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破了头,也只能拿出生意场上的那一套,给她钱,给她想要的一切,哪怕是天上的星星,而在那个时候,这些恰恰是林厌最嗤之以鼻的。
两个人就以这样的方式渐行渐远,直到死也没有亲近过。
当然,不可否认的,林又元是有意放任这种裂隙越来越大的,只有这样,林厌才越安全。
他深知,自己能力有限,百年以后也不会再有人保护林厌,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力量。
雏鹰在刚生下来还不会飞的时候,就会被鹰爸爸鹰妈妈叼起来从悬崖上扔下去,只有适应了这种变化,并且成功起飞的雏鹰才能顺利活下来。
这是适者生存,物竞天择,也是一种变态又畸形的爱。
这种爱会让人变强大,也可能会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其实听到这里,林厌很想问问他:“你后悔吗?我要是摔死了怎么办?”
屏幕里的老人笑了笑,靠在了轮椅里,面上露出了一丝祥和来。
“那天宋余杭从我面前带走你的时候,其实我很高兴,林厌,你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归宿,不再是那只跌跌撞撞起飞的雏鹰了。”
他说完这些,又轻轻咳嗽了两声,转回到话题上来。
“本来是想跟你做个告别,谁知道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我接下来要说的,你应该猜到了。”
林厌瞳孔一缩,果然。
“是关於陈初南的事。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不把林舸逐出家门以绝后患,可是事实上,如果你到了我的这个年纪,也只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一来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表明那个模糊的背影就是林觉水,二来林舸自小跟着我长大,我把他、他妈妈和你,都当成了一家人,要我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猜想,抛弃自己的亲人,我做不到。”
在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林厌一直在微微颤抖着,宋余杭不得已抱紧了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用这种方式给她力量。
“我能做的就是送他出去留学,使他远离你的一切,甚至是春节我也没有让他回来过,但现在想来,我给了你和他足够的钱,却从来没有过足够的关心。”
“你十八岁那年暑假,是个例外,林舸偷偷订了机票跑回来要给你过成人礼,我猜你也知道了,陈初南确实是死在他手里的,只不过同案犯是林觉水。”
林厌深深地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哪怕灵魂湮没也不会忘。
六月十八号,她的生日,也是高考录取通知书下达的日子。
那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下起了绵绵细雨,到了下午的时候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她吃过午饭出门去武馆练习巴西柔术,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和初南约在学校见面,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吃火锅,因为过了这个暑假就要各奔东西的缘故,所以还约好了一起去喝酒唱K,不醉不归。
两个小时之后,雨势渐大,她撑开衣服遮在头顶,站在廊下躲雨。手机还有5%的电,她和初南讲了最后一通电话。
“喂,林厌?”
“嗯,是我,你在去学校的路上了吗?”
能听见雨滴砸在伞布上的声音。
陈初南怀里抱着书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嗯,你在哪呢?”
“我在武馆门口,雨太大了,可能得晚一会到。”林厌看看表,这么回答她。
对方笑笑,即使瓢泼大雨也没能打搅到她的好心情,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
“没关系啦,我快到啦,要不帮你一块儿取了吧,你一会就别过来了,反正你家离学校也不远,直接回家吧。”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
女孩子笑:“寿星才有的特殊待遇哦。”
手机要没电了,林厌看看表,把目光投向不远处停放着的一辆自行车,没上锁。
她咬牙跑了过去:“行,那你就在我家门口等我,我叫管家下去接你。”
挂掉电话之后,她想给管家打电话,抹去手机上的雨水时才发现因为没电已经黑屏了。
“艹。”
林厌暗骂,把手机揣进兜里,骑上自行车开始往家赶。
到家之后,家门口并没有她心心念念的人,林厌浑身都湿透了,跑进屋里。
“初南,初南呢?”
“你有没有看见初南,我同学?”
“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瘦高瘦高的女孩,有没有见过她?”
