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枕溪声调骤然降低,像是从心底发出来的一声喟叹:“是肖瑾吗?”
殷笑梨干巴巴地笑了声:“什么肖瑾,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木枕溪:“好,我知道了。”
殷笑梨:“不是,你知道什么了?”
木枕溪说:“饿了,我去做饭,代我谢谢她。”
殷笑梨:“啊?”
木枕溪又说:“算了,我亲自去道谢吧。”
再之后,殷笑梨只听到里面的一阵忙音。
殷笑梨给肖瑾发了个哭脸表情:【暴露了】
肖瑾回复了句:【我知道了】
和木枕溪的那个玄妙的回复如出一辙,殷笑梨再次升起了强行给二人按头的冲动,这是什么小说剧情,这俩将来要是不在一起她就一年不交男朋友。
心底的猜测成了真,木枕溪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表情放空。
就算肖瑾有小区的门禁卡,但这栋楼她总是跟着别人浑水摸鱼进来的,又蹭人家电梯,简直无法想象这是肖瑾会做出来的事情,就算上来可以蹭对方的电梯卡,那下楼呢,33层楼梯她是不是一级一级走下去的。
她知道肖瑾爱她,但没想到肖瑾比她想象中的更爱她。
木枕溪起身,走到大门前,伸手拉开了门,静默地往右边的安全出口看去:当时肖瑾就是躲在那后面吗?
木枕溪换了出门的鞋,伸手按在厚沉的门上,用力往外一推,幽深楼道里的不大好闻的气味涌进鼻腔,木枕溪从上往下看,想象着四肢不勤的大小姐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完这些路的。
鼻梁深处仿佛被轻轻地揍了一拳似的,眼眶泛起湿意。
木枕溪油然而生一股冲动,她猛地回身冲进家门,在玄关的立式衣架上取下了大衣套在身上,没坐电梯,直接从安全楼梯开始往下走。饶是下楼比上楼轻松得多,木枕溪平时勤於锻炼,抵达一楼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弯下腰,两手撑住膝盖,不住地喘气调整着呼吸。
木枕溪手放进大衣兜里,出了17栋的大楼。
她想见肖瑾一面,没想好说什么,但就是想见她,很迫切的一种欲望,凌驾於理智之上。
木枕溪足下脚步加快,却在快抵达2栋的时候,迎面撞见了肖瑾。
肖瑾穿了一件白色的过膝羽绒服,戴着口罩,站定在原地,神情怔忪地望着她。
木枕溪揣在衣兜里的指尖微蜷,方才还充斥在心脏中的急切鼓噪慢慢地冷静下来。
路灯昏黄暧昧得恰到好处。
她一步一步朝肖瑾走近,双眸直视着她,轻声开口问:“今天是你给我送的感冒药和粥吗?”
肖瑾咬唇,点点头。
木枕溪离她更近了一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唇微动,眉眼里揉开温柔神色,在夜色里缱绻吐出她的名字:“肖瑾……”
肖瑾突然说:“我妈在门口等我。”
木枕溪:“???”
肖瑾说:“我得陪她出去吃饭了。”
木枕溪:“……好。”
“那我先走了。”肖瑾点头,和她匆匆抆肩而过。
留在原地的木枕溪站了很久,方甩了甩自己被冲昏了的脑袋,用力闭了闭眼,回去了。
小区门口往前走出一段距离,肖瑾发现了熟悉的车牌,上前敲了敲前窗玻璃,司机开了车锁,她拉开后车门坐进去,朝里面坐着的中年美妇喊了声:“妈妈。”
后座的灯还亮着,卢晓筠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努力让自己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没话找话地说:“一个人在这边生活得还习惯吗?”
近些日子她们聊天的次数虽变得多了些,但比起来寻常的母女还是很生疏,尤其是面对面,一时根本找不到合适的。
肖家的公司早在十几年前就搬到了另一个更加繁华的城市,肖瑾以前就是因为不想离开林城才没跟着父母一起搬走,反正父母都是出差居多,对她来说在哪儿都一样。林城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哪里会不习惯。
肖瑾回答她:“还好,很习惯。”语气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卢晓筠道:“你们那个大学怎么样?和同事相处得好吗?”
肖瑾说:“学校还好,同事也还好。”
卢晓筠踌躇道:“那你……”
肖瑾打断她:“先开车吧,很晚了,我晚上回来还得备课。”
卢晓筠尴尬地笑了一下,吩咐司机先启动车子。
卢晓筠道:“你爸爸公司有点事情,估计再过一段时间才有空来看你。”
肖瑾无所谓的态度,淡道:“工作要紧。”
卢晓筠道:“我住在松陵区xx路的希尔顿,你有事的话可以来找我。”这话其实多此一举,肖瑾连个电话都不愿意给她打,怎么会去找她。
可卢晓筠却明显感觉到了肖瑾神情一瞬间的柔和。
松陵区,肖瑾在心底回味了一遍木枕溪在便利店门口找到自己带她回家的场景,又甜又软。连带着对母亲的态度也好了不少:“您怎么不回家去住?”
卢晓筠话涌到嘴边了,便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也不回家去住?”
