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棠抬起手, 摸到满脸的冰凉,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她没什么表情地将下颔的泪水抆去,语气平淡道:“没什么。”
成年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她哭也未必是因为这件事本身, 再加上郁清棠的性子向来冷淡, 沉默寡言,赵老师便没追问,好意给她递了张纸巾。
郁清棠道谢, 边走边听不出情绪起伏地问道:“她有说那是她什么人吗?是受人所托还是自己来找的?”
“儿时的朋友。”赵老师想了想,说,“看她那意思不是受人所托吧, 谁受人所托会一找就是十几年啊。”
郁清棠轻轻地反问:“十几年?”
赵老师道:“她最近两次来都是我带着她,她说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去当地的特殊教育学校做义工,就是想试试能不能找到她, 明知道希望渺茫,还是忍不住心存希望,唉。六七岁那会儿得是二十年前了吧, 别说童年玩伴了, 我连初中同学都忘得差不多了。”
赵老师顺嘴感叹了一番自己, 偏头见郁清棠眼圈红通通的,不由升起一个念头, 半开玩笑道:“清棠, 你该不会就是那个默默吧?”
她是知道郁清棠在这里念过书的, 而且当时是聋哑, 至於怎么好的, 细节一概不清楚。
郁清棠否认得很快:“不是。”
赵老师不在意地笑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郁清棠在特殊教育学校就读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这里的教职工基本都换了一茬。这位赵老师是十多年前来的学校, 没见过小时候的郁清棠。而且郁清棠在学校用的是大名,反正身为“聋哑人”她什么都听不到,称呼她什么不重要。
郁清棠和赵老师在教学区分开,郁清棠熟门熟路,去找自己原来的老师,陪小朋友做游戏。
她留在特殊教育学校吃了晚饭,和教过她的王老师一起。
王老师今年五十多,快到退休年纪,长发盘起,黑发中掺着些许银白,鬓角梳理得丝毫不乱。她从前就是个温柔耐心的人,随着岁月的沉淀气质越发地平和。
两人面对面吃着饭,偶尔说一两句话,不多,气氛安静。
王老师放下筷子,端起碗来喝了口饺子汤,不紧不慢地温和道:“你这次过来,有点不一样。”
郁清棠看着她。
王老师说:“你有心事了,也变得……”顿了顿,她道,“更像个普通人。”
郁清棠不习惯也不喜欢倾诉,包括对敬重的师长,所以她只是牵了牵唇角,礼貌地回应了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王老师依旧不急不缓的,语调温吞地说:“是件好事情。”
她将最后一口饺子汤喝了,郁清棠恰好也吃完,绕过来,沉默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肩,给起身的王老师披上。
王老师向后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夜色弥漫在街道,路灯化开一个又一个的光圈,交叠在一起,驱散黑暗。
王老师家住在附近,郁清棠一直送她到家门口,拒绝了进去坐坐的邀请,重新走到路边搭公交回梨蒲区。
老城区人不多,这里更不处於繁荣地段,哪怕周末晚上,公交车上的乘客也只有小猫三两只,各干各的事。郁清棠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望着窗外的夜色放空自己。
兜里的手机震了下。
郁清棠眼珠缓慢地动了动,低头看向风衣口袋。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拿出手机。
会主动找她的人很少,工作时间以外几乎只有一个人,会频繁地给她发消息。
[程湛兮]:郁老师晚饭吃的什么?[程式比心.jpg]
郁清棠眼神没有波澜地打字。
[郁清棠]:饺子
[程湛兮]:好巧,我也吃的饺子
立刻附赠一张照片过来,煮好的一盘白胖可爱的饺子,配一个醋碟一个辣碟。
估计是早就拍好了就等着发给她,像一只向主人摇尾巴的金毛大狗狗。
[郁清棠]:我吃的带汤的
[程湛兮]:下次我用高汤给你煮,馄饨吃腻了换换口味
[郁清棠]:嗯
不待程湛兮下一条消息回过来,郁清棠飞快打字。
[郁清棠]:我有点事,先不聊了
屏幕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消失再出现,程湛兮的消息跳了出来。
【好的,晚点说】
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里掉出来,溅在手机屏幕上,郁清棠用袖子抆了抆,屏幕倒扣在腰间,仰脸闭上了眼睛,湿润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
程湛兮给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分别打过电话,大半个晚上便过去了。
她倒了杯水给自己润嗓子,点开微信。
郁清棠的消息还停留在七点多的时候。
[程湛兮]:郁老师睡了吗?
