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电话吵醒了潜眠。
放在桌上的手机小幅震动的同时,发出轻快的电子声。
我看时钟,现在才早上六点,闹钟没这么早响。真要说起来,这是来电铃声。
“嗯嗯~……电话……?”
镜似乎也被那个声音吵醒,颤了下闭着的眼皮。
“抱歉头挪开一下。”
我把镜枕在头下面的手臂抽出来,起身下床。
然后拿起手机。
荧幕显示‘伯父’的数位文字。
“……伯父?怎么在这种时间打来?”
伯父是四驱的父亲的哥哥、这栋大楼的主人,也就是小桃的父亲。
是不是管理有问题呢?
头脑还很迷糊的我按下通话键,把机体凑近左耳。
“喂?”
‘喔——恭也吗,是我是我。不好意思,这么早打给你。’
耳边传来情绪高昂的男声,是伯父没错。
“怎么了吗?”
‘喔,是关於小桃,你能不能转告她差不多该回家了呢?’
“小桃……?”
‘那个野丫头真是的,居然趁半夜背着父母溜出去……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哈哈哈哈哈。’
“呃……小桃不在吗?”
‘哈哈哈,别职了别瞒了。她穿着睡衣就出门了,唯一的可能只有你那里吧。啊啊,我并没有生气喔?因为堂兄妹是可以结婚的——’
头脑还跟不上伯父说的话。
我想想……小桃不在家?来我家了?半夜的时候?
这表示她偷偷溜进房间,目击我和镜盖着同一条被子睡觉,於是正在闹别扭之类的?
可是附近除了我和镜以外就感觉不到其他人在。
我依然拿手机贴着耳朵,看了看浴室和厕所,但果然没人。
‘唉,虽然你有未婚妻,不过还是可以有其他选项。不如说,你要在情场充分累积争风吃醋的经验,成为伟大的男子汉,就像我这样。哈哈哈哈,那就拜托你传话罗。’
“天啊,等一下,伯——”
无视於我的声音,电话结束通话了。我把显示通话时间的手机从耳边拿开,握紧手机垂下手。
“恭也,怎么了?”
讲电话的气氛显然非同小可,只见镜不安地看着我。我轻轻地咬住嘴唇,转过身去。
“……小桃她……似乎不见了。”
“咦?小桃吗?”
“伯父好像以为她来这里……”
“她没来对吧……?”
“对。”
我把手机放在桌上,再检查一遍家里。
玄关、厨房、浴室、厕所、衣橱里面,虽然应该不可能,但还是把抽屉里面也全部看过一遍。
“果然到处都找不到她。”
镜也帮忙检查床下面及阳台,但都摇头表示一无所获。
“那家伙上哪去了……伯父说过她穿着睡衣就跑出去……”
“总之得找到人才行,你心里有谱吗?”
“心里有谱吗……”
心里有谱……?
有如鹦鹉学舌般复述的话语,血液为之加速脉动从内侧拍打全身。
为什么脑海掠过那家伙的脸……?
小小的黑影——明明毫无脉络可言,为什么会……
“……恭也?”
为什么心在我内心占据的部分愈来愈大……
“没有,没事。”
我装作平静看着镜,以免被她察觉我内心萌生的不安。
太过隐微,称不上预感。
冒出这种想法或许是错误的。可是,一度产生的疑念攫住我的思考不放。
“总——总之,别放过任何线索到处找找看吧。不好意思,也麻烦你这么做。”
“咦?要分头找吗?”
“那样比较好。”
“可是现在的你……那个……”
“你想说我现在面临危险吧。可是现在先不管那件事,以找小桃为优先。
“可是……”
“拜托你!”
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镜虽然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我的表情就闭嘴了。
“谢谢你……”
“你别谢我啦。不过要是你面临危险,我会马上飞过去喔。”
“好,那就万事拜托了。”
我们各自换上衣服出了大楼。
明明还很早,蝉已经开始叫了。太阳也不客气地照射炎热的阳光。
“没有脚踏车会很累呢。”
只是静止不动就开始冒汗。
“我该怎么找才好?”
