追根究底是我的错, 如果我可以主动一点,你也不必这样为难。”
“不论动机是什么,这件事,我承认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尊重。”景琇不是不肯认错的人。
她的体贴,让季侑言鼻子发酸。“好,这件事算我们都有错,我们扯平了,翻过这一页好不好?”
景琇看着她,没有说话。
季侑言反应到自己的话让景琇误会了,忙解释道,“阿琇,我说的是对错翻页。”
她切入了这通视频通话的重点:“阿琇,我不知道你调查到了多少,你应该能查到我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
景琇沉了沉眸,没有隐瞒道:“嗯,我查到了。”
“我查到了你家住哪里,父母名叫什么,从事什么职业。查到了你在哪里成长,就读什么学校,查到了你的光辉履历,还查到了你……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叫陆放的未婚夫。”最后一句话,景琇是哑着声说出的。她攥着被单的手微微用力。
季侑言惊愕,第一反应就是,景琇查到的果然有问题。她急切否认道:“陆放他不是我未婚夫!”
“资料显示你们订过婚了。周围人都是这么认同的。”景琇垂着眸,脸上的黯然显而易见。
“那是他们以为的,以讹传讹。”季侑言又急又慌,“我和陆放虽然认识很多年,也真的论及过婚嫁,但是,我和他没有真的交往过,更没有真的订婚过。”
景琇抬眸凝视着她,是倾听的姿态,含着一点期待的意味。
季侑言脸上显露出痛苦的神色。她视线落在了那一整面的奖状墙上,组织起语言剖白自己道:“阿琇,就像你查到的那样,我出生於传统守旧的家庭,父母都是大学老师。从小,他们对我的期待就是我希望能长成一个知书达理的淑女,长大以后,继承家风,嫁一个门当户对、品貌端正的男人,过循规蹈矩,平淡安稳的日子。陆放,就是我父母相中的那个合适的男人。”
景琇的眉头跟着她的讲述蹙起,是隐约的心疼。
季侑言收回视线,看着景琇,带着点自嘲:“阿琇,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像你父母那样,开明温柔,尊重孩子的意愿。”
“因为父母的关系,我和陆放从小认识,几乎算是一起长大的。他就像哥哥一样照顾着我。小时候,我父母为了培养气质,送我去学钢琴和美术,我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最后,真的爱上了音乐,享受其中。可是,从初中开始,有了升学压力,我父亲就停止了我的课外活动。那时候可能是叛逆期,他越不让我做什么,我就越想做什么。所以我总和其他的同学偷摸着出去练琴,出去写生。为了更多的自由活动时间,陆放就做我的挡箭牌。他帮我打掩护,骗我爸是带我去自习,然后陪我出去玩。”
“我一直把他当哥哥看待,从没有多想。但从高中开始,有人会起哄让我和他在一起了。一开始,他还会紧张地和我解释,到后来大学,他变成了默认,我开始知道他的意思了。可也许是因为我很早就和他声明过,我和他之间只有兄妹情谊,所以他从来不表白,只是有分寸地照顾着我,以至於我没有办法明明白白、彻彻底底地和他说清楚。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和陆放是交往关系的误会传到了双方父母的耳朵里,我母亲直接地问过我,我否认了,可他们好像没有真的相信,只当我是因为没有听从他们说的在大学毕业前不准谈恋爱的要求而不敢承认。”
“你看是不是很可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父母之间就好像无法在同一频道沟通了。多数时候不沟通,一沟通,就容易真话当假话,假话当真话。”
她说的真话父母都当了假话,父母说的假话,她全当了真。所以上一世,他们死生不复相见。
季侑言脸上有泪水无声地滑下,景琇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一般疼。
“每个家庭都有自己不同的形态,这一点都不可笑。”景琇柔声安慰。
