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柠打开了公证书。
卧室内亮着顶灯, 冷白色的光,凉阴阴照在白的纸、黑的字上,使得它看起来充满死亡气息——遗嘱本就是与死亡挂钩的东西。
立嘱人顾冲溪。
文件上列明了顾冲溪名下的所有财产, 白纸黑字写得详细, 受赠人是配偶, 温柠。
日期是今年八月二十九日。
纸张轻微抖动起来,温柠的手在发抖,她重新将文件看了一遍, 逐字逐句,确认这是顾冲溪立下的遗嘱。
她蹲在地上,一时没反应过来。
才三十岁就立遗嘱,财产全部给了她, 母亲呢?她们之间虽然是合约婚姻,但没有签过任何协议,在法律上就是妻妻关系, 能分财产、继承财产, 可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将来离婚要拿顾冲溪半分钱。
顾冲溪这是什么意思?又套路她?故作深情?
年轻人立遗嘱,未雨绸缪,倒是不奇怪, 但正常情况下谁会把全部的财产都给配偶,不留一分一厘给尚且在世的父母?
温柠猛然想起“家庭战争”……
她隐隐感觉自己触摸到了冰山一角, 真相就是藏在水面下的巨大冰川。她像找到方向的迷路的旅人,像闻到血腥味的猛兽,兴奋起来, 心口有股滚热的血在沸腾。
这次顾冲溪会告诉她的吧?
今天太晚, 等明天顾冲溪回来, 她要问个清楚。
温柠合上文件, 不打算放回去了,视线一扫,发现里面还有东西,她拿出来,是一份意外死亡险的保单……
投保人顾冲溪,受益人温柠。
阴凉的冷光灯下,死亡气息更浓重了,“意外”这样的字眼刺激着温柠的神经,她一手捏着遗嘱,一手捏着保单,指甲盖泛白。
意外,是家里遭遇变故的那年,大雨滂沱的夜晚,高速公路上堆积的泥土和石块,被挤压碰撞得变形冒火的车,爸妈面目模糊的屍体。是她想哭却哭不出来的脸,过后在无人的房间里的抽泣,这七年生活的重担。
对她来说,意外是天崩地裂,山塌海啸。
能想到的,所有的,都是恐怖的,思绪便不受控制地飞远了,朝可怕的方向飞。
温柠生命中的两次意外,分别给她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打击,一次是七年前,一次是四年前,意外代表着失去,她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离开。
一滴眼泪砸在保单上,水渍覆盖了顾冲溪的名字。
她又想起七年前,萧瑟的院子,空落落的房屋,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的人,她又回味起那种慌乱无助的感觉,到最后心痛得麻木。
让她害怕的“第二次”是不是终究会来……
翌日,四点多,洛城下起小雨。
顾冲溪从机场出来,坐上车,给温柠发消息:[我到了。]
她疲惫地往后靠,闭上眼,食指揉了揉眉心。手机在腿上震动,她掀起眼皮,看到来电备注“柠宝”,立刻有了精神。
“柠柠,我……”
“回家,”温柠打断她,声音又粗又低,“我有话跟你说。”
顾冲溪心一沉,“……好。”
天是灰青色,窗外飘着雨雾,车轮与湿.漉漉的地面摩抆而过发出声响,冷风从缝隙里漏进来,吹得顾冲溪打了个寒颤。她升上窗户,听着温柠挂断了电话。
有种不好的预感。
到了天和湾,小区里静悄悄的,许是心理作用,顾冲溪感觉到暴风雨前的宁静,心情愈沉重。
她左手提小箱子,右手拎着给温柠带的点心,忐忑进屋。
天暗,屋子里却没有开灯,温柠坐在沙发上,脸色憔悴,神情呆滞,闻声抬起了头,看着她,嘴唇微动。
“柠柠……”顾冲溪弯起唇角,走过去,“我给你带了‘香园’的点心。”她把手中的纸袋放到茶几上。
一弯腰,一低头,看见桌上的公证书和保单。
她目光微僵。
“解释一下吧。”温柠低沉的声音从旁边飘来。
顾冲溪勾住袋子的手指缩了缩,抄起两份文件,抬头,眼里流露出慌张又愠怒的神色:“你怎么乱翻我的东西?”
她从未用这种语气跟温柠说过话。
温柠被她突如其来的脾气吓到了,半晌才缓过神,“这不重要,我想听解释。”
“防患於未然罢了。”顾冲溪低声说,避开了她的目光,转身欲走。
“难道你能预知未来?”
“……”
顾冲溪顿住了脚步。
“既然你的遗嘱和保单上写着我的名字,这件事就与我有关,我有知情权。”温柠一字一句道。
她清瘦的背影立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忽明忽灭,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当年苦苦寻找的滋味,那种无助和绝望,深深地烙在温柠心上,就如眼前看到的一样,她要消失了,要离开她——在成功让她陷落之后。
温柠眼眶泛红,上前抓住了她的手,“会发生什么?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顾冲溪撇开脸。
“那你告诉我,当年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就走了?”
她沉默,脸像灰浆水泥。
雨打在台阶上发出滴答声,空气湿.漉漉的,黏住毛孔,头发丝,黏住温柠和她紧握的手,湿气在滚热的掌心里蒸发掉了。
垂下的浓睫像两把小扇子,遮住全部的心事,平滑的眉心起了褶皱,嘴唇也颤抖起来——她在回忆。
温柠看到她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柠柠……”
顾冲溪闭上眼,将她抱进了怀里,“对不起,我撒谎了,我爸妈没有离过婚,更没有结过婚,我也不是独生女,我——”
她尝试着揭开伤口,可是才掀起一点边角,剧烈的疼痛就迫使她停下来。她还是做不到。
脸埋在温柠的头发里,温.软的唇一遍遍亲吻着。
“继续。”
“没有了。”
“你觉得我信吗?”
“……”
等了许久,顾冲溪没吭声。
“你还是不肯说么?”
“看看我现在这个着急的样子,你是不是特别高兴?”温柠从怀抱中抽离,冷笑。
“七年前你想走就走,一个屁都不放,好,我只当你死了,结果现在又跑回来,在我面前装深情,你那么了解我,知道我最吃哪一套对不对?你知道我肯定会输的,我只是你放在温水里煮的青蛙,再怎么挣扎还是逃不出你的手……现在你成功了,我又掉进你的陷阱了,你很有成就感吧?”
她抽着气,泪在眼眶里打转,唇边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担惊受怕一整夜,没睡好,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在乎顾冲溪,但却得不到半点坦诚,像个傻子,被牵引来牵引去,宠物一样吊在手心里玩弄。
七年来堆积的怨气一股脑儿爆发了,喷涌的岩浆连同自己一块烧成了灰烬。
顾冲溪皱眉,嗫嚅道:“别这么说,我从来没有……”
“你以为给我留笔钱就可以消失?”温柠咬着牙打断她,眼泪落下来,“没有比你更自私的人了,顾冲溪……”
她抱住她,失声痛哭。
顾冲溪红了眼。
忽然,温柠一把推开她,吸着鼻子说:“要走是吧?走,现在就走,走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抬手指向大门。
“柠柠……”
“滚出去!”
一嗓子破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