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极少说这样矫情的话,此刻也将手缩在袖口里,来回摩挲细密的针脚。
李十一耷拉着眼皮瞧她一眼,却未急着说什么,只将笔在手中略微一顿,另起一行,正中书了一个“萍”字。
“认得吗?”她轻声问。
春萍摇头。
李十一的薄唇上下一碰:“萍。”
春萍心神一动,是她的名字。
李十一未过多解释,只在后头又添了三个字,而后将笔搁下,看着她道:“萍水相逢。”
她笑了笑:“人同人的缘分,都是从这四个字里来的。”
她透过春萍矮矮的头顶,想起缘分不深的师父,想起扎着蝴蝶结的阿音,想起抱着她大腿不撒手的涂老么,最后想起捉住她手指的小十九。
人之交集没什么道理,相遇便是道理。
同李十一学了几日字,春萍的话多了许多,偶然遇到不大理解的,还会叽叽喳喳说上小半日。这晚天黑得早,至晚饭的时辰已是暮色深沉,阿音一面摆碗筷,一面对下楼的春萍道:“去去,洗手去!”
椅凳一阵轻轻的划拉,众人入了座,春萍洗手回来,正要盛饭,见着那桌子菜却怔了怔。
阿音笑道:“新开的馆子,南京菜,你不好外出下馆子,我端了回来,你尝尝。”
松脆油嫩的金陵烤鸭,葱香扑鼻的叉烧鳜鱼,汤色爽滑的鸭血粉丝汤,同摆尾相簇的凤尾虾,秦淮风味满当当铺了一桌子,仿佛有小调咿咿呀呀地从金线勾边的白瓷盏里淌出来。
春萍坐下,动作幅度极小地端着饭,在手心里转了转,才说:“这些,我大半未吃过。”
除却鸭血粉丝汤,好似是吃过一回。
阿音夹一块凤尾虾给她,笑道:“甭管吃没吃过,拢共就你这么个南京人,正不正宗你说了算。”
春萍抿着嘴角笑,眯着眼点了点头,将虾咽下去,又扒了一小口白饭。
好吃极了,令她忍不住伸手去夹了第二块,想了想,筷头却在空中转了个弯,落到了宋十九的碗里。
宋十九挑眉,春萍却没说什么,只将身子骨往凳子后边缩了缩,埋头又送了几回米饭。
杯盏过后,众人的话也活络起来,阿音见大伙吃得香,高兴自个儿办了件漂亮事,便道:“你们若是吃着喜欢,我明儿还去,那老板说是有好几样拿手菜,只恨我胃小,一回吃尽不能够。”
阿罗见她邀功,只柔柔笑了笑,伸手为她盛一碗汤。
却见春萍弱弱出了声:“有美龄粥么?”
“什么粥?”阿音没听得明白。
春萍小声道:“我逃难途中,碰着一位老乡,据闻从前是在金陵大饭店里当厨子的,顶拿手的便是美龄粥,他说得很是好吃,我一直有些想着。”
她仍旧不习惯向别人讨要什么,不好意思极了,未等说完,便将脸躲进汤碗里。
“你若想吃,我明儿问问便是,这名儿耳生,哪个美?哪个龄?你同我说道说道,省得言语错了。”阿音接口。
春萍这才将头抬起来,说:“是宋夫人的名字。”
“听那老乡说,宋夫人胃口不好,吩咐厨房做了这粥,很是香甜开胃,此后传了开来,得名美龄。”
阿音眨了眨眼,越听越糊涂:“宋夫人?哪个宋夫人?孙夫人么?”
春萍亦有些疑窦,摇头:“美龄夫人,蒋委员长的夫人。”
阿音讪讪一笑,接过阿罗的汤:“我竟不知有这么个夫人。”蒋委员长也不晓得是哪个委员长。
她向来不爱读书看报,想来又孤陋寡闻了些。
却见一直沉默的李十一抬起头来,望着春萍出了声:“你自南京过来,打的是什么仗?谁在打?”
春萍对上她的眼神,心里惴惴一跳,润了润嘴唇才道:“鬼子呀。”
“日本鬼子。”
李十一的呼吸不受控地错乱了一秒,嗓音略沉:“如今是哪一年?”
春萍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无措地咬了咬下唇,四顾一圈,低声回答:“民国……二十六年。”
一九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