她们俩口中的家是同一个,肖瑾念高中的时候,肖父肖母在学校附近给她买的那所房子,从十年前被骗走后,肖瑾就再也没回过那里,那对她来说,是噩梦开始的地方。
她永远记得那天,她因为和木枕溪吵架在家生闷气,卢晓筠温柔地凝视她,摸着她的头发,问清她们吵架的缘由,表示理解她,并且提议说,带她出国散散心,再看看他们帮她选的大学,来年申报。
肖瑾和父母做了一个交换,只要他们不去找木枕溪,她可以放弃学文,听从他们的建议,改学商科,以后回国继承家业。她放弃了梦想,但只要想到是为了木枕溪,她便觉得值得。
肖父肖母轮番上阵对她软磨硬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自己也催眠似的给自己做心理工作,她爸爸说得对,家里的公司不能没人继承,父母的心血不能白费,再说她可以把文学当成兴趣,没有人会阻拦她。爸妈说得都对,是她以前不懂事,她现在要学着懂事一点。
可快说服了,毕竟是没有说服,只是让自己沉浸在这样的假象里,不至於太过难受。
她把一切寄托在了木枕溪身上,希望从木枕溪身上得到一点可怜的慰借。但木枕溪什么都不知道,她每天奔波在外,为了外婆的医药费打了无数份工,每天和肖瑾张口闭口都是外婆的病,今天医生和她说来了新药,新药的价格是多少,她手里的钱还剩多少;外婆又疼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负责癌痛的医生在讨论新方案,但不知道管不管用;外婆今天什么都吃不进去,化疗反应很严重;说她很难过,伏在肖瑾肩膀上痛哭……
木枕溪头顶被外婆癌症这片阴云笼罩着,分不出一丝精力来察觉恋人的异常。肖瑾也担心外婆,但她和外婆没有木枕溪和外婆那样相依为命过十几年,她尽量去理解、包容、安慰木枕溪了,可人毕竟不是机器,总有被负面情绪裹挟,控制不住的时刻。
肖瑾顶着家里的压力,再加上她脾气向来都不好,本身就是个引而不发的炸药桶,只要有一颗火星溅上去,便会顷刻间炸得惊天动地。
离高考只剩下几个月,外婆查出来的是癌症晚期,没办法治愈,只能靠着医疗手段尽量延长生命,肖瑾不想她自己没办法坚持梦想,木枕溪三年来的努力也白白浪费,便敦促着木枕溪在照料外婆的空隙间学习,准备高考。她知道自己理智到近乎冷血,但那是当时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外婆私底下偷偷流着眼泪跟她说,想直接拔呼吸机走了算了,肖瑾含泪劝她好好活下去,木枕溪要是知道外婆因为她放弃生命,这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木枕溪自己也知道得好好学习,倒是很配合肖瑾。但这世界上还有个词,叫做力不从心。她每天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打工、借钱、照料外婆、学习、和自私自利不肯负担医药费的母亲扯皮,生活的重担已经压垮了她单薄的肩膀,无力为继。
有一回对着数学模拟试卷,木枕溪只觉头晕恶心,怎么也读不懂题目,接着生理性反胃,冲到外面,扶着墙根大吐特吐。一连几日,都是这样,她没办法再学下去。
“我不想学习了。”木枕溪低垂双眼,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说。
平地惊雷。
肖瑾坐在她身边,膝上摊放着一个袋子,她正往外抽最新的试卷,学校出的,同学们都考过了,她从老师那里要来的,肖瑾看过,题型很经典,她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学习,我不想高考,太累了。”木枕溪攥着双拳,医院的白炽灯落在她的长睫毛上,打下浓重的阴影。
肖瑾突然炸了,把袋子往地上用力一掼,试卷散了满地,她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吼道:“你累?我不累吗?!”
明明不用高考,她每天熬夜给木枕溪总结文综知识点,木枕溪的教材每一页她用各种颜色的笔都做了批注,倒背如流;木枕溪数学薄弱,她做了堆积如山的数学卷子,挑了典型题型给她整理出来,一题一题地誊抄在笔记本上,分门别类,附带各种解题方法……
她已经把饭菜都做好,送到木枕溪嘴边了,可木枕溪却别开脸说她不吃了?
累?
她每天催眠自己学商科也很好,每天夜以继日地复习自己根本不需要复习的功课,做不需要做的试卷,每天承受她祥林嫂似的抱怨和负能量,她说一句“累”了吗?
两个火药桶承受不住高压,爆发了恋爱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
那次争吵很快就以木枕溪道歉和好结束,前后不超过三分锺。
有了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一次比一次激烈,每次都是木枕溪向她道歉,但离吵架到和好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木枕溪觉得她是在强自己所难,她不是不肯做,她是真的做不到。
肖瑾觉得她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她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木枕溪到底还想怎么样?明年说不定自己就去国外了,那时候不能再陪着她,她要怎么办?她想在出国前让木枕溪稳稳妥妥地考上大学,有一条光明的前路,这样她们才能有未来。
终於有一天,矛盾激化到了无法调节的地步。
“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肖瑾,为了我,你不值得。”一次激烈的争吵过后,十八岁的木枕溪红着眼眶泪流满面。
肖瑾胸口因为方才的歇斯底里而剧烈起伏,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要和我……分手?”
肖瑾的声音带着颤抖,最后两个字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木枕溪同样面露错愕,她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让肖瑾不要这么辛苦。无论她们之前吵得多厉害,从来没有提到过“分手”的字眼,肖瑾突然提出来,是不是事先想过?
连日来的疲惫涌上心头,她突然觉得心灰意冷,又有点庆幸。
她不想看到肖瑾为了她心力交瘁,为了她苦苦忍耐,为了她变成她自己都认不出来的样子,像现在这样,哪里还是那个意气风发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
於是木枕溪沉默。
沉默在肖瑾这里变成了默认,她哽了哽喉咙,明明很爱哭,此刻却竭力忍住了眼泪:“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要分手吗?”
这种小心翼翼的询问让木枕溪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住似的疼着,她闭了闭眼,继续沉默。
肖瑾仰了仰脸,咽喉用力地吞咽了一下,良久,讽刺地笑了声:“好,分手就分手。”
她重又看着木枕溪的眼睛,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