穿着T恤和运动短裤(两样都是我的),整装完毕的镜站在我身旁。
“这种时候,这样拜托你虽然很过意不去……不过麻烦你死神化。从天空才能广范围搜寻。”
我这么说完后,镜用拳头轻轻戳我的额头。
“笨蛋,拜托你更大方一点。这是为了你使用的力量,你不要客气。”
镜才说完,眼睛马上染成金色,无声地披上翻飞的黑斗篷。
“而且这样就不会热,我反而求之不得。”
她朝我投以淘气的笑容。
“好,那就拜托你从那边找起,我负责找这边。”
“好的。总之一小时候后,我们回到这边碰面吧。”
“说的也是,那就拜托了。”
镜朝我挥手,就无声无息地飘起,直接往我拜托的东边飞走了。
我面向反方向_西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以后迈开步伐。
……慢慢地走。
走不到十分钟,身体就开始稍微冒汗了。
自从伯父打来的电话结束通话以后,我就一直心事重重。
彷佛喉咙深处被烂泥哽住般恶心。
最近在我周遭发生的事,一件一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黑峰疑似失踪,联络不上。
原本那么黏镜的心不再回我家。
心向我提起的克己一事,而且还要我向镜保密。
以及突然不见的小桃。
有如木桩凿进心里的不安,那毫无疑问是由於心的那个浅笑。
形状截然不同的拼图片因为那个浅笑的关系,硬是拼凑起来。
我一心想要证据,能够断言我的想法错误的证据。
心的影子随着时间过去变得愈来愈大,各种臆测在脑中盘旋。
就所有想得到的可能性,最糟糕的情况是哪个?
最理想的状态是怎样的结果?
小桃平安无事吗……?
彷佛在准备了无数出口的迷宫内彷徨。与其说是迷路,不如说是迷惘该选择哪个出口。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来时路,想当然尔镜不在那里。
镜不知道飞到哪边了,我想应该已经到相当远的地方。
“要离多远才好呢……”
我喃喃自语,再度迈步前进,往人比较少的地方去。
跟镜分开已经过了约三十分钟。
我待在公园,小时候遇见镜的那座公园。
在木制长椅坐下,擡起手背抆拭流到下巴的汗水,同时观察周围。
毕竟是大清早,几乎没有人,顶多有时会有遛狗的人经过。
因为约好一小时后要回到家前面,这个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
可是小桃完全不见踪影——虽然我本来就漫无目标,况且我也不认为找得到。
边走边等,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为了让我心中隐微的预感成形。
假使是我想错,那就再好不过。不对,万一真是那样反而伤脑筋。
因为,那样一来就真的不知道小桃的下落了。
不过——
“早安,恭也哥。”
——我没弄错。
小女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现身,非常自然地向我打招呼。
在还很低的太阳照耀下,她拖着远比身高长的影子浮现微笑。
“喔,早。”
我也向她道早,从长椅站起来。
然后吞咽口水,润湿喉咙以后走近心一步。
“真巧——可没这回事喔。”
“你的直觉比我想的还敏锐,说真的我很惊讶。”
心浮现与其说微笑,不如说奸笑的笑容看着我。
“你知道小桃在哪里……对吧?”
“对,在我家喔。”
总之目的达成了。我放心地吐气,重新绷紧神经看着心。
“你的目的是什么?最近的你有点奇怪。”
“奇怪?会吗?”
“你怎么还反问我……”
“恭也哥是以什么为基准说我奇怪的呢?你是拿什么跟现在的我比较呢?”
“当然是平常的你……”
“你究竟了解我多少呢?你是不是把‘自以为知道’,误以为是‘理解’了?”
心接连说重话打断我的话。
我眼前的这个少女是谁?是我所知道的心吗?
不对,就像这家伙说的,我对“心”了解多少?
因为课外实习来到这个世界的见习死神。高傲、喜欢纳豆、在镜面前小鸟依人、在我面前冷若冰霜……
但假使那都是演戏呢……?相处短短一星期能晓得多少事?
如今我所看到的心是——……
“就算你想破头也想不出答案啦。”
心浮现有如轻蔑般的浅笑耸耸肩,便转身背对我。
“来,我们走吧。”
“去哪里?”
“你是在找谁?”
心受不了地叹气,不等我回应就迈步走去。
我一时间动不了。我看着心逐渐远去的背影,怀着紊乱的思绪后悔不已。
“可恶……!”
虽然依然迷雾重重,但我只能跟过去。
一做好心理准备,我就加大步伐,缩短跟心的距离。
追上小小死神身旁时,正好是在公园出口。
心瞥了我一眼便微微一笑,指着通往车站的方向说“往这边”。
对了,心说过,车站前的超高层大楼是她本来在这个世界的家。
我配合心的步伐与她一起走在路上。
“小桃平安无事吗?”
