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小义愣愣地望着姬玉泫的眼睛, 看见姬玉泫眼底一片冰霜,瞳眸幽深,诡异莫测, 让人心里发慌。
她鼻头一酸, 湿意刹那间涌上眼角。
从未见过这样的姬玉泫, 她不觉害怕, 但觉心酸。
如此防备的姿态, 足以见姬玉泫过去的十年过得并不安稳。
乐小义心里酸涩难言,一瞬间便有了决断。
“我跟你走。”她说。
剑神宗於她有恩,但偿还恩情的方式有很多种, 在她有限的生命里, 姬玉泫重於一切。
她眼里的坚定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在姬玉泫的瞳孔中点亮一盏明晃晃的灯。
姬玉泫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不再伪装温柔。
她安静地与乐小义对视,似乎从面前这张清秀的小脸儿上找见了十年前那张稚气未脱的容颜。
乐小义还是当年那个乐小义, 但姬玉泫却已不再是那年的姬玉泫了。
姬玉泫柔唇轻启,齿间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以食指轻轻点了点乐小义的心口。
她那一掌就打在这个位置,该是很疼的, 也许, 要很多年以后, 乐小义才能明白她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
灼热的鼻息吹拂乐小义的耳廓,姬玉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说道:“小义, 十年前的姬玉泫已经死了。”
而十年后的姬玉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会利用你诚挚热烈的情感,早已配不上你的喜欢。
末了,她轻轻推开乐小义,起身离去。
乐小义坐在岸边发呆,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思泫剑剑鞘上的损痕,脑子里尽是姬玉泫刚才贴近她时的样子。
——小义,十年前的姬玉泫已经死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姬玉泫与十年前的姬玉泫有什么不一样?
乐小义放下思泫剑,掬水泼面,用力揉了揉眼睛,将酸胀涩然的感觉强行抹去。
她不是傻子,哪里不懂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回不到从前,从吴风脱口而出的一句“玄天宫姬玉泫”开始,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姬家府邸被毁之后,乐小义辗转四方寻找姬玉泫和姬千城夫妻的下落,她来剑神宗前,一直在打听仙家宗门的消息,自然也听说过玄天宫。
玄天宫颇为神秘,宗门所在无人知晓,凡俗中人少有知之者,然在修行之人中却是如雷贯耳,其名头甚至还高过剑神宗。
神荒浮屠界有四魔门,起首便是玄天宫。
宫中皆是杀人不眨眼的魔修,行事肆意猖狂,手段残忍,无所不用其极,令人闻风丧胆,可谓臭名昭着,却又没有人真的敢去招惹他们。
姬玉泫既是玄天宫人,那乐小义作为大禹王朝正派之首——剑神宗的弟子,断不可与姬玉泫扯上半点关系。
哪怕她自己并不在意声名,可她对自己的实力有自知之明,若脱离了剑神宗,她就算飞蛾扑火地投奔姬玉泫,也只能做一枚弃子。
遑论剑神宗内长者於她有救命之恩,乐小义重恩重义,性情率直,比起机关算尽的玄天宫,浩然正气的剑神宗显然更适合她的发展。
既然姬玉泫现下是魔门之人,那她来剑神宗做什么?显然姬玉泫在与乐小义相认之前就已经在剑神宗内有所行动,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与乐小义重逢,乐小义自认没有那个底气让姬玉泫为了她单独跑这一遭。
剑神宗与玄天宫虽无正面冲突,但也水火不容,若叫人知晓姬玉泫的身份,必会大难临头。
可这个问题短时间内想是得不到解答了,只能偷偷埋在心里,等日后时机成熟,再寻找答案。
乐小义用衣袖抆干脸上的水渍,眷恋地环视幽暗的山洞,不觉间太阳已经完全落下西山,洞内月色稀疏,早已不见姬玉泫的踪影了。
她们之间缺失的十年是她一辈子的遗憾,她不知道姬玉泫为什么会入玄天宫,也不知道姬玉泫的父母现今如何,但她想把握今后,还有漫长无际的未来可以去拚搏。
她若没有足够的实力,无法在天地间搏得一席之地,就永远不能真正走近姬玉泫。
乐小义吐出胸中浊气,收了心,决定更加努力地修炼。
为防被人发现这处隐秘之地,乐小义忍着内心胆怯,一跃入水,潜进水下暗道,由於天色已晚,水下更难视物,她一路提心吊胆,以超乎寻常的速度飞快穿过密道。
回到树林后乐小义一刻也不停留,径直上了岸,最后也没确认那水下是否真的有咬人的毒蛇。
她站在岸边确认四下无人,迅速将衣袍蒸干,这才提剑回到南院。
身后水声渐渐消失,姬玉泫背倚着岩壁躲在石缝阴影中,久久沉默。
——我跟你走。
乐小义的声音像有魔力似的,一遍又一遍回响於耳畔。
若前方是万丈深渊,去则粉身碎骨,你也愿意么?
