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李洋的声音湮灭在了黑暗里。
三天后。
“咳咳……”余新叶的手已经被巨石压麻了,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
“余哥,余哥,你坚持住啊……”矿顶坍塌的时候,余新叶一把把人摁在了身下,李洋毫发无伤,从废墟里爬了出来,把自己随身带的那壶水喂他喝着。
李海爬过来拉他:“李洋,李洋,弟弟,那边,那边有亮光,我们过去看看能不能刨开……”
李洋抹了一把眼泪,把水壶放在了他旁边:“好,哥,我们三个一定要一起出去。”
余新叶听见了,拖长了声音喊他们:“喂,你们出去了想干嘛呀?我现在好想我媳妇,老婆孩子热炕头……”
李海侥幸逃过一劫,只是身上蹭破了点皮,拿捡来的石头刨着土。
“考医学硕士,博士,去大医院工作,娶个漂亮的媳妇,发大财,再也不用干活,受生产队长的鸟气。”
“李洋,你呢?”
“我……”李洋挖土的动作顿了顿,李海想起的都是穷乡僻壤的苦,他却想起了这里清澈的河流和小溪,天气晴朗时候的蓝天白云,草地上肆意奔跑的牛羊,以及像余姨一样淳朴的村民,和脸蛋红红,容易害羞的姑娘。
“我……开个养猪场吧,想吃肉,想让大家都富起来,就不用再吃苦了。”
余新叶被压了三天,精神尚可,一听这话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那我给你当伙计,你当老板,咱们一起发家致富。”
第五天。
李海的水壶空了,去拿李洋的,被人一把夺了回来。
“哥,这点水留着给余哥喝。”
李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妈的,老子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了,没力气干活咱们都得死在这儿!”
余新叶躺在地上,脸上都是灰,另一半身子也快没知觉了,他想说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哥!”李洋去抢。
李海拔开了瓶塞,一股脑灌进了嘴里,抹抹唇角把水壶扔在了地上。
“李洋你鬼迷心窍了吗?!我才是你哥!余新叶已经快不行了!只有我们俩还能动,只有我们俩能活着出去!走!跟我去挖洞!!!”
“不,我不去,你放开我!”
“你不去是不是?是不是?!”李海拖着锄头来回转悠着,像一头猛兽般地咆哮。
“那你就在这等死吧!”
李洋本来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谁知道两天后,弹尽粮绝了,趁着夜里,李海还是走了。
李洋追出去,他们好不容易刨开的洞口又被大石头堵上了。
他哭着跑回来:“余哥,余哥,怎么办,我们出不去了,我哥他……他不要我了……”
余新叶唯一能动的左手颤抖着拉住了他的手腕,声音断断续续地:“别……别哭……余哥在……弟弟……答应我件事……”
李洋抹了一把眼泪,把手垫进他脑袋底下撑着:“哥……哥你说……”
那抓着他手腕的手紧了又紧:“照顾好你……你嫂子……和……和俺闺女……有时间去看看……看看余姨……她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你帮哥……帮哥照顾着点儿……”
李洋连连点头,泪就落了下来。
余新叶的手摸到了他们前几天用来挖土的镰刀,李海虽然走了,却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工具。
他抓在手里笑了笑,攥进了自己掌心里,猛地往回一勾手,血流如注。
李洋扑了上去,替他捂着伤口:“哥!哥!”
余新叶面色惨白,勉强笑了笑:“别浪费……快喝吧。”
那段黑暗的日子后来李洋已经逐渐模糊了回忆,可是他始终记得一个词:茹毛饮血。
他不记得在里面究竟待了多久,饥寒交迫,本能促使他去吸余新叶的血,一开始还是热的,后来逐渐就凉了,再后来他的屍体就臭了。
而李洋也终於人不人鬼不鬼地爬了出去,变得面目全非。
那些淳朴的村民连一口水都舍不得施舍给他,见了他就跑:“鬼啊!”
包括村口那个喜欢他的姑娘,於是他就杀了她。
他发誓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想给她点颜色瞧瞧,谁知道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没了呼吸。
李洋失魂落魄,跑了两步,却还是倒了回来扒拉着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随后跑去了余新叶家,早已人去楼空,拆迁的人把他赶了出来。
“神经病吧?!哪来的疯子,滚!”
