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却没有那么做。
或许是因为天泽的危险性远不如她的母亲。
但更重要的,应该是出於某种遗憾的弥补。
在行刑前,天凌曾想过,去见落星一面。
但她最后没有去,因为她清楚,如果见了落星,自己一定会心软。
天凌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跃动着的灯火,那美丽的火焰通过精美的灯罩,灼烧着她浅灰色的瞳孔。
她的眼睛因为经年累月的长时间批改奏章已经不太能看的清楚了,她的身体虚弱,早上经常头晕到起不了床。
而这些,除了经常给她诊治的太医外,无人知晓。
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位端居金座,似乎如此时的仲朝一般强盛如烈日般的帝王,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这是理所当然的。
帝王不能对人示弱,国家需要的只有一往无前的意志,而非孱弱不堪的身躯。
你要先把你的心挖出来,摔在地上,然后踩着万人的屍骨,爬上那个独一无二的宝座。
天凌望着窗外冷寂的月。
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她越发频繁的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她小时候算是个听话的孩子,但也如此时的天泽一般,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严厉,不近人情,甚至是残忍。
他的脸上从来没有笑容,他会因为宫人打碎了一盏灯就叫人把他拖出去活活打死。
她的母亲出身并不好,因此在父亲身体垮掉之前,并没有人认为她有希望继承大统。
天凌并不在意,她也不稀罕那个位置,那时她最大的愿望是等长大了,带着母亲搬出宫去,做个闲散的亲王。
她的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总会望着父亲朝堂的方向发呆。
“娘在想爹吗?”年幼的天凌曾经好奇的问过。
女人只是温柔的抚了抚她的额发,没有说话。
十二岁时,天凌的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从母亲的死里。
当从书房回来的天凌看到了浑身是血被两个侍卫架着的母亲,和从未曾见过的,盛怒的父亲。
男人向来冰冷的脸彼时扭曲成了一只凶残的野兽,像是要马上把眼前的女人撕碎。
天凌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挡在了母亲面前,仰头望着自己的父亲。
男人却只当她不存在,一手拿着剑,直直的指向母亲。
“妄朕多年宠爱於你,你竟然如此谋害朕!”
谋害?
天凌慢慢的转头,望向自己的母亲。
那个总是忧郁的望着远方的女人,此刻脸上也挂上了凶狠而残忍的笑。
“你灭了我的族,我便叫你绝后,唯一的子嗣也是我们季朝的血脉,很公平不是吗?”
季朝……
天凌自然知道季朝,却绝想不到,她的母亲,竟是一位一心替故国报仇的季朝人。
天机慢慢收敛的脸上的怒容,看了看依然回不过神的女儿,把剑丢在她面前。
“杀了这个叛逆。”
天凌下意识的后退两步,摇头,“我不能……”
野兽尚知母恩深厚,人岂能弑母?
天机此时却像是已经完全不生气了,他淡淡的看着天凌,“朕不会再有别的子嗣,你以后就是我大仲的皇太女,今天朕来教你,一个皇帝,要怎么做选择?”
“来人,”他冷冷道,“把此宫的宫人,挨个杖毙。”
他又看向天凌,“直到皇太女动手为止。”
那是天凌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她一直以来居住的宫殿里,回荡着连绵不绝的惨叫声。
他们是陪她上下学的小太监,是给她绣手帕的小姑娘,是会给晚归的她留一碗鸡汤的老嬷嬷。
天凌跪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换来的却只有一句。
“季朝余孽不除,他们早晚也会死在敌兵手里,朕不过是把这一切,摆在你面前罢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那天也是天凌第一次知道,原来大股喷出的鲜血,是热的。
父亲满意的离开,母亲的屍首被人拖走。
天凌抹掉了脸上的血,走出了宫殿,坐在了台阶上。
少女的心随着母亲的血一起冷下去。
月幽幽的挂在天上,今夜没有星星。
后来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母亲都能杀,那这世上大概少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的。
杀母亲是为了救宫里剩下的三十六人,那么为了天下,没有人是不可以被牺牲的。
天凌后来杀了很多人,有的该死,有的不该死但又必须死。
她已经不再去想应不应该杀这个人这种问题了。
那些白骨堆积如山,哪里还能分辨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他们只是挡了仲朝道路的人。
直到要处斩落星的前夜,天凌回到了母亲的宫殿,屏退了下人,坐在那冰冷的台阶上,喝了很多酒。
喝到烂醉之时,她迷迷糊糊起身往门外走,“……落星。”
却在跨出门槛的时候,被拌了一跤,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头破血流。
疼痛让她清醒过来,已经快要三十岁的女人就那么坐在台阶上,哭的昏天黑地。
她不能去。
如果连你这样的人,都配得到幸福的话。
那那些被你杀掉的人的灵魂,又要如何安息呢?
既然抛却了自己的人性,就不要再试图回头。
你要孤独的背负着这个王朝和被王朝埋葬的人命,跋涉至死。
这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
今天的天泽叫天凌想起自己。
她合该用父亲对付自己的方式对付自己的女儿,但她也没有。
桃夭说的没错,她心软了。
大抵是因为女孩的眉目,像极了故人吧。
史书记载:永泰二十五年十二月,帝病重,卧床不起。
天泽跪在母亲的床前,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君王,此时躺在床上,骨瘦如柴,气息奄奄。
她的面容依然算不上苍老,但神智似乎已经不太清楚了。
天泽稍微往前凑了凑,拉住了女人消瘦的手,“母亲,女儿在这。”
女人已经浑浊的眼睛慢慢转向她,然后像是惊讶般的,瞪大了一点。
“你怎么来了?”
女人手微微抬了一下,似乎是想摸摸她的脸,却又因为力气不够垂了下去。
天泽有些慌张的喊,“母亲!”
天凌最终没有杀她的爱人,所以她这时候,也不愿意自己的母亲死去。
这句话惊动了床上的女人,她的眼睛稍微亮了一点,又定定的看了她片刻,最后摇头。
“你不是她,我糊涂了,她从不会来看我。”
天泽这才明白,母亲那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是对一个跟自己很相像的人说的。
她又想起少时为太子妃顶撞母亲时,母亲恍惚那一瞬。
难道也是因为这个人吗?
可母亲从未提过这样的人,为什么明明很重要,却从来不提起呢?
此时天凌又微微拉了一下天泽的手,天泽立刻回神,“母亲,女儿在。”
天凌望着她的眼睛,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你跟太子妃相处如何?”
这是天泽第一次看见母亲笑,她忍住眼泪,“很好,女儿很喜欢她,她也中意我。”
“这样啊……”女人不再看她,望向了头顶的虚空,喃喃道。
“那就好……你们要好好在一块,你不要骗她,也不要被她骗了。”
皇帝闭上了眼睛,她这样一个人,最后留下的,却只是这样一句话而已。
史书记载:永泰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七日,慎帝天凌驾崩,皇太女天泽即位。
天泽即位后,改年号为永康,其在位期间,四海生平,天下大治,与其母并称为“泰康之治 ”。
作者有话要说: ps:大家都想看天凌思念落星,可她这种人太清醒了,清醒到快死了才恍惚了一小下,所以她不会想的。落星要找回场子,只能去he线试试了。
再ps:又写多了,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更,评论给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