她闭眼苦笑,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那乖巧的姑娘清亮的眼神注视下形同虚设,她到底哪里来的自信,竟错觉可以在乐小义面前藏住本心。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声鸟鸣惊醒,睁眼快步离去,背影比来时多了两分仓皇。
乐小义一回房立即关紧门窗,将身上泡了两次水的衣袍脱下来换洗,打算换一身衣服。
袍子脱到一半,忽有一物从她胸前掉出来,乐小义眼疾手快,足尖一挑,将那小东西勾起来,再探手一捞,便将其牢牢攥在掌心。
入手温润,触感熟悉,乐小义心头一动,二话不说摊开手掌。
一枚白色玉简静卧於掌纹之间,和先前那封藏了浮屠宫邀请函的玉简一模一样。
乐小义没由来一阵紧张,心跳陡然加快,此物显然原本不在她身上,是在她见过姬玉泫后才出现的。
记忆回退,与姬玉泫相处时的一幕幕飞快闪过她的脑海,最后定格在姬玉泫欺身上前,指尖点在她胸口,言笑晏晏的画面。
这玉简该是姬玉泫那时候偷偷放在她身上的。
乐小义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用力攥紧玉简,再次抬眼确认门窗都已关好,这才闭眼平复心情。
玉简只能打开一次,乐小义没有草率查看里面的内容。
待呼吸渐缓,她三两下换好衣裳,钻进被窝缩成一团,双手交叠将玉简护在心口,用拇指摩挲玉简光滑的表面,猜想这块玉简和先前那封请柬,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深呼吸不知多少个来回,乐小义做足了心理准备,不容自己继续犹豫,咬牙下定决心,用力将玉简印在脑门上。
额心透进一股清凉的感觉,璀璨金光於识海中缓缓展开,凝聚成一段话:
道衍天地,须弥藏金,有念无情,鸿蒙剑心。
乐小义眉头稍蹙,下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随即她感觉胸中蹿上一股热气,金光凝聚,剑影若隐若现。
一种玄奥的感觉浮现心间,乐小义翻身坐起,并指一点,虚无中骤起一阵疾风,只听鋥一声响,乐小义对面那扇墙上立时现出一道寸长的剑痕。
今日公课之上,乐小义对柳清风那一剑尚有滞塞不解之处忽然间豁然开朗。
“!!!”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机遇从何而来。
是姬玉泫!
那突然出现在她身体中的剑影来自姬玉泫!
浮屠宫的请柬也多半是姬玉泫授意!
乐小义盯着对面墙上那一道不太明显的痕迹愣愣出神,指间碎玉粉末簌簌滑落。
良久,她嘴里溢出一声刻意压低的尖叫,双手掩面试图抚平眉宇间的极致欢喜,但飞扬的眉梢与高高翘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最后她只能任由激动的心情扩散,仰面一倒,在床铺上滚了一圈又一圈,用被褥将自己裹成一个大粽子。
哪管十年时间将姬玉泫变成什么样子,她对她的好又掺了多少假意与心计,至少那两次亲吻做不得假,那些沉默无声的给予,都真真切切是为着她好。
乐小义满心欢喜,定了定神,即便未来不知多少坎坷,她也甘之如饴,誓为心中所愿披荆斩枣。
不知道一个人疯了多久,窗外月上中天,乐小义才把脸埋在被子里一阵傻笑,怀着一腔萌动的欣喜沉沉睡去,眼角残留一道清亮的湿痕。
本以为能在梦里见到姬玉泫,岂料一夜无梦,睡醒之后神清气爽,乐小义将先前那只锦囊找出来,用线绳穿起,代替紫玉葫芦挂在脖子上,贴身带着。
她隔着衣襟拍了拍胸前的锦囊,垂首时抿唇一笑,不知昨夜别后,下一次再见又是怎样的光景。
推开窗看了一眼外边天色,今日山中有雨,淅淅沥沥的,伴着一阵阵寒风,有了些许秋日的凉意,却散不开乐小义雀跃的好心情。
乐小义在窗前站着,用力吸了一口雨中潮湿的空气,空气中夹杂了些花草的清香,闻过之后身心舒畅,再抻一抻筋,跺一跺脚,浑身通泰。
看着时辰不早了,乐小义撑了把伞出门,去了一趟藏书楼。
外门的藏书楼是一座有五层楼高的塔型建筑,坐落在宗务厅后的院子里,里面收纳了不少诗词歌赋、名篇大作,还有文人整理的江湖轶闻、宗派文书。乐小义之前来过几次,有些贡献任务就是帮忙誊抄文书,整理卷宗,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没有接任务的情况下进入藏书楼。
