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婉等候在前院树下, 手里牵着匹枣红色骏马,不一会儿便见到庄晏宁从竹林方向穿廊而过,正朝自己走过来。
隔得远, 面貌神色瞧不甚清,但她的举止仪态无不被余婉纳入眼中。
路过的仆从止步向她问好, 她稍一点头,白色绢衣领口之外露出一截修长鹅颈, 在晕蔼的灯笼烛照中呈现出如玉般的润泽, 待行至阶前, 拎起衣袍缓缓而下,落落大方,腰间垂下的一枚玉坠仿佛被定住一般,未曾随着步伐左右乱摆。
余婉不由想起自己初次见到庄晏宁, 那时这孩子不过七八岁, 恰逢沈知蕴在虞山行宫养伤, 她与其他孩子一道被送了过去, 以试药药童的名义上的山,长安那边也不怎么管这位身份尴尬的殿下, 故而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这群孩子是须弥阁在同辈中遴选出来的佼佼者,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 无论长相或是能力, 般般在其中并没有那么起眼,甚至可以说在诸多天才中显得有些普通,属於随时可能被淘汰的末流。
唯一可取之处是她远远胜过常人的坚韧心性。
玉庵山教十八般武艺, 须弥阁专攻暗杀与网罗消息, 江湖人士一般瞧不上的诗书礼仪这方面却很欠缺, 沈知蕴辟了一处宫室,表面是方便药童试药以观药效的药房,实则作启蒙用的学堂。
无论严寒酷暑,余婉奉命或是自己好奇前去观望,十次总有九次能见到般般伏案学习,从满室读书声熬到孤身一人,古有头悬梁锥刺骨,那孩子困得不行了却是一个纵身翻到窗外去,足尖轻点,运起轻功直上树梢,与无辜的鸟雀玩起追逐游戏来。
余婉没想过这般岁数的孩子能使得这身好功夫。
有一年,碰上虞山行宫难得的雪天,般般玩精神了,便在凝淞的树梢与冻蔫的莲叶上借力,一路有如小小仙鹤,飘逸矫健,路过雪地间竟只留下五六个浅浅脚印,若非是在暗处观察,不便现身,余婉都忍不住要为她鼓掌叫好。
至屋内,般般走也没个正形,兔子似的蹦蹦跳跳回到自己座位,不理袍,大喇喇盘腿坐下,仍继续埋头苦读,一双眼睛又恢复亮晶晶的样子,浑似睡了个饱觉。
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一举一动仿佛恪守己心的柔弱文臣,所谓脱胎换骨也不过如此罢。
但这究竟是好或坏,余婉尚参不透,且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顾虑。
庄晏宁不是沈知蕴豢养的死士,但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亲人,日以继夜修习功课,又以虚假身份走入一段陌生旅途,因而与友离散,人生二十载堪称孤苦无依,她几乎牺牲了自己的全部去做这枚棋盘上的棋子,她之所为其实远超一般意义上的死士。
虽说这是当初所有进入虞山行宫的孩子所肩负的使命,即便最终入彀者是别人也会走上同样的道路,但余婉常伴沈知蕴左右,又侍奉过庄晏宁几年,她离两人太近,作为旁观者也比其他人更洞如观火。
不知从何时起,庄晏宁心里点着一盏油灯,她靠着这盏不太明亮的灯火支撑着自己走到了现在,今夜至此与沈知蕴暌违一叙,无论是否得偿所愿,灯油都有续上的理由,她总是得一丁点甜头便能细嚼慢咽,回味无穷。
但她分明是在自欺欺人,余婉如何不晓得,沈知蕴十之八九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
无油可续,这盏灯自然是要熄灭的,届时将会是怎样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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