“那当然,她有重要的任务。”
“任务?你想干什么?”
“昨晚我说过了,已经准备就绪。”
准备……?昨晚是指她半夜偷偷回家时的事吗?
但是,当时的对话是……
“克己的事跟小桃有什么关系?”
心说过那是连镜都要保密的机密事项,这家伙究竟想在这个世界做什么?
“我已经内定好职位了。”
“?”
刚刚这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吗?心对着歪头不解的我继续说道。
“我的职位是还魂厅第四保安管理局,也就是所谓的公务员。”
“死神世界也有公务员吗……”
不过既然镜也是公司职员,那么就算有公务员也不奇怪吧。
“接获内定时,我接到了一项机密指令,那是这次课外实习的专案之一。虽然命姊知道以后向我提出意见……真是的,她以为她是谁呀。”
“命……你说黑峰?难道你也知道黑峰在哪里吗?”
“那个人也在我家。要是放她自由行动似乎会造成妨害,於是我就把她监禁起来了。”
听到这里,我停下脚步。
心前进几步以后停下来,转头越过肩膀看我。
“怎么了吗?”
“你居然还问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工作呀。”
心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这么回答。
“为了成为本来就应该的我,我决定走自己的路。任何人都休想阻止我,更遑论区区‘白夜’竟敢对我有意见,也太不知天高地厚。”
“白夜……又是这个词。你们所说的白夜,还有赫刃到底是什么?”
一直在意得不能自拔的单字,镜到现在都还不肯告诉我。
不如说她避而不谈这个词。
我不经意看向心,发现她不知为何横眉竖目地瞪着我。明明是小孩子,却拥有足以让我呼吸困难的压力。
“请你不要随便喊那个名字。”
她发出的氛围,要称之为愤怒也未免太杀气腾腾。
就在我为之倒抽一口气时,心将视线转回前方,迈步前进。
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话,默默地追上她的背影。
我们保持沉默,走了约十五分钟后,车站前的超高层大楼映入眼帘。
小桃和黑峰就在那里吗……
那栋刚落成没多久的高耸建筑映着晨光,彷佛闪耀白光。死神一旦当上公务员,配给的住处就会跟着变豪华吗?
一来到大楼入口前方,我就停下脚步。
“心,先让我问一件事。”
“什么问题?”
“我能够见到克己,跟小桃有什么关系?”
要是就这么进入心家,事情好像就会无视於我的意识进行,让我很害怕。
总觉得无论如何,最好现在就先弄清楚心到底想做什么。
虽然不知道心是否看穿我的意图,但她思考了一下以后开口:
“你知道市子吗?”
“那是指在恐山招魂替死者传话的巫女吗?”
“对。那是将转生前,还拥有生前记忆的灵魂召唤到现世的系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原来市子是死神吗……?”
“对。”
原来是这样吗……不对,虽然那种职业的确很像她说的那么回事……
“那么,那跟这次的事有什么关系?”
心没回答我任何疑问,总觉得不要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继续前进比较好。
但是眼前的少女彷佛无视於我的想法,迳自按下大楼自动锁的解除键,开启左右开启的大玻璃门后,不等我便直接进去里面。
可恶,居然使出强硬手段,我不得不追上去。
入口门厅以大理石花纹的墙壁为基调、充满高阶感,空调开得很强,冰凉的空气冷却了面板渗出的汗。
“最近在死神世界正在讨论‘开发人类可能性’的方法。”
心大概察觉我已经跟过来,头也不回地开始叙述。
“意思是,有些人要是活着,想必能为今后的人类带来利益,像这样的人有没有办法留在现世呢?简单说,就是替有价值的灵魂延长寿命的方法。”
心的小手指一按下电梯的“▲”键,三道门的正中间那道便立刻开启。
感觉可以载十人的电梯,就我们两人搭乘。心踮起脚尽力伸长手,按下三十楼的键。
偏偏是最顶楼吗……死神的公务员还真是风光……
电梯没什么振动地上升,顺畅得宛若滑溜直上,教人感到有些不舒服。
“……你刚才说延长寿命对吧,可是现世灵魂的数量不是有限吗?”
