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皇帝为他点明两条路, 一个是回长安,一个是继续留在呼遵关, 他想晓得是谁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又是谁叫陛下惦念在心头, 於是跟随使臣的队伍一道出关赴塞。
事实上,出发那日他已见过李怀疏,这个人突然被列入出使名单里恐怕不简单。今日寻个由头将她叫到自己的帐篷内,一来是好奇她究竟有什么本领, 居然能以女子之身取悦陛下, 二来是觉得朝中竟有这等为了仕途委身同性的佞幸小人, 他不讥讽几句都说不过去。
李怀疏对他话语中的讶异与嘲弄置若罔闻, 只道:“崔侍君叫臣前来如果没有别的事,臣先告退了。”
“慢着。”
因崔信出声唤住, 李怀疏止住步伐,侧转过头来,以退为进道:“崔侍君还有什么事么?虽然是在外面, 但侍君私下会见外臣似乎於理不合。瓜田李下, 为免非议,臣还是告退的好。”
她身着青绿官服,外披一件杏色大氅, 任是什么颜色都似融进这竹节一般的身躯里, 或浓或淡, 总朦朦胧胧覆着些微冷意。灯架上燃着数十只蜡烛,她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即便烛光暖照,肌肤依然苍白无血色,让人觉得这根青竹时时刻刻立在风雨中,眼波流转间俱是令人怜惜的孱弱。
崔信见之愈是鄙夷,瞥一眼空荡荡的酒杯,冷道:“以色侍人,到年老色衰时定然凄凉不堪。”
“侍君出身崔氏,家学渊博,长处何止这一点,何必妄自菲薄。”她原封不动地反唇相讥,除非崔信自认丑陋,否则无力回击。
崔信果然怒道:“你——”
李怀疏不再多言,自顾自掀帘而出。
脚下所处离乌儿兔河营地尚有几十里路程,但目之所及已都是草原风貌,没有高低错落的山脉丘陵横阻在眼前,视野极其辽阔。一顶顶白色帐篷伫立在河边,傍晚的夕阳徐徐落下,好像比平日见到的太阳硕大许多,它像是从无法负重的天空轰然坠落,将地平线溅染得一片金黄。
白玉雕成的石像被镀上一层圣洁的金光,那是乌伤建国传说里救万民於水火中的神女,她被世人的想象赋予了庄严而美丽的相貌,穿着草原人的服饰,戴着草原人的发饰,承载着草原人的希冀。这样的神女像在草原上几乎随处可见,但眼前这座用料不凡,发丝窍毫毕现,足见匠心,应是官方所制。
颜知亭蹲在神女像底下,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抬,手中仍旧捧着一朵淡红小花:“他为难你了?”
“算是罢,不过我没放在心上。”李怀疏走过去,低头问道,“大人在看什么?”
颜知亭指尖一用力,揉碎了花汁,她道:“这是灯茜草,因为花蕊透白,会在雪夜反光,因而得名。别看它毫不起眼,乌伤一些风烛残年却不服老的军人十分依赖它,因为服下后可以麻痹疼痛,只是不能长期大量服用,否则会致幻,也会上瘾。”
“灯茜草……”李怀疏轻轻笑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到隆冬时节,江南那些缙绅仕宦都会将自己精心养育的植物搬入暖房中,却哪想到这样弱小的花能在塞北迎风绽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