他是从余家背后的垃圾堆里捡到余鲸的,襁褓破烂不堪,婴儿脸色青白,已经奄奄一息了。
李洋把从那个女孩身上搜刮出来的一点钱全部拿来买了奶粉,坐在桥洞底下拿垃圾堆里捡来的奶瓶一点点喂她喝着。
从那一天起就开始了他和余鲸二十年如一日的漂泊。
后来,他也曾带余鲸去找过余姨,老人接连遭受打击,早已是风烛残年,躺在床上不住咳嗽着,破旧的小茅屋四处漏风,摇摇欲坠。
李洋把抢来的钱放在了廊下,抱着孩子离开了小河村。
他一个没文化没学历又被注销了身份证的人,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幼童已是力不从心,又怎么再兼顾一个已到晚年浑身是病的老人呢。
这世上,多的是阴差阳错和有心无力。
不是没有想过找一份正儿八经能糊口的工作。
“学历?”
“大学……”对面招聘的人眸中一亮。
李洋低下了头:“退学了。”
“滚滚滚。”
工地上。
“就那小子,上工还他妈背着个小孩,一天天地也干不了多少活,还得多长一张嘴吃饭。”
到了晚上,他就被辞退了,捏着只有谈好的一半的微薄的薪水,还不够他买一罐奶粉的。
“我跟你说啊,咱们是工地不是慈善基地,给你钱已经是老板看的起你了——”工头趾高气扬,见他冲冲不接,径直把钱甩在了他脸上。
李洋扑上去,抄起一旁放着的榔头就狠狠砸向了他的脑袋,直到头盔碎了,工头逐渐没了动静。
李洋把榔头扔了,拿衣服抆着地,匆匆跑回了家,抱起孩子开始下一场逃亡。
就这么,从小河村到五里镇,再到庆安县,后来又陆陆续续去了许多地方。
余鲸跟着他已经两年了,到了咿呀学语的年纪。
李洋靠捡垃圾为生,某一天夜里回家,余鲸开始吐奶,他抱着孩子去医院。
医生告诉他说:“估计是先天性肾病,治不好的,做个心理准备吧。”
出了医院,他把孩子放在了公路边上,这里人来人往的,万一有好心人看见捡走了也是好的。
李洋蹲在墙角,抽着地上别人抽剩下的烟,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也没有人来捡走余鲸。
孩子可能是饿了,哇哇大哭起来,李洋站起来,转身就走。
身后的孩子哭却如同魔音灌耳,怎么都甩不掉了。
李洋又想起了黑暗中余新叶的脸以及嘱托。
他咬着牙跑了回去,从纸箱里抱起孩子,接触到熟悉的温度和气息,余鲸瞬间止住了哭声,咧开嘴笑了一个,冒着鼻涕泡泡往他怀里钻,勾着他的手指,开口叫了第一句:“八……八八……”
那一年,李洋二十四岁,没有娶妻生子,没有谈过恋爱,却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
***
“你懂什么?!懂什么?!余新叶是自愿的!自愿的!我没有害他!没有害他!你们都该死!像你们这种没有被人抛弃过的,自以为是的人又懂什么?!别过来!我杀了她!”
李洋卡着林厌的脖子把人往后拖,已经快走到了天台边缘。
宋余杭推着女孩往前走:“别激动,我们做个交易吧,你把她还给我,我把孩子还给你,我保证不伤害她,怎么样?”
刚刚宋余杭递给她的手铐,林厌还攥在手里,藏进了袖口里,即使浑身剧痛神智不清也没有松过。
她跟着李洋往后退:“谁说我没有被人抛弃过,李洋,我不知道你过着怎样的人生,但我啊,始终就不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个。”
“我叫林厌,我哥叫林诚,听名字你就知道,我爸选择的是谁了。”浑身大量血液流失的情况下说这么长一段话,林厌不停喘着粗气,呼吸跟扯风箱一样沉重。
“我过的也是……阴影里的人生,但是……”她略微仰起了头,眼神坚毅又滚烫:“我从来没有害过人,勇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怯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看不惯这操蛋的生活就用自己的双手干翻它,杀人算他妈什么本事?!”
她话音刚落,那小孩子却又叫了起来:“你胡说!你根本不了解他,不了解我们过的是什么生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我六岁的时候想上学,可是我们没有身份证也不能上户口,爸爸就去求老师,跪在她脚边求……”
“我生病之后不能出门,他怕我待在家里无聊,就用全部的积蓄去废品回收站买了旧电脑……”
“我们很穷很穷,我们常常一天吃不上一顿饭……”
“我们住桥洞,睡马路,躲厕所……你们呢?”女孩子眼里渗出恶毒又不屑的光:“你们在锦衣玉食,却还抱怨着这个世界对你们不公,凭什么呢?”