“对,寿命是绝对的。”
心仰望门上方的楼层显示器低声说了,但她的眼神像是看着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因此,目前正在研究透过交换,将灵魂留在现世的方法。”
“咦?”
这家伙刚刚说了什么……?交换……?灵魂……?
“……难道……是把本来活着的人类……跟死去的人类,交换……灵魂……吗?”
尽管透不过气,我还是勉强挤出话语。
全部听完以后,心微笑面向我。
看到她的表情,我的脚固然没动,内心却毫无疑问地退缩了。
这微笑是怎么回事……小孩子的微笑会潜藏这么深的黑影吗?我甚至有指尖发寒的错觉。“真意外,恭也哥比我想的还要快理解。”
心闭上眼睛笑。有如大人夸奖小孩那样,就是那种笑容。
然后她的眼睛睁开的同时,电梯发出“咚”的小小数位声音,减慢上升速度。
“到了喔。”
有如呼应心的话般,电梯门开启。
电梯外铺满地毯。整体照明偏暗,更显庄严。
这里彷佛跟一般生活位於不同次元般,我的脚动弹不得。
不对,脚动不了不光是因为高阶的关系。是身体在抗拒心准备的某种计划。
心瞥了无法动弹的我一眼以后,先一步出电梯,背对我开始说:
“就如恭也哥的想像。我在这边的工作之一,就是增加换魂实验的例项。当然这也是课外教学的一环,因此要是不成功就得不到核可。”
跟我过来——那句话包含这个意思。
她大概是认为我听到实验这个词,就不可能放着小桃不管。
我用力握紧拳头压抑内心的烦躁,跟在心后面出了电梯。
因为地毯的关系,脚步会稍微下沉。那让人恶心得受不了,更加挑起我内心盘据的不安。
我想快点逃走。一旦确认小桃平安无事,我想要马上带小桃逃走。
离电梯不到五公尺的地方有扇没有门牌的门,看来这就是心的家。
心取出一张卡片,放在门把附近。
微弱的电子哔声后,响起开锁的声音。使用IC卡的电子锁吗?这栋大楼真是有够贵气。
“来,请进。”
心一开门,就有如欢迎客人般恭敬地低头,五指并拢朝家里一摆。
小桃……还有黑峰就在这里面吗……
这时候不能转身吧。我再看了心一次以后,丹田使力,坚定决心踏进玄关了。
屋内开着灯,因此马上就能确认里面的情况。
该说真不愧是超高层大楼的顶楼吗?内部装潢豪华,一看就知道很高阶。
我脱掉鞋子沿走廊前进,走廊直接通往起居室。
然后,起居室之宽敞压迫着我,这相当於几个我的房间?天花板也很高,窗户也大得要命。
但是——仅只如此。
我眼前只有房间,没有放置任何家俱。
感觉不到一丝生活的气息,只有空虚的空间。
唯独房间角落有样东西拖着影子。
“小桃!”
只见一身睡衣的小桃背靠墙,摆出坐姿垂头。
我仓皇奔过去。
“小桃!喂,小桃!”
“没事的,她只是睡着而已。”
心一边以彷佛看不下去的口吻揶揄我的行动,一边走近。
我作势掩护小桃,重新面向心。
“为什么是小桃……?”
“刚才也说过,换魂还在实验阶段。所以方法也还不完备,并不是谁都有办法交换。目前交换物件必须相近,并适度拥有共通的记忆,否则灵魂就无法固定在肉体上。”
“於是……选了小桃?意思是克己和小桃很接近吗?”
“至少就我所见是这样。”
“……一旦交换灵魂……小桃的灵魂会怎样?”
“当然是代替御柱克己送到那个世界。这样不是正好吗?御柱克己生前不是一直追求恭也哥吗?这样一来性别也会变成女性,克己哥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开什么玩笑!”
我对着浮现天真笑容的心怒吼。
“谁会赞同那种方法!你有什么权利玩弄人类的灵魂!”
“我是死神,是灵魂的管理者喔。”
心满不在乎地如此断言。
就算讲也讲不通,这句话足以让我领悟这点。
同时我体会到,这里的心跟我所知道的……不对,是我自以为知道的心不一样。
她是‘死神’。
“可恶……我要带小桃回去!”
“你不想见御柱克己吗?”
“要看是什么方法!你以为我听到要交换灵魂还会点头答应吗!再说这种方法克己怎么可能会想要!”