她问了管家,问了下人,问了清洁工,甚至跑到隔壁去问林舸,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见过她,并没有这么一个人来过。
在她惊慌失措的时候,也是林舸在安慰她。
“你别怕,说不定是雨太大,还留在学校没有过来呢,我派人去找。”
林厌愣愣点头,换了一部手机不停给她打电话,可是始终是关机。
而那个时候的她因为太过焦心而忽略了他袖口沾着的一点零星血迹。
那天她找了很久,从学校到常去的小卖部、书店、咖啡馆、电影院甚至是江边,都没有她的身影,甚至也没人见过她。
陈初南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到了晚上,初南妈妈就报了警,三天后,她在殡仪馆里见到了她残缺不全的屍首。
初南打给她的最后一通电话,林厌用技术手段保存了下来。
她时常反覆播来听。
“喂,林厌?”
“没关系啦,反正你家离学校也不远……”
“这是寿星才有的特殊待遇哦。”
“嘟嘟嘟……”
那个时候,刚刚对她说完祝福的女孩子,经历了什么呢?
这是后来的林觉水交代的。
那天他趁着林又元不在,照惯例带着自己最成功的试验品去找林舸。
彼时林舸已经成年,接手了部分林家在海外的业务,他需要借着这层关系把东西销往海外各国获利。
林宅外偏僻无人的角落里。
林舸把人拉到一边:“你怎么又来了?”
林觉水摘下口罩:“怎么,我不能来吗?”
林舸咽咽口水:“今天林叔会回来,你有什么事就快点说吧,晚上我还要给我妹妹过生日。”
男人取出一根蓝色试管给他:“这个,放在你妹妹的酒里,保管她……”
“那个,请问一下,这里是林厌家吗?咦,这不是林家哥哥吗?看来我没有找错地方,我是来给林厌送……”
女孩子就这样撞破了他们的秘密。
两个人齐刷刷回过头来,林舸一眼就认出了她是林厌的同学,他去学校接她回家的时候,偶尔也曾捎过她的。
而寒光一闪而过,林觉水已经从兜里掏出了刀。
林舸扑过去:“不要!她是林厌的朋友!”
“可是她看见了我的脸!”男人压低了声音愤怒地嘶吼。
陈初南脸上的表情变了,从兜里掏出手机开始往外跑,不等她把求救电话拨出去。
男人甩开了林舸,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一刀扎进了她的后心,在林家附近巡视的保镖看过来的时候,把人拖进了灌木丛里。
雨水稀释了地上的血液,很快和污水混在了一起流进了下水道里。
林厌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巧与装着初南屍体的垃圾车抆肩而过,司机是林觉水和他的手下假扮的。
到了晚上,林厌被带去警察局问话,林舸则避过众人来到了林觉水在江城市内的住处。
他拽着他的衣领咆哮:“你把人藏哪儿了?跟我去自首!”
林觉水一巴掌拂开了他,正正衣领,冷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脸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杀了那女孩,不是正中你下怀吗?你对林厌那点儿心思,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可以去自首,但你脱得了干系吗?你要是进了局子,还怎么保护你妹妹,况且,你的钱,你的学业,你的地位,你才二十五岁,往后的人生都不要了吗?”
看着男青年踉跄倒退了两步,满脸都是惊慌失措的表情,林觉水快意地笑了。
他就是想恶心死林又元,还有什么比亲手养大视若己出的孩子是个杀人犯更恶心的吗?
还有什么比明明是堂兄妹,哥哥却喜欢上了妹妹更恶心的吗?
所谓的兄弟之情,早在他对苏悦下手,冲自己扔出燃烧弹的那一刻,就已经随着火焰焚烧殆尽了, 侥幸活下来的是魔鬼。
他就是要林又元下半辈子始终活在他的阴影里,要他家宅不宁,妻离子散。
林觉水这么想着,揽过了他的肩头往屋里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听说你学医,来,露两手,我已经安排好了,只要毁屍灭迹处理干净,没有人会发现是我们干的。”
他们干的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天衣无缝,那个年代摄像头还未普及,没有现场监控视频,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DNA检验技术,现场留下来的痕迹也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林觉水动用自己的关系找到了和陈初南一家有过节的朱屠户作为替罪羊,这当然也都是安排好的。
***
“我知道这一切是个意外,林舸抛屍的时候并非没有人看见,当天在垃圾桶附近作业的清洁工目睹了一切,并且搭了把手。他和人闲谈的时候无意中透露出了那天林舸扔了很大的一个行李箱,里面装了很多书,死沉死沉的。”
“我知道后给了他一些钱,送他回乡下安度晚年,不久后就病逝了。”
林又元说着,抬眸看她。
“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和自己亲手养大的侄子,如果是你,你会选谁?”