风穿过庭院里的小竹林,从透出一条缝的窗户吹进二楼熄了灯的卧室。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亮,月光下床上的女人紧闭双目,手抓着被面,睡梦里不安地皱着眉。
郁清棠今天回来后不久便早早睡了。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回到了童年时代,黑白人生里那段唯一被染上彩色的短暂岁月。
郁清棠出生在杏花盛开的季节,过完五岁生日,她被送到了乡下,卫家派了一个佣人照顾她。那佣人起初待她尚且周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卫家人不管不问,便渐渐懒散懈怠起来,乡下条件艰苦,卫家虽不至在物质上短缺了她们,吃的穿的用的,钱,都不少,但生活环境和城里天差地别。
佣人有个孙女儿,比郁清棠小了两三岁。一开始只是卫家送来给郁清棠的衣物莫名其妙少了几件,到后来郁清棠很久都没有新衣服穿,冬天只能裹着一件破了洞的冬衣御寒。
每天换下来的衣服也被勒令自己洗,手上冻开一道又一道仿佛割裂的口子,一用力便会往外渗血。
她有次晾衣服不小心把院子里的晾衣杆弄倒了,刚好被从门里出来的佣人撞见,当即吊起眉毛,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抄起晾衣杆上的一个衣架,照着她瘦弱的胳膊狠狠地抽了过去。
那是郁清棠第一次挨打。
因为剧痛她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胳膊,但没有哭也没有躲,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仰脸平静地注视着对方,乌瞳清黑,仿佛能映出一切丑陋的人心。
佣人冲动之下打了第一下便后悔了,但是被那样一双淡漠至极的眼睛注视着,她顿时不知道从哪儿生出一股无名火,手里的衣架不受控制,一下接着一下地抽在了女孩单薄的身躯上。
直到她失手,不小心抽到了郁清棠的脸,女孩雪白的小脸迅速变得惨白,又变红,高高肿起了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郁清棠还是一动不动。
佣人回过神来,抱住郁清棠跪地痛哭认错,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流,也不管郁清棠是个“聋子”根本听不见她说话。
郁清棠再不受卫家重视也是卫家的小姐,万一……
那次之后,佣人消停了一段时间,甚至给郁清棠洗了几天的衣服,好吃好喝的供着她,生怕她一纸御状告到卫家去。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郁清棠的伤好了,佣人又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段时间,卫家并没有人来兴师问罪。
佣人故态复萌,她一个人在乡下憋疯了,其他人都是些粗鄙村妇,她瞧不起她们,没有共同语言,便将怨气发泄在害她发配到这里的“罪魁祸首”郁清棠身上,隔三岔五地动次手,一次比一次下手重,郁清棠不会说也不会听,连跑都不跑,住在附近的邻居自然也无法得知她在院子里遭遇了什么。
郁清棠不喜欢待在院子里,白天便在外面。
上世纪90年代正是留守儿童成批出现的时候,村子里有很多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大部分都是由爷爷奶奶在带,平时溺爱成风。小孩子们聚在一起,发现了郁清棠这个异类。小孩子的恶意有时候是很可怕的,他们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在作恶,只是觉得好玩。
他们管郁清棠叫哑巴,学她说话,笑作一团。
排挤她,欺凌她,故意拉着她去水沟旁边,趁她不注意把她推下去,看她满身泥水地爬上来,在岸上拍手大笑。
再怎么暗无天日的生活,只要过得久了都能习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一个夏季的傍晚,知了在树上里疯了一般的鸣叫,天边烧出一片火红。
郁清棠又被那群小孩堵在了角落里。
一张又一张的脸围在她周围,表情奚落,伸手推搡她的肩膀。
“小哑巴,不会说话。”
“小哑巴,没爸妈。”
“小哑巴,小哑巴,哈哈哈。”
郁清棠低垂着脑袋,她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
推搡她肩膀的那只手不见了,一颗果子骨碌碌滚落到她的脚边。
她从余光里看到所有的小孩都走了,视野里出现了一双小小的脚,和她的脚差不多大,穿着崭新的运动小白鞋,白色的背带裤,一只手腕戴着粉色的电子手表。
再之后,她的视野里陡然多了一张歪着的脸。
那人弯下腰来看她。
睫毛长长,皮肤粉白,眼珠清澈得像阳光下的玻璃珠。
她张大嘴,哇了一声,那双眼睛显得愈发灵动了。
郁清棠乌黑的瞳仁里映出她友善好奇的脸,木然地抬起眼帘,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郁清棠很早就脸盲了,所有欺负过她的人在她心里都留不下印象,所以也很少会想这些事情,同样的,那人替她赶走那些小孩,也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她生活在自己安静无声的世界里,不与外界沟通。
这个世界是好是坏,是温柔是堕落,与她无关,她都不喜欢。
这只是她平凡生活里再平常不过的一段插曲,很快抛之脑后。
过了两天,她再遇到了那帮以她取乐的小孩。
也遇到了那个女孩。
她从街道那边冲出来,英勇无比地把正推搡她的小男孩撞翻在地,骑在他身上,照着他的脸抡起拳头,却停在了半空,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往下砸。
那男生反应过来,反过来将她掀翻在地,小程湛兮滚了一身的土,灰扑扑的。
两人就地扭打起来。
程湛兮小时候个子就高,女生发育比男生早,她又是个整天蹿上跳下爬树摸鱼都不耽搁的皮猴,和男生打起来丝毫不输,甚至隐约占据了上风,把那男孩揍得还不了手。
旁边的小孩子们都看呆了,直到抱头鼠窜的男孩喊人帮忙。
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上前,揪头发的揪头发,扯胳膊的扯胳膊,程湛兮一只手揪那女生辫子,把她拎得在手下团团转,另一边手脚并用,又踢又踹,以一敌三,她咬着牙喊郁清棠:“去叫大人!”
小郁清棠看着她,没有反应。
倒是旁边围观的小孩回过神,火速分出一人,跑进最近的一家院子里叫大人。
大人过来把混战成一团的四人分开,两男一女孩哇的一声就哭了,程湛兮抹了抹脸上的土,走到郁清棠面前,冲她笑了笑,不小心扯到嘴角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还故作轻松地耸肩,表情云淡风轻的,很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精神。
小郁清棠漠然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