“那是恭也哥的价值观,有些人就算要牺牲某些东西也希望能见面。”
“克己不一样!那家伙是……那家伙……是……”
啊啊,混帐,想法无法顺利转化成话语。
人死明明就不可能复生!
我明知道这种事!
尽管如此,我却还是不由得求助於可能性,希望见到救了我一命、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这么走了的克己。
我恨自己居然会被心的话煽动,满心期待雀跃。
“不过这就伤脑筋了。要召唤灵魂,必须以强烈希望灵魂复活的人的呼唤声作为触媒才行。算了,毕竟这个方法还称不上完备。我决定当作参考意见整理成报告提交。反正也已经得到核可了,就实验来说,这样的结果想必足够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心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困扰,反而朝我投以孩童般的笑容。
同时‘核可’这个词,让我想起另外一个在这里的人。
“黑峰在哪?她在这间屋子吧。”
“命姊吗?命姊在隔壁房间喔。”
这么说完,心指着木制拉门。
虽然放心不下小桃,但她大概不会遭到危害才对。反而是黑峰令人在意。
黑峰从我们面前销声匿迹以后,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假使这段期间,她都被心囚禁起来的话……
“啊,不过你还是别看比较好喔。”
心说话加深我的不安。
我冲向拉门,手指构住门把使出全力一拉。
还很新的木门猛烈地滑过门轨,开启房间。
里面窗帘紧闭,光线昏暗。而且充斥着很闷的空气。
锵……金属摩抆声响起。我定睛一看,发现墙边有人影。
“黑峰!”
听到我的声音,人影缓慢无力地动了一下。
那是内衣装扮的黑峰。因为很暗,看不清楚表情,但是那套内衣我有印象。
透肤的性感睡衣与情趣吊袜带……那是心之前买的内衣。
但是,比内衣更令人在意的是黑峰的身体。
她的身体反射从这边的房间照进去的光,散发黯淡的光芒。
定睛一看,那是缠绕好几圈的锁链,力道强得几乎陷进全身。
她就是被那种东西夺去行动自由的吗?而且地板上还随便摆了好几个脏盘子。
“……笹仓……同学……?”
不知道是不是听声音认出我,黑峰的微弱声音响起。
“黑峰!你要不要紧!”
我一进房间要救黑峰,黑峰就缩起身体背对我。
“真是的,恭也哥也真不绅士。命姊现在只穿内衣喔。虽然是我要她穿成这样的。”
“你……在想什么……”
“很适合吧?因为我挑得很认真呢。毕竟是女生,果然还是想每天更换内衣吧。啊,另外还有很多款式喔。”
心吃吃地笑,毫无歉疚之意。我看到这样的心,猛烈地燃起一把怒火。
“才不是!我不是问那个!那些锁链是怎么回事!”
我无法完全克制住激愤,大呼小叫瞪着小小死神。
“喔,那些锁链有点特殊。毕竟这边这个世界的锁链,只要死神化就能轻易挣脱。”
“我不是在说那个!我想说的是……”
“因为这个人想要妨碍我,而且她否定了我的名字。”
心插嘴打断我的话。
先前的微笑消失,眼神带着明显的怒意。
“区区‘白夜’竟敢否定我……否定我‘青砥’的名字。这种事不能饶恕。”
又是那个词,‘白夜’这个称呼是死神的别称吗?
我记得镜是称为‘赫刃’,然后心是‘青砥’。
“你们死神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名字对我们死神而言,即是存在本身。”
“那是什么意思?”
“虽然人类有姓氏,但死神没有。虽然混进人类世界时会取名字,但都是随便取的。”
姓氏是随便取的?经她这么一说,我想起镜刚到这里时的事。
心也一样,用姓氏称呼时,往往不认为对方是称呼自己。
也就是说,是因为以往都不是用那个名字称呼的意思吗?
“名字让我们成为独立的个体。”
“没有姓氏,名字好像会混淆……”
“那倒不会,因为死神的名字在同一时间绝对不会有第二人。”
“不会有……第二人?”
“对,绝对不会同名。人类似乎是在出生以后倾注心愿命名的,死神则是与名字一同诞生。而名字各有各的意义、各有各的使命,步上各自的道路。”
说到这里,心用力咬紧牙齿瞪我——不对,是瞪我身后的黑峰。
黑峰大概是发觉心的视线,擡起身体挺直背脊。
从黑暗中隐约浮现的白皙身体感觉得出锐利的坚强意志。
“心,你的目标并非现在的镜所望。”
“少罗唆!你哪懂镜姊姊!你哪懂我!我……我是青砥!继承了应该跟随赫刃的从者名字的死神!”