季侑言抚摸着屏幕上景琇温柔的面容,摸了一把眼泪继续道:“我读研究生那一年,陆放要出国留学了。我不知道两方父母怎么商量的,也不知道陆放怎么对我父母说的,他们就决定让我和陆放订婚了。他们询问我意见时,我立刻就炸了,那是我第一次那样大声和父母争执抗议。可是我争不赢他们。他们所有人都问我,我对陆放有什么不满意,陆放那么喜欢我,陆放有什么地方配不上我?什么都好,只是我不喜欢。可喜欢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缥缈又幼稚的词,根本就不构成理由。”
“阿琇,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一个很懦弱的人。从小被束手束脚惯了,连挣扎都像是象征性的。挣脱不开了,我就习惯性地想要给自己找一点舒适,说服不了别人了,我就习惯性地说服自己。我说服自己,其实大家也不都是因为爱情才结合在一起的,可能喜不喜欢也真的不是那么重要,他们上一代人都能这么过来,不也好好的,我应该也可以的。又或许,我还是有可能慢慢喜欢上陆放的。於是我妥协答应订婚了。”
景琇的心拧成了麻花,紧咬下唇。
季侑言看出了她的难过,勉强开了个玩笑逗景琇:“现在看来完全是无稽之谈。毕竟,你看,我都弯成了回形针。”
可惜,她们谁也没有笑出来。景琇看着她笑得比哭还难看,一直在眼里打转的泪水也落了下来,她抬手很快地抆去了。
“可是,在订婚前,我去医院看望了一个朋友。她是我大学时候参加的校外音乐社团的好朋友,突然罹患重病,时日无多了。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和她断交很久了,因为我参加社团的那段时间里,做出了很多我父母觉得出格的事,包括逃课参加歌手赛、夜不归宿搞音乐,这些朋友,在我父母眼中是不务正业带坏我的人。那时候到了争取保研资格的关键期,所以我父亲明令禁止我不准再混在里面了。我争不过父母,就真的懦弱地远离了他们。”
她每说自己一次“懦弱”,就像是在自己心上剜了一刀,也像在景琇心上剜了一刀。
“我去看望她的那天,她让我给她唱了一首歌。她说很久没听我唱歌了,她以前不开心的时候,一听到我的歌声,就会忘记一切,我的歌,有治愈人的奇效。临走的时候,她问了我一句话,她说,一辈子很长也很短,你就真的甘心,一直这样听话地活下去吗?”侑言,我觉得你,特别特别,可惜。季侑言想起朋友那时苍白的脸和惋惜的语气,鼻子塞得像是要不通气了。
景琇看着她哭,跟着她无声地泪流满面。
“说完这句话后的不久,她就去世了。我去送她,同社团的朋友给了我一把吉他,说是她留给我的。我背着那把吉他回家,父亲看见吉他就想起我之前逃课的事,脸色一下子就发沉了。又是山雨欲来的架势,我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了。”
“做他们理想中的女儿,太累了。我的委曲求全,他们从来觉得理所应当。如果我明天就像那个朋友一样死了,那我活着的这些年里,有过什么能证明我作为我自己,真切活过了的东西吗?那天晚上我失眠到天亮,一直这样问自己,越想越恐惧。我发现我好像要找不到我自己了。”
“订婚前,我下定了决心,我不想做他们理想的女儿了,我想活出我自己想要的人生。我和他们沟通,不欢而散,最后,以我被逐出家门,断绝关系为结局。”季侑言直视着景琇,艰涩又诚恳道:“所以,我和陆放,真的什么都没有。阿琇,你相信我。”
景琇伸手在屏幕上抆拭季侑言的泪水,可是,她只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屏幕上的水珠越来越多。是她自己的眼泪。
“我相信你。”景琇仰起头止住眼泪,沙哑回答道。“言言,我从来都愿意选择相信你,我也从来都愿意理解体谅你。只是你从前,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机会。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直认为,了解一个人,包括了解她的家庭,了解她的过往,只有真正的了解,才会有真正的理解。可季侑言却从来都像是一团雾,让她看得到却看不透。季侑言的欺瞒,曾经透支完了她的理解和信任。当她的不安全感压过了一切,她找不到继续说服自己无条件相信的底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