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市的鼓声响过,东南西北数道坊门齐开,在外久候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入,空寂了整宿的坊市倏然被喧闹填满,驼铃阵阵,马蹄嘚嘚,金银玉器满车,丝绸布匹堆叠成山,行走间,奇异香料与异域美酒已引来无数人问津。
远处的九层浮屠有僧侣敲锺,风铎和鸣,铿锵余韵回荡不休。
盛世之相,谁又愿窥见内里的虫洞疮痍。
但窥不见,就不存在了么?
李怀疏的目光试图越过人潮寻找一株独柳。
贞丰十七年,她初入翰林,正月初一屠苏酒饮过,京城衙署尚在休沐之际,一名偷盗宫中财物的内宦,竟被刑问出震惊朝野的大案。
案件牵连者众,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黄自新的得意门生许湎也在其中。
三司会审,重刑逼供,皇权与世家之争暗流汹涌,喝令彻查此案的皇帝不需要一副恳切陈词的喉舌,他要的只是一纸供书,严惩主张新政之人以平息世家怨愤的一纸供书。
审理定案花了大半年,至仲秋,西市独柳旁,许湎等近百人尽数被斩首示众。
史书上寥寥几笔,却使得若干人骨肉离散,连下三日三夜的大雨才将满地血水冲刷干净。如此惨况,世家得到了慰借不假,但反过来,赫赫君威也如覆在头上的浓厚乌云,遮天蔽日,阴影笼罩在心中,人人自危。
贞丰帝并非狠厉果决之人,不难猜出雷霆手段的背后定有教唆者,此案的处置明面上或可称为帝王权术,背地里稍加琢磨却伤透了良臣的心,黄自新便是那一年奏请回翰林院当个闲官,不再过问朝政。
君臣不睦,小人自会伺机而动,种种乱象皆是朝廷动荡的征兆。
“七娘,你今日第一次出府,怎知放生池边有那什么半间凶肆?”玉芽执着伞,向李识意问道。
她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回头,赵家娘子的店铺须臾间门庭若市,都是为新鲜出炉的见风消而来,七娘好不容易跟夫人求得出府散心的机会,不为吃的,竟闷头闷脑地直奔凶肆,一个做死人生意的地方。
李怀疏眼中波澜微兴,重生的时日太短,触景生情,她仍不免陷於过往的身份中,但这些为国为民的忧虑在李识意的皮囊之下已无任何意义,夺权贪污之内忧与她无关,乌伤边衅之外患跟她何干。
那个身穿玄衣落落而立之人……恐怕也难与她再生瓜葛。
这么想来,倒是平白偷得几分清闲,上辈子活似个劳碌命的李怀疏轻轻笑了一声。
玉芽见她久违地露出笑容,眼眶不由泛起几分酸涩,心想七娘过了这关死劫,兴许因祸得福,许多事忘了就忘了罢。
“咳,阿姐说的。”天青色纸伞遮了半张面容,也遮住了薄粉的耳廓,她不咸不淡答道。
不会说谎,也懒得编,索性就一个谎言说到底了,自孔曼云问诊后她连平日的言谈神色都不再费心伪装,毕竟再如何古怪均可解释为“性情大变”,重生魂穿堪称怪谈,寻常人闻所未闻,联想亦无根基。
玉芽默然,尔后咕哝道:“原以为府君寡言,对七娘却是例外。”
忽觉失言,忙闭上嘴,又小心地瞧了瞧李识意的脸色,只见她不忧不恼,反而牵唇一笑:“我自小无父无母,是阿姐拿我当亲妹妹相待,故而李氏亲族虽多,我也就认她这么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