心压抑不住愤怒,气得肩膀颤抖。
“你应该也已经发觉了吧?”
对着激动的心,黑峰始终平静,但眼神哀伤地以劝导的语气说着……
“还魂厅第四保安管理局——断罪之镰的名单中,已经没有镜了。”
是吗?原来还魂厅第四保安管理局这个机关的通称就是断罪之镰吗?
这表示就像镜所担心的那样,心是强制收割人类灵魂的特殊死神。
不过,没有镜是什么意思?意思是镜原本的命运也是要成为断罪之镰吗?
不对,现在想这件事也没意义。
我发出迫使心产生紧张感的声音说:
“心,镜说过,她希望你成为懂得温柔或痛楚的死神。”
“恭也哥……”
心咬着嘴唇低头后转身背对我,颤抖的肩膀也安静下来。
“既然你是……那个,镜的从者的话,尊重现在的镜的意志不是比较好吗?”
镜的话透过我,不知道听在她心里是怎样呢?
我默默地观察心一段时间。
“……镜姊姊她……”
心发出比平常更低沉的声调开始说了:
“镜姊姊她……变了一个人……”
心的背透露的气息,让身体自然绷紧。
“她彻底忘了‘KYOU’这个名字的意义。很奇怪对吧,明明是死神却违抗名字……不过那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我的本能感觉到哪里不妙。
我是不是有很大的误解?
“‘白伤’为镜姊姊刻下死神失格的烙印。”
追根究柢说起来,心的目的是什么?让克已的灵魂跟小桃交换?可是那件事她很干脆地就作罢了。
也就是说,换魂实验对心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那么她真正的目的是?
“那个可恶的‘白伤’,害镜姊姊断送了‘KYOU’的前途。”
心至今的行动、言行、对我的视线。
我命在旦夕——‘脚步声’逼近的理由是?
“听我说,恭也哥……我认为我既然继承了‘青砥’之名,就有必要让‘赫刃’恢复原本的样子。”
到这时,我重新体认到自己的立场有多危险。
心转了一圈脖子,浮现了甚至教人感觉到不吉利的微笑看我。
小小死神彷佛失去生气的眼神映着我的身影,让人联想到尖锐冰块的视线束缚我的心。
“体内寄宿着镜姊姊灵魂碎片的人类——笹仓恭也。”
震慑住我的黑眼珠瞬间变成金色,黑斗篷无声地出现覆盖心的身体。
然后她扬起右手,死神镰刀·卡里古拉在那只手中具现化。
“只要你死掉,镜姊姊的灵魂就会解放,回到镜姊姊身上,你不这么认为吗?”
指着我的电锯跟以前看到时比起来,刀刃部分稍微泛红。
这就是能够物理性干涉人类的特殊死神镰刀——断罪之镰吗?
刀刃的形状固然不同,但那把凶器散发的冰冷气息,正是我遇到镜之前对‘死神’的印象。
前来收割灵魂的死亡使者,教人畏惧的脚步声。
“心!不行!”
黑峰凛然的声音,将快要被心发出的气氛吞没的我拉回现实。
但是,心对黑峰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挂着令人战栗的浅笑看着我。
“命姊立了大功,因为她失手放过了寿命已尽的人类灵魂。”
心所说的人类灵魂,大概是那个公车劫持犯。可是,立了大功是怎么回事?
我忽然想起安冈说的公车劫持犯的事。
对了,公车劫持犯是在医院被杀的。
死因据说是被锐器砍杀,意思也就是身上有被砍的外伤。但是死神镰刀不能伤人,这点镜的刀已经让我充分了解。
但是……
“托她的福,我才能够染红卡里古拉。”
小小死神在面前满意地微笑,我按住左脸颊。
不久前在保健室,被她的电锯划到受伤的部位。
对……心的电锯……可以伤人……我知道那件事。
“果然是你……吗?是你把公车劫持犯……用那把死神镰刀杀掉的吗?”
