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城想到临走之前郑成睿那个绝望的眼神,一股酸涩径直冲上眼眶,手指一松,烟蓦地掉在了地上。
一双坡跟鞋由远及近走来。
他顺着鞋的主人往上看,雨停了。
方辛替他撑着伞。
自从得到了林厌倾囊相授的美容秘方后,方辛摘掉了厚重如啤酒瓶底的眼镜,戴上了隐形,开始披散起长发,学着化妆打扮自己。
昏黄路灯下,她薄施了脂粉,容颜不算特别惊艳,但是清秀耐看。
她整个人站在这里就将他从那种悲怆的氛围里解脱了出来,更何况她说。
“走吧,我爸喊我们回家吃饭。”
段城一怔,随即狠狠把人拥进了怀里,头埋在她的颈窝里,肩膀颤抖着。
方辛往后退了一步稳住身形,一手撑着伞,回抱住了他,摩挲着他后背上的毛衣。
隔了半会儿,他才彻底缓过劲来,抹了抹脸,又捋了捋头发,接过她手里的伞。
“好,那我们去买点东西。”
方辛看着他手里的烟盒:“我爸气管炎……”
段城很识趣地把烟盒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我戒。”
“我妈脾气不好,爱唠叨……”
“丈母娘说什么都是对的。”
方辛怒:“八字还没一撇呢!”
段城揽过她肩头,两个人同撑着一把伞,路灯投下了他们互相依偎在一起的画面。
“早晚的事嘛。”
***
赵俊峰被捕后,宋余杭也曾去省城看过她师母,林厌跟她一起。
她本意是不叫她去了,一来路途遥远,二来毕竟是赵俊峰的夫人,怕她心有芥蒂会不舒服。
她事事周全,岂料林厌却微微笑了。
“你替别人考虑,怎么没考虑过自己,我有千百种不去的理由,却只有一个必须去的理由,那就是——陪你。”
面前的这扇门,昔日上学的时候她常来,如今却有些近乡情怯,敲不下去手了。
宋余杭犹豫半晌,正打算按门铃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
老人出现在门后,顶着满头银发,眼神略有些呆滞无光,见是她们,这才微微笑了笑,笑容也是虚弱无力的。
“是余杭啊。”
宋余杭上前一步:“是我,师母。”
她把目光挪向了一旁的林厌。
“这是?”
赵俊峰被捕这段时间以来,家里三天两头就会来人调查,因此老人脸上的表情略有些困惑和警惕。
“是我朋友。”
宋余杭这么回答着,牵着手把人拉了进来,林厌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她上学的时候也时常跑来这里吃饭,却从没有带什么同学、朋友来过。
老人恍然大悟,又看了林厌一眼,这大概是她很重要知根知底的朋友吧。
不过她近来过得浑浑噩噩的,脑子也不是很清楚。
老人复又转身,麻木地往里走,嘴里振振有词。
“来了也好,来了也好,最近除了警察没人往这里跑。”
她今天来不是以警察的身份,所以有足够的理由心酸。
宋余杭跟着她进去:“我们来看看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老人摇头,拿起电壶要给她们倒水喝。
“没、没、社区里三天两头就有人过来问问,上个月刚送了一袋子米还没吃完。”
倒了半天水壶空空如也,老人尴尬地放了下来。
“哦,早上烧的,喝完了,晚上留下来吃饭吧,师娘给你做好吃的。”
老人说着,复又打开了冰箱门,林厌留意到冰箱后面的电源并没有插。
於是一打开,扑面而来了一股菜叶子腐烂了的味道。
老人微怔,在塑料袋里翻检了半天:“哦,都坏了,不能吃了,那我给你们下口面吧。”
宋余杭制止了她的动作:“师母,别忙了,我们不饿。”
老人黯然地转过身子来:“你瞧我这,记性越来越不好,对了,老赵呢,在里头好不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溢出了一抹殷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宋余杭把人拉到了沙发上坐下,自己拿电热水壶烧了一壶热水,把开水瓶灌满。
林厌把冰箱电源顺手插上了。
“好着呢,就是快入秋了,天气干燥,有些咳嗽。”
她话音未落,老人蹭地一下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往里屋走。
“那我再给他找些厚衣服,你帮我捎给他。”
法院判决没下来之前,人关在看守所里,除了律师和办案人员一律不得会见,就算是家属也不行,更何况是这种大案要案。
段城得以去见郑成睿也是上面的安排,为了他尽快说出真相。
“好。”
宋余杭应了,跟着她走进去。
老人手略有些发抖,打开了衣柜,从里面抱出来了一大摞衣服。
她对自己的日常生活不怎么上心,丢三落四的,却对赵俊峰的饮食起居如数家珍。
“唉,也不知道里面伙食好不好,他最喜欢吃我包的白菜猪肉馅的饺子了。”
“这是几件秋衣,那年开物资交流会买的,广场里,二十块钱三件。”
老人一边说,似陷在了回忆里,唇角有了一丝笑意,挑出来放在一边。
“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审查完,还是带几件毛衣吧。”
“还有这,单位发的大衣,我都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的。”
宋余杭留意到袖口几枚纽扣的颜色不太一样,应该是掉了老人又重新缝上去的。
她心里一酸:“师母,找个大袋子,我都给装起来吧。”
“哎,好,好,在那衣柜下面的抽屉里,你瞅瞅有没有什么编织袋。”
老人说着,腾不出手来。
宋余杭便走过去帮她翻找,编织袋没找到,却找到了一大堆病历、医学影像资料、各式各样的药瓶、胰岛素笔,塞了满满一抽屉。
林厌抱臂倚在门边,看着她拿出了一张检验报告哆嗦着嘴唇:“师娘,这是……”
林厌把目光转向了老人,神色有些怜悯又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老人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继续为赵俊峰收拾着衣服:“嗐,糖尿病呗,得了几十年了,医生说原本活不了这么多年的,但老赵不信,非要拉着我全国各个医院跑,还要打那个胰岛素针,一针几百块钱呢,天天打……”
宋余杭捏紧了这报告单:“什么时候查出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老人没抬头,又为赵俊峰收拾了几件贴身穿的衣物。
“嗐,那都多久前的事了,你还在上学的时候就有了,告诉你也是多一个人操心。”
宋余杭眼底迅速涌起了一大片雾气。
后面她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她再也没能听清。
一行人收拾好东西,宋余杭执意带她去外面吃顿饭,老人不肯。
“我就在这,哪也不去,万一他回来了,得有个人给他开门。”
末了,老人家又握住她的手,追问。
“余杭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究竟犯了什么事儿,怎么审查这么久啊?”