“那些想死的孩子都是,他们永远也不知道,别人过得多么辛苦,他们又过得多么容易。”
宋余杭低下头,看了这女孩一眼,雨水顺着她的下颌往下淌。
“你还年轻,你也不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
旁人只看到了林厌的家财万贯,却看不到她的如履薄冰。
旁人只看到了她的冷静睿智,家庭幸福美满,却看不到藏在这美满背后深深的遗憾。
旁人或许也只能看见李洋的心狠手辣,丧心病狂,却看不到两个相依为命的人过着怎样的水深火热的生活。
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那口井里仰望着那方天地。
没有经历过,又何曾谈的上真正的感同身受。
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一杆标尺,那就是道德和法律的底线。
不管你是出於什么理由,为情,为爱,为钱,为仇也好,只要触碰到了这条线,就是犯罪,就是泯灭人性。
因此,宋余杭也只是说:“你有爸爸,你可曾想过,那些被你诱骗杀掉的孩子们,也有爸爸妈妈,他们和你的爸爸一样,和自己的父母相依为命。”
女孩子一怔,颤抖着嘴唇,她在雨水里已经泡太久了,终末期尿毒症让她的身体十分虚弱,几乎快站不稳了。
李洋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又拖着林厌往后退了一步,已经抵上了栏杆,他偏头往下看了一眼,楼下停满了警车、救护车和荷枪实弹的特警,在黑暗里化成了一个个小小的蝼蚁。
无人机在他的头顶盘旋,他知道,自己今天插翅也难飞了。
宋余杭推着孩子也上前了一步:“你看,即使你对小孩子做了那么多错事,教唆她杀人,打她,骂她也好,她记着的,仍然是你的好。”
“孩子就是这么一种柔软又神奇的生物,李洋,别辜负了她对你的好,也别辜负了余新叶对你的嘱托,我想如果他还活着,也不愿意见到自己最爱的女儿和最亲的兄弟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吧。”
“李洋,回来吧,放开她,像我这样……”宋余杭卡着女孩的胳膊慢慢松了开来:“我保证你在被捕之前还能和她说上一会儿话。”
“对了,还有余姨,我去小河村见过她了,身体不错,就是腿脚不好,我知道这些年一直是你在给她寄东西,对吧?”
“余姨说,她很想你,希望你能回去看看她,她要是知道余新叶的女儿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
那抵在林厌太阳穴的枪口慢慢滑落了下来,宋余杭松一口气。
林厌悄悄咽了一下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着。
李洋往后退了一步,却再没拉着林厌往后退,而是看着余鲸,缓缓举起了枪抵上了自己的额头。
“余鲸,下辈子,别再跟着我了。”
余鲸眼里瞬间涌出了泪花:“爸爸!”
她猛地张嘴一口咬住了宋余杭的手腕,宋余杭吃痛,本就体力不支,猝不及防之间被人逃了出去。
她已来不及阻止,仅仅只是一个错身的功夫。
子弹破空而来。
“林厌,卧倒!”
像无数次配合默契那样,她一开口,林厌就下意识往前一扑,却没料到李洋的脸瞬间变得阴冷而可怖,死死抱住了她的腰。
他听见了枪声,却不是自己的。
“我说过了,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不要!”
宋余杭扑了过去。
可是终究是一场空,她谁也救不了。
年久失修的栏杆在眼前断裂,血花绽放在眼底。
李洋的那把枪里,只有一发子弹,刚刚打在了林厌的肩膀上。
宋余杭是知道的。
可是她不知道,也没料到的是,余鲸会扑过去救李洋,狙击手开枪只是为了阻止李洋自杀。
余鲸扑过去也只是为了阻止她的爸爸自杀。
可是那发子弹却落在了她的身上。
重力作用下,李洋拽着林厌,瞪大了眼睛,看着余鲸头上冒出来的血窟窿,三个人一齐翻下了天台。
“林厌!!!”宋余杭声嘶力竭咆哮着,冲到了栏杆边。
“砰——”
“啪——”
救护车和警笛响了起来。
宋余杭跪在雨里,歇斯底里喊着她的名字。
她几乎快哭得背过了气去,淋成了落汤鸡,淡红色的血水从身下渗了出来。
有几个特警前来拉她,被宋余杭一把甩开了:“滚!滚!”
她看着那栏杆,甚至也有一股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宋队,宋队,冷静……”几个人过来拖她,宋余杭爬在雨里,一寸寸往天台边缘挪着。
挪到天台边上的时候,就和人四目相对了。
林厌一只手铐着手铐,另一只手铐铐在房梁突出来的钢筋上,在风中摇摇欲坠。
她嫣然一笑:“怎么,宋队这就要殉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