林厌再也按捺不住,抬手狠狠把电脑扬了出去,撞在墙上,又滚落到地下,零件摔得粉碎,屏幕上裂开了蜘蛛网。
她红着眼睛喘着粗气,对着空气声嘶力竭地咆哮:“你瞒了我十四年,十四年啊,那我这十四年来辛辛苦苦的追寻算什么啊?!”
“陈妈妈为了找初南,走遍大江南北,最后疯疯癫癫地回到了故乡,又算什么啊?!”
“死在十八岁那年,永远活不过来的人,又算什么啊?!”
她说着还不够,看着电脑还在一闪一闪亮着光,从床上飞扑下来,要把它摔得粉碎。
“你心疼你从小养到大的侄子,那谁来心疼初南呢,她那么好,那么优秀,对未来满怀憧憬,她才十八岁……十八岁啊……”
“我们约好了要一起过生日,即使各奔东西也要常联系,最好每年都能出去旅游一次,将来买房买在一块,要做邻居,一辈子的好朋友,如果有孩子一儿一女就订娃娃亲,如果不是就让他们拜把子……”
“林又元,你也是凶手,凶手!!!”
宋余杭拦腰抱住她,把人死死摁在了自己怀里,避免那些尖利的碎片伤到她。
林厌又踢又打又踹又咬的要挣脱出去,最终还是哭累了。
宋余杭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两个人就这么坐在地上。
不堪重负的电脑发出了临终前的电流噪音,屏幕一闪一闪的,林厌逐渐看不清他的脸。
“厌厌,爸爸对不起你,回家吧,老宅子里秋千架下给你留了东西。”
“林又元,你个混蛋!你……你别走……回……回来!”
林厌伸长了胳膊去够他,未等她的指尖触摸到屏幕,电脑已经寿终正寝。
“林又元,你给我滚回来!滚回来说清楚!凭什么?!凭什么你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就这么一走了之,你休想!休想!我不会让你快活的!我要让你死也死不安生……”
林厌嘴里振振有词,从地上摸到什么就砸了过去:“你说话啊……说话啊……”
话说到最后已然带了哭腔。
“林厌!”宋余杭加重语气喊了她的名字,捧起她的脸让她的视线聚焦在自己脸上。
“他已经死了,林舸也死了,林觉水也已经被枪毙,赵俊峰也死了,他们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林厌,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啊……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四目相对的时候,林厌总算从那种有些癫狂的状态里回过了点神来。
看见宋余杭眼底闪烁着的泪光时,她又开始毫无征兆地泪流满面。
宋余杭等她哭够了,抱着人去洗澡。
林厌就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般任人摆布。
宋余杭的手指穿过她的发,替她吹着头发。
林厌:“你说他们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他们是吃了枪子,可是其他人呢?”
林厌为了复仇,一意孤行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前半生。
陈初南妈妈为了寻求真相,颠沛流离了大半个中国,最终晚景凄凉死在故乡。
在狱中冤死的屠夫,郭晓光母子战战兢兢隐姓埋名的下半辈子。
甚至是已经死去的那些人。
她亲手解剖过的那些人,写在千纸鹤上的那些人。
白灵。
吴威。
何苗。
丁雪。
李诗平。
……
谁来赔他们的青春,和曾经鲜活过的生命。
宋余杭无言以对,放下吹风机,把人揽进怀里,亲吻她的发顶,给她安慰。
这个问题她想,可能世界上最聪明的哲学家,哪怕是苏格拉底来了也回答不了吧。
不过没关系,她可以说点别的,譬如:我爱你。
林厌闹累了,哭够了,最终还是在她怀里睡着了。
宋余杭放在床边的手机震了一下,她伸手摸过来,外面天光大亮,摄影师发来了为她们所拍摄的婚纱照。
她一一浏览着,选了林厌笑得最灿烂的那张发了动态:
我亲爱的法医小姐,不要哭。
我愿意为了爱你这件事情,付出任何代价,此誓终生有效,欢迎检阅。
***
从塞班回来后,林厌很快接到了拍卖行打来的电话,她走之前委托他们拍卖的林宅有眉目了,让她们过去收拾一下东西。
随着雕花铁门缓缓在眼前打开,林厌仿佛还能看见昔日的门庭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