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厌眼眶是红的,咬肌颤动着,死死攥着自己的拳头,指甲深陷进了掌心里。
一名法医反覆来回摸了几遍骨架,皱着眉头道:“初步屍检得知,这是一具十八岁的成年女性骨骼遗体,带回局里做进一步的解剖确认死因。”
实习法医拉开了裹屍袋,几个人小心翼翼把骨架抬了起来放进去,即将拉上拉链的时候,林厌猛地扑了过去,她还站不起来,摔倒在了警戒线外,伸长了手臂去够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初南,初南,不要走……”
原来她费尽心思找寻了十四年的人,就是她的身边。
原来她费尽心思找寻了十四年的凶手,就在她的身边。
这十四年来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好友沉冤未雪,她怀疑父亲,却毫无保留地信任林舸,为了报仇把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如果不是宋余杭,自己是不是也会走上这样的道路呢?
每每一想到她有无数次机会能发现这个秘密,却又无数次错过了。
林厌心如刀绞,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耳光。
“刺啦”一声,漆黑的裹屍袋终於还是被密封好了,几个刑警抬了起来往外走。
“初南,初南,你看我一眼,不要走……不要……走……”
林厌挣扎着往过去爬,宋余杭死死抱住了她,把人托了起来,手掌盖住她眼睛。
“林厌,林厌,不要看,我在,我在呢,别怕啊。”
也就是在这一天,精神病院传来消息,陈妈妈呼吸衰竭,要不行了。
等宋林一行人赶到医院,只来得及见了她最后一面。
陈妈妈骨瘦如柴躺在床上,如鸡爪般粗糙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吃力地抬起身子,似想要说些什么。
林厌轻轻替她摘掉了氧气面罩。
向来疯疯癫癫人事不知的人眸中罕见地露出了一抹清明,老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谢……谢谢……”
她只说了两个字便撒手西去,床旁的心电监护仪上变成了一条水平的直线。
林厌愣愣看着她的手从自己掌心里滑落,愣了半晌,似不可置信般地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
“阿姨,陈阿姨?”
初南妈妈安详地阖上了眼睛,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医护人员进来替她盖上白布,撤走了呼吸机,搬走了心电监护仪。
轮床从她眼前挪走。
林厌坐在轮椅上,用手捂住了唇,肩膀剧烈抖动着。
宋余杭走到她身前来,蹲下身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这些就是老人的随身物品,由於她已经没有家属了,就转交给你们吧。”
医生递过来了一个纸箱,她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看护着看护着,大家都有感情了,於是他长叹了一口气道。
“今天早上起来老人精神很好,也不哭不闹,还自己洗了脸,吃了药,让我们的护士给她理了发,换了新衣服,谁知道晚上就……”
“唉,听说她女儿那个案子破了是吗?也怪不得,强撑了这么多年,终於到头了。”
……
宋余杭微笑点头称是,等医生走远,才打开了这个箱子,里面东西不多,几件旧衣服,打了补丁的袜子,一个旧相框,几张她走南闯北寻找初南时留下的火车票,以及一个牛皮信封。
宋余杭把那信封拿了出来,面上写着:林厌亲启。
字迹清丽娟秀,陈妈妈没有上过学,那么多半就是初南的手笔了。
她又原封不动放了回去,抱着那个箱子走向了坐在长椅上的林厌,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握着她的手,把那封信递给了她。
“给你的,你要看吗?”
目光一落到那几个字迹上,林厌仿佛被火烫了一样,往后一缩,肩膀就开始抖动,嘴里振振有词。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们……”
宋余杭用力攥住了她的手,微微加重了语气:“林厌,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是我……就是我……如果我没有遇到她,就不会和她成为朋友,林舸就不会杀她,陈妈妈也就不会疯……”
“林厌!”宋余杭攥着她的肩膀,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眼神坚定,语气斩钉截铁。
“人们总是在说受害者有罪论,可是受害者们有什么错呢?谁遇见谁,并不是人为能控制的因素,林舸的变化也不是你能控制的因素,要说有错全部都是他的错,他永远也想不明白一点,人生是一条长河,没有人会一直止步不前,他过不了这条河,还停留在原地,所以走错了路,一步错,步步错。”
“这些年来,你为初南、为陈妈妈做的也够多了,所以她最后跟你说了‘谢谢’,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林厌泪眼婆娑看着她,捏紧了手中这封信。
“代表她已经放下了,可以安心地去了,医生说她还理了头发,换了新衣服,她要去见她心爱的女儿了,在这之前,她希望你过的好,一辈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那种好。”
宋余杭说完,自己也红了眼眶,把人轻轻拥进了怀里。
“而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在那个世界和逝去的人相逢。”
顶爷被捕时她没有哭,在林舸家找到初南遗骸的时候,她哭了却没有歇斯底里,然而就在此刻,捏着好友的这封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遗憾的泪水,夙愿终结的泪水,好友沉冤得雪的泪水,亦是解脱的泪水。
宋余杭一动不动,任由她抱着自己嚎啕大哭,把眼泪鼻涕全部糊在了她的胸前。
良久以后,往来医护人员侧目,林厌终於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松开了她的腰。
宋余杭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哭够了?”