她至今还不知道,赵俊峰已被批捕的消息,已经算是组织上对他网开一面了。
宋余杭勉强撑起笑容:“您再等等,再过阵子,我看能不能向上面申请,让您去看看他。”
老人眸中一喜,浑浊的目光顿时有了神采,把她们送到了门外,还像往常那样热情地招呼她。
“哎,好,好,余杭啊,下次再带着你朋友过来玩啊,那时候估计老赵也回来了,他还藏了一瓶五粮液,说要跟你一块喝,师母再给你做些好吃的。”
***
从省城回来后,两个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宋余杭赋闲在家,林厌也不想再去上班,甚至有一段时间频繁做噩梦,一个从前并不恐惧任何血腥屍体的人,现在光是看见电视机上的恐怖画面都会浑身发抖,生理性厌恶。
林又元和林舸死前的那一幕,总是在她眼前循环播放着。
医生说她这样的情况只能好好养着,避免外界刺激。冯建国把青山别墅的钥匙还给了她,那里远离市中心,清净,又保留了两个人太多回忆,於是宋余杭便带着人搬了过去。
秋天的阳光温和且不刺眼,温度也适宜,林厌搬了把躺椅坐在庭院里晒太阳。
宋余杭在收拾苗圃里的植物,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指着一片空地道。
“林厌,这里种些什么啊?”
“向日葵吧。”
林厌听见声音,微偏过头,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看着她。
警官站在翻好的土地里,穿着件半旧的迷彩短袖,下摆扎进了同款作战裤里,削肩窄腰,身高腿长,脖子上还挂着条白毛巾,阳光洒在了她身上,衬着身后斜阳,青山掩映,愈发显得整个人英姿勃发。
宋余杭一愣,又想起她从前院里院外都种着向日葵,难不成还有什么寓意不成吗?
“为什么是向日葵啊?”
林厌微眯起眸子笑,像只狡黠又轻挑的狐狸。
“不告诉你啊。”
宋余杭看着她窝在藤椅里,穿着件白色宽松的绒线衫,衬得肤色越发白了,这几个月养的人稍微有了点精神,一笑便好似一副上好的水墨画慢慢舒展了开来,眉梢眼角俱是情意。
她心里一动,扔了锄头去旁边的水管下洗手,甩了甩水珠走到她身边,把手伸进她用来盖腿的薄毯里冰她。
“说不说?说不说?说不说,嗯?”
林厌四下躲着,又被她激得咯咯直笑,好半天才气喘吁吁停下来。
四目相对。
宋余杭看进她的瞳孔里去,那里面刻着她的倒影。
初次见她的时候,那双眼睛写满了无数负面情绪,傲慢、鄙夷、无理、不屑、高高在上……
在后面的相处过程里,她也见识到了这双眼睛里的难过、不舍、伤心、绝望。
其实林厌回来后,她有很多个日子也和她一样彻夜难眠,怎么说呢,总有一种虚无感,她怕这又是自己做的一场梦,梦醒了,她就不在了。
直到此刻,在这个静谧的秋日午后,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了自己,也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了爱意。
宋余杭一直以为陪伴她是治愈她,原来也是在治愈自己啊。
她在心底悄悄感慨。
感觉之前因她不在而在心里生长出的那条裂缝,又严丝合缝地长好了。
并且还要比从前更坚固些。
她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好了的。
宋余杭心里一热,伸手想抱她。
林厌以为她要摸自己脑袋,自然而然地低下了头,却没想到会被人拥进怀里。
她的下巴刚好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薄毯滑落,露出了一双笔直修长的双腿,在家里她向来穿的清凉且单薄。
还是赤足。
宋余杭瞥一眼,不动声色把人抱了起来。
“外面凉,我们进屋。”
林厌还惦记着她的向日葵、阳光和藤椅。
“喂,哪里凉啦,明明很暖和……”
宋余杭反手锁上了客厅门,并且拉上了窗帘,阳光缩在了地板一角。
“沙发更暖和。”
林厌反抗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要在……唔……上面。”
“一会……”她的嗓子有些哑:“有力气就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