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泣声压得很低, 被停机坪上的噪音掩盖,断断续续的。
温柠却听清了,她的感官像鹰眼一样敏锐, 穿过几百公里,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精准地捕捉到那一丝猎物般的声音。
耳朵自带屏障,把其他一切杂音挡在外面, 只听见她的抽泣。
温柠的喉咙卡住, 有点疼, 不是吃鱼吞了刺的那种尖锐的疼, 而是小时候感冒咳嗽的那种火燎的痛, 熏着她的鼻子, 眼睛,熏到脑袋里,整张脸都要烧着了。
她听着她哭。
也想哭。
在飞机上的时候, 她不慌, 就像被全身麻醉了, 没有任何知觉, 情绪, 只想尽快平稳落地。现在,她站在地面, 麻醉药失效了, 情绪的痛觉密密匝匝传遍了神经,一阵比一阵更激烈。
这股后劲好大。
温柠闭上眼,阳光刺穿她的眼皮, 蒸发里面的水汽。
良久, 她轻声说:“我没事。”
电话里抽了一口气。
“……嗯。”浓重的鼻音。
又抽搐了一下, 声音突然变小, 好像拿远了,温柠还是能听到很清晰、很深的抽气声,一下一下,在极力克制的样子,却让她也感觉到窒息。
这时候签派的电话打了进来。
温柠一激灵,迅速从情绪中抽离,匆忙安抚道:“签派给我打电话了,你别哭,等我回去,先这样。”说完来不及等顾冲溪回应,挂掉了电话。
她一边接电话,一边跑回驾驶舱拿电子飞行包。
签派大致询问了人员安全、飞机情况等,表示会调另一架飞机过来,公司在C城不设基地,只有营业部,飞机调派时间会比较长,大概要三到四个小时。
“温机长,如果您觉得状态可以,就等飞机调过去之后继续飞完后面的班次,如果觉得不行,这边就安排备份组过去飞后面的,你们晚点直接加机组从C城回来。”
温柠看了一眼同事们,果断道:“加机组回去。”
“好的,晚点我再跟您联系。”
“嗯。”
“机长……”乘务长疑惑地看着她,“后面不飞了吗?”
温柠摇头,“换组了,我们收拾东西,去休息室。”说完又想起了什么,话音一顿,“你们有没有谁身体不舒服?刮伤或者碰伤之类的?”
大家不约而同地摇头。
她松一口气。
这一路上,除了刚开始那一下子猛烈的颠簸之外,基本飞得很平稳,她庆幸天气好,没有乱流,却也担心颠那一下的时候正好有人在舱内走动,受伤。
如果发动机起火,或者当时有乘客受伤,同事一定会及时汇报。
最后都没有。
这也是她能放心做出决断的原因之一。
在飞机上,大家是一个整体,分工合作,井然有序,缺少谁都不行,越是危难时刻越能体现。
温柠希望这辈子不会再经历第二次。
收拾完东西,温柠先下了飞机,走到裂得面目全非的发动机旁,掏出手机拍了一张。
航检机务是个大叔,穿着藏青色工服,荧光背心,皮肤黝黑,他从另一面绕过来,冲温柠竖了一下大拇指,“巾帼啊,这发动机差点点就掉了,万一损伤到襟翼或是破坏了液压,估计就……唉。”
大叔一声叹息,没再往下说。
如果损伤了机翼或是破坏了液压系统,飞机就难以控制,要么在急速坠落的过程中解体,要么低空触地摔得粉碎。
而掉下来的发动机,幸运一点落在山林野地中,万一落在城市里砸到房屋或是人,后果不堪设想。
温柠顿觉背后发凉,问:“是连接配件的问题吗?”
“初步判断是这样,”大叔伸手指了一下,“这个挂架看上去是新的,但是你看看,都变形了,哪有新的东西这么不结实的,正常情况定期全检一次,可以用好几年。”
“不过具体什么原因,还要等你们公司的航检过来,把它整个拆了看看才知道。”
温柠蹙起眉。
起飞前,航检告诉她这架飞机前天和昨天飞了七段,没有任何问题,看过的故障清单与维修清单也无异,不太像是有人故意为之。或许,问题就出在航材配件上,早早形成了安全隐患,只是她比较倒霉,正好碰上。
其他同事陆陆续续下来了。
温柠收起思绪,转身,带大家去机组休息室。先吃饭,再好好休息,等待加机组通知。
她给顾冲溪发了两条微信:
[我现在去吃饭]
[下午加机组回去,快的话,天黑之前应该能到家]
想了想,她又发一条:
[你好好的]
一行人走到休息室门口,温柠的手机震了一下,她低头看,顾冲溪回复了。
[嗯。]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顾冲溪靠在卧榻上,半阖着眼,睫毛微微颤抖,她的脸是打了蜡的光滑的冷白色,眼泪流下来,像拉下一根拉链,露出坚硬里面的柔.软。
她一只手握住手机,另一只握住胸.前的吊坠,这两样东西可以给她安全感。
现在彻底安心了。
光线刺得她的眼皮愈往下沉,整个世界变成了幽暗的水底,她身心放松,起伏的胸.口渐渐平稳,觉得自己像一块舒展的海绵。
入睡后,泪珠还挂在睫毛上。
顾冲溪做了噩梦。
梦里,她看到温柠驾驶的飞机坠毁了。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像被弓箭射穿的鸟,直直栽下来,地面上却找不到任何痕迹。
闹锺把她叫醒。
“柠柠——”
她哑着嗓子喊,从卧榻上跌了下去。
趴在地毯上,头发乱了,她拿起手机翻看微信,一遍遍确认温柠发消息的时间,才知道那是梦。
两点五十分。
顾冲溪爬起来,去厕所洗脸,镜子里的眼睛仍有些肿,她补妆,理好头发,她没忘记还有工作——是现在才想起来还有工作。
办公桌上放着秘书送进来的江城基地进度报告。
顾冲溪坐下来翻了翻。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但没有让她凌乱,反而给了她清晰的方向。
她拿出一张A4纸,一支水笔,涂涂画画。
线条勾勒出一条宽阔的河,河里有很多鱼,大的,小的,奇形怪状的,一个人坐在岸边,手握钓竿。
——笃笃笃
敲门声响。
谭佳进来了,合上门,走到办公桌前,“顾总——”
顾冲溪轻挑眉,看了她一眼。
“我去找过陶丽了,”谭佳十指交叠,“她说不要钱,只要公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