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心理医生所想,几年前的那场大病后,她对自己的精神状态出乎常人的敏感。去年十二月,她在片场发现自己记忆出问题以后,在房间里窝了一个星期,满心都是茫茫。
那阵子她心情很不好,心里像是藏着一只野兽,想狂奔,想大叫,想不顾一切,但是那种心情没办法发泄出来,只能无声地叫,把枕头往床上砸,往地上砸,然后躺在地上,一躺就是睁着眼睛一晚上。
好不容易熬到夏以桐回来了,却比她精神还要糟糕,幻觉幻听,经常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陆饮冰强打了精神起来照顾她,夏以桐嗜睡,她正好失眠,照顾起来非常方便,本来她晚上不睡觉还要隐瞒一二,后来夏以桐吃了几天药,一到晚上就昏昏欲睡,什么都察觉不了。
至於其他的,她是中国最好的演员之一,瞒过一个夏以桐易如反掌,何况还是一个生病状态的夏以桐,虽然有时候也会引起对方的怀疑,但是夏以桐惯来信她,也依赖她,自己说什么她都无条件信任。这两个多月来,夏以桐只觉得她越来越瘦,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拍电影演戏多了,会入戏,会进入角色,陆饮冰尝试过用这种方法让自己摆脱抑郁的状态。她以为六年前她能够走出来,六年后也一样能。可是天不遂人愿,每一天,每一天她的精神都在和自己的身体作斗争,她还有事要做,她还有夏以桐要照顾,她还要和对方走一辈子,她必须要振作起来。
但是心理暗示,始终在生理本能前败下阵来,如果你对抗过饥饿你就会知道,那不是心理暗示能够解决的。她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笑出来,夏以桐只要看到她笑就开心。并不是感觉不到快乐,快乐对她来说是短暂的,像是网上看到段子那样提一提嘴角,过后是无尽的迷茫和空洞,没办法感受到那种在阳光下持久的幸福感。
她发过火,好几次,喜怒无常,不受控制地哭出来。夏以桐会哄她,和以前一样,反正她一秒锺变脸也不是一天两天,还是庆幸自己以前是这样的性格,不必让她太过担忧。
夏以桐提去看医生之前,她不是没想过,但是都被她自己否决了,第一,她没有空,夏以桐还在泥潭里,她在岸边,只是湿了鞋子,她应该先把对方拉起来;第二,她没有那种渴求,每天睁开眼睛周围的世界都是灰色的,她光着脚在灰色的荒漠里行走,找不到生命的意义。
既然夏以桐让她去看医生,她就去吧,理智劝说她这样是对的,她应该用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且这的确是一件应该做的事情,去做了,第一个医生摇了头,往她背上压了一根稻草。
将来还会有更多的稻草压过来,她做好了承受的准备。突如其来的一个梦让一切都曝露於阳光之下,忽然就不想伪装了,她就是不想做任何事情,想让自己安静地腐烂在那里,十几万年后成为化石供世人研究。活着有什么意思,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为什么要活着?
她躺在床上,一天晚上思考的问题比一年还要多。夏以桐的手机闹锺响了,她怕吵到对方睡觉,想也没想就关掉了,就这么被发现了,说惊讶也不惊讶,一个早就预料到的结果,惊讶的是她心里居然松了一口气。
那种不再有秘密、大白於天下的感觉,让她感觉久违的舒心。
-明天早上跟我去看心理医生。
她点头,好。
……
医生听完陆饮冰平静的叙述,半晌没有说话。她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一个患者,如果她不说,夏以桐也没有说她在家里的反常,医生也不会相信,她是一个抑郁症患者。
七年前,陆饮冰也是这么坐在她对面,当年的她还有那种敢於天斗誓不甘休的气魄,即便憔悴消瘦也眼睛也明亮如火炬,但是现在她神情恬静,内里却透发着一股沉沉的死气,好像忽然就没了往下走的动力。
陆饮冰说:“我想休息一会儿,十分锺好吗?十分锺以后我再和你聊天。”
医生无话,看了十分锺桌案上的病例。
陆饮冰盯着地面,十分锺过去了,她还是盯着地面,背部完全陷进椅子里,风度全无。
“时间到了。”
“好。”陆饮冰稍稍坐正。
两人聊了很久很久的天,医生也算是了解了她的病根,是多方面造成的,一个人在自己最具天赋的领域受挫,然后接二连三的在高压力下生活,情绪得不到纾解,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她内里已经如同麻花一样绞成一团了,只有一张看似和平的皮囊堪堪支撑她在世界上生存。
夏以桐看到了她皮囊下的真相,辛苦支棱起的骨架被抽离出最关键的一根,她整个人的精气神随着伪装的消失也一并萎靡下去了。
谈话过后,陆饮冰向医生提出了一个请求:“我很早就犯病的事,你不要告诉夏以桐,她要是问起你,你就说是最近半个月。”
医生踌躇道:“这个……”
陆饮冰没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淡道:“这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的职业素养,不能泄露患者的隐私,就算是家属也一样。”
医生:“……”
但他也不能昧着良心撒谎啊,心理医生的职业素养可没告诉她要帮助患者欺骗家属。
陆饮冰站起来,挽起椅背上的大衣搭在臂弯,道:“我会定时过来接受治疗的,谢谢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