林厌仍是一抽一抽的:“还……还是想哭。”
“乖,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呢,晚上回病房你再抱着我哭。”
警方那边的手续,陈妈妈的身后事,林又元的身后事,景泰集团未来的方向……
这些事情昏迷的时候不知道还好,清醒了就如一座大山般压在了她身上。
林厌知道现在不是脆弱的时候,却还是微微红了眼眶:“嗯。”
宋余杭目光垂落到了她手中的信封上:“那这信……”
林厌轻轻放进了旁边的纸箱里。
“以后再看吧,等我有勇气也能放下这一切的时候再拆开来看看,她跟我说了什么。”
***
等林厌能下地走路,初南的屍检结果也出了,确认是本人无疑,而在林舸房间里发现的水晶球里的牙齿,也验出了微弱的DNA,和陈初南本人所留存的标本所匹配。
至此,横跨十四年的“6.18汾阳码头碎屍案”宣布告破。
至於他的地下室里,则发现了大量血迹,与未处理的新鲜屍块,更多受害者浮出了水面,一时之间关於这位“杀人狂魔”的新闻在社交媒体传播得沸沸扬扬。
林厌把初南和陈妈妈葬在了一起,墓地选的很好,依山傍水,松柏常青。
她红着眼睛把纸钱纷纷扬扬洒上了天,宋余杭则往墓碑前靠了一束白菊。
两个人默然静立。
良久之后,宋余杭问:“那封信,你看了吗?”
“看了。”
“她说什么了?”
“她说谢谢。”
那封信的最后陈初南是这样说的:“小气鬼,从初中到高中,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认识六年啦,这六年里眼睁睁看着你慢慢长高,慢慢变漂亮,当然,性格还是那么臭屁~”
“我时常会想,如果没有遇见林厌的话,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的,大概是按部就班一眼就能看到头的那样吧,就像我妈妈一样,到了年龄,工作,结婚,生子,抚养孩子长大,孩子又重复同样的人生……”
“可是因为遇见了你呀,人生开始从不可能变得逐渐有了一点点可能。”
“你带我逃课去打电动,让我知道了原来世界上还有比学习更有意思的事;你偷偷带我去看电影,让我知道了原来世界上还有比江城市更远的地方;你让我见识到了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多姿多彩的另一面,让我从不向往变得向往,我也想走出去看一看,像你一样,将来挣好多钱,吃好吃的食物,给妈妈买大房子。”
“这个夏天过后,我们即将各奔东西,但无论何时何地想起你来,你都是我的青春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我陈初南最好的朋友,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呜呜呜,本来不想哭的,结果越写越伤感,好啦!今天是你生日,那就先祝你生日快乐,最后——”
女孩子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希望你前程似锦,平安、快乐、幸福地度过一生,以及……”
女孩子笔锋稍顿:“谢谢你,林厌。”
后来的林厌才明白,原来“谢谢”这个词也可以用来告别。
女人微微俯身,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唇角有了一丝笑意。
也谢谢你,初南,让我成为更好的自己。
到了下午,她们还没回去,江城市公安局就派人来请,两个人一起坐上了回城的警车。
审讯室里衣着整洁,穿戴制服的刑警在严阵以待,都是生面孔,大概是省厅或者公安部的人,为了避嫌,冯建国也不在。
宋余杭拉住了她的手,神色担忧。
反倒是林厌坦然些,回握住她,轻轻捏了捏,大踏步走了进去,在他们对面坐下。
铁门合拢,阻挡了她的视线。
宋余杭正欲踮起脚尖往里瞅的时候,有警员过来叫她,说是冯局有请。
她只好跟着对方往办公室走,三步一回头。
***
“姓名?”
“林厌。”
“年龄?”
“三十三岁。”
“职务?”
“原江城市公安局技侦科主检法医师。”
“为什么要去当卧底?”
前面的问题林厌回答得都很顺畅,唯独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
办案人员都在看着她。
林厌沉默良久,一直到对面的刑警都有些不耐烦了,拿笔轻轻敲了敲桌子。
她这才懒懒掀了眼帘,嗓音有些不耐烦却掷地有声。
“为了保护活着的人,和替死者寻求真相,是我的职责。”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又有人问:“在卧底过程中有没有被敌方反渗透?”
接下来就是按照程序走了,对方的态度算不上好但也算不上坏,於是她也只是机械性地回答问题,不冷不热。
直到。
“既然犯罪嫌疑人已经伏法,你又为何冲上去殴打他,你可知,身为公职人员,此举亦也触犯了《刑法》。”
林厌沉默,盯着亮得刺眼的台灯上飞舞着的蛾子,眼睁睁看着它撞了上去,又被滚烫的灯管灼伤,死气沉沉地落在了桌上。
办案人员有些不耐烦,拿笔重重敲了一下桌子。
“回答问题。”
林厌轻轻扯了一下唇角,抬眸望向他。
问话人很年轻,和她差不多大。
“你有父母吧?”
对方一怔,她又转头看向了另一位年纪稍长些的刑警。
“您有孩子吧?”
“当有一天,你的父母妻儿,朋友手足被害身亡,你还能淡然坐在这里,问出这种问题吗?”
***
“这把枪的弹道对比结果出来了,和你父亲当年丢失的那把一模一样。”
冯建国把装在证物袋里的枪支递给了她。
“这是?”宋余杭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老人面色也有一丝悲痛。
“林厌父亲用来自杀的枪。”
宋余杭猛地一怔,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又有些吃惊,最终五味杂陈。
审讯一直进行到了晚上,林厌才被毫发无损地放了出来。
宋余杭松一口气,迎上去:“厌厌……”
她还未说完,林厌笑了笑。
“他们说我随时可以回去上班了。”
“那你想吗?”
宋余杭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林厌摇头:“不想,我有些累了。”
宋余杭揽住了她的肩膀,和人一起往外走。
“好,那就不去了。”
等走出公安局外,早有人在等着她们。
季景行牵着小唯和宋妈妈一起站在路灯下。
秋天的夜晚月朗星稀,梧桐树叶铺满了人行道。
她微笑:“今天中秋,你们又出院了,妈烧了肉,炖了排骨,一起去家里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