乐小义踏上楼门前的石阶,站在门外抖了抖水,将油纸伞倚着墙角放好,这才向守门的执事递上自己的腰牌,执事把乐小义的名字登记在竹简上,写下入楼的时辰,便允她进去。
藏书楼内文书按照机密程度划分为数个等级,不同机密级别的文献收藏在不同楼层,每层楼入口处都有执事看守,以乐小义的身份,只能进入藏书楼下两层。
不过她今日来此要找寻的东西并非什么机要之物,应当就在下两层楼中。
乐小义绕着楼阁中整齐摆放的书架一排一排依次看过去,从诗词歌赋到史书话本,还有神荒浮屠界数万年来积累的无数人文传说,数不胜数。
乐小义在里面待了三个时辰,最后终於在第二层楼东南角的书堆里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
时常有任务要求弟子清理打扫藏书楼,然而这个角落却鲜有人来,书册摆放虽不算杂乱,相较於其他地方却是显而易见地疏於整理。
若看得仔细些便能明白个中缘由,这一摞书架上的书简大都是些杂记,记载的多是江湖中左道风云,剑神宗弟子个个自诩为侠义之士,自然不屑於观摩魔门兴衰,这些书册便藏在此地蒙尘。
乐小义看得快,一目十行,将十余册杂记通看一遍,有关玄魔宫的记载只有三言两语,并不详尽。
意料之中的结果,耗费了一整日的时间,并未增进对姬玉泫的了解。
乐小义心中无奈却并不执着,她摇头轻叹一声“到此为止”,遂放下最后一册书简,起身抻了抻发麻的双腿,掸落衣摆上沾染的灰尘,准备离开藏书楼。
她朝门口走了两步,忽而眼角余光扫到旁侧书架上一本斜伸出来半开半合的竹简,被展开那一页上“乐君皓”三个字吸引了目光。
乐小义停下脚步,紧盯着竹简上“乐君皓”三个字,愣了足有数息时间,才伸手将那一卷竹简抽出来,卷到头,见首行第一支竹条上写着《剑神宗本纪·弘义篇》。
尉冲弘义,是剑神宗的现任宗主,得太宗主阎云清传位至今只有二十五年,据传尉冲弘义近来修为又有精进,正在闭关,至於其修为究竟到了何种境界,非是乐小义这等小弟子可以知晓的。
这本书简是个誊抄本,简要记录了尉冲弘义上位以来剑神宗的大小事件,书前附了一段尉冲弘义成为剑神宗宗主之前的生平。
新编的竹条还留有草木清香,混着淡淡的水墨味儿。
乐小义将竹简摊开放在膝上,左手托着卷首,右手拇指轻轻压着写满了小字的竹条,逐字逐句地往下看。
书简上说太宗主座下有三位亲传弟子,大弟子尉冲弘义,二弟子祁剑心,三弟子便是乐君皓。
三位师兄弟情同手足,乐君皓作为年纪最小的师弟,颇为受宠,照理说该有不少笔墨,然而在这本书册中,有关乐君皓的部分,只寥寥几笔。
乐君皓当初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出身於没落的乐姓氏族,从小拜入剑神宗,年纪轻轻但修为不俗,后来不知何故误入歧途,堕入魔道不说,还当众击杀了左氏家族的高手。
太宗主得知此事,盛怒之下咳出一口逆血,问清缘由后更是心灰意冷,遂将乐君皓逐出师门以平左氏之怒。
在此之前,二弟子祁剑心在外遇袭失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虽无实证,但乐君皓入魔之事被捅出来后,江湖中人人心知肚明,该是乐君皓祁剑心二人貌合心不合,乐君皓逞凶杀人,不料东窗事发,自食其果。
乐小义越往后看,眉头便皱得越紧,她回忆起幼时在姬家府邸中时与姬千城谈话,她从姬千城口中听说的乐君皓,和这本《剑神宗本纪》里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在姬千城略带回忆的口吻中,乐君皓是一方豪杰,侠肝义胆,虽然多年前乐君皓因故失踪,姬千城已许久未得故友消息,但他对乐君皓的佩服和欣赏都不加遮掩,为乐君皓的为人更是不吝溢美之词。
乐小义对自己的身世并不执着,却不代表她对此无动於衷,曾几何时,她也曾为自己可能有这样一个伟岸的父亲而心生憧憬,设想若有一天,她能见到这个人,该是怎样的情景。
然而她心目中的英豪到了剑神宗的书册里却是如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