我讨厌自已说出这种话,但是总觉得,要是她肯否定我的话就还有希望。
听到我含着怯意的声音,心吃吃地笑。
“其实,我本来是打算用恭也哥染红的。你想想嘛,这样还能解放镜姊姊的灵魂,不是一举两得吗?可是无法如愿。因为,镜姊姊总是在恭也哥身边保护恭也哥。所以,我就心怀感激地利用命姊的失误了。”
这么说的同时,心轻轻地摇晃电锯,红色小刀刃便发出有如悲鸣的“咕啦啦啦”声开始旋转。
给小孩子拿实在很不搭调的大型凶器。但是心单手拿着那把电锯,彷佛感觉不到重量地摆出架式。
然后,将高速旋转的尖端对着我。
“啊,为了命姊的名誉,有件事先跟你说清楚,收割失败的理由是你喔。因为当时恭也哥你在那个地方,导致命姊的心动摇了。这个人好像也多少在意御柱克己。”
心一脸有如以朋友为豪般的表情说道。
“不过我真的吓了一跳,命姊居然说要重新收割那个劫持公车的男人。要是她那么做,就不能染红我的卡里古拉。所以,我就像这样把她关起来了。”
没有恶意的纯真笑容——不对,她大概真的不认为自己有错。
心愉悦地摇晃发出尖锐声响的电锯,正眼盯着我看。
“好了,恭也哥。”
然后,有如早上打招呼般一派轻松地说了。
“为了镜姊姊,请你去死。”
她始终面带笑容,但是那张笑容有些病态。
“不行,心!不可以伤害笹仓同学!”
黑峰再度从我背后伸出援手。只见心消去脸上的笑意,朝黑峰投以扫兴的视线。
“断罪之镰是调整灵魂回圈的最终执行者!多余的行为会破坏均衡,最重要的是,那股力量,绝对不可以用在寿命未尽的人类身上!”
“你在说什么?镜姊姊恢复成‘赫刃’对死神界来说是需要的吧?况且,恭也哥本来就是寿命已尽、‘接近死亡’的存在。就连世界也希望他死,所以没有问题。”
心嗤之以鼻地反驳黑峰的话以后,视线又转回我身上。
“抵抗只会平白痛更久,我并没有很想折磨你。”
她所定义的温柔究竟是依照哪种基准?她的话让人完全不能松一口气。
心这家伙……是认真的吗……?应该是认真的吧……那可不是能够开玩笑的眼神。
不如说,就算她现在表示“刚才的话都是骗人的”,我也只会当成是引诱我大意的圈套。
心在木地板上缓缓地滑动脚步,无声地朝我靠近了一步。
“笹仓同学!快逃!”
黑峰扯得锁链发出铿锵的声响,这么大叫。
这一喊应该是担心我的安全,却让我一瞬间分心。
而那对我来说虽然是一下下,却是注意力从心身上转开的瞬间。
心无声地滑过地板——不对,是腾空飞行逼近我。
小小的金色眼睛染上狂喜。
“——唔!”
冲着我而来的杀意让我呼吸困难。
我故意屈膝,利用重力整个人摔向地板翻滚。
心手里的电锯留下红色轨迹,扫过刚刚我脖子的位置。
然后心顺势转身,将电锯高举在头上,朝我的头顶笔直挥下。
“可恶啊!”
凶刃逼近。我往地板重重一拍,利用反作用力往左滚。
嘎叭叭叭叭叭叭叭叭!
木地板在我耳边一边喷出碎木屑一边裂开。
空气的振动剌激鼓膜,全身的骨头为之颤抖。
“请你不要避开啦。手被砍到会很痛喔?”
心一脸不满地对我放话。
那模样,简直就像恶作剧失败的小孩子在闹脾气。
“你……是认真的吗?”
“那当然,我从刚才不是就那样说了吗?”
心若无其事地拔起深深没入地板的电锯,对着我的额头。
“恭也哥一死,恭也哥体内的镜姊姊的灵魂就会解放,肯定是那样没错。”
“你说肯定……居然没有确切证据吗?”
开什么玩笑!这家伙凭臆测就要我的命吗?
“心!就算是断罪之镰,也不能夺取不在名单上的人命!要是那么做,你的立场也难保!”
黑峰拚了命大喊。
心依然将电锯对着我,就这么看黑峰,接着皱起眉头。
然后心大概是有了什么想法,咬紧牙齿瞥了我一眼,让电锯的刀刃停止旋转。
……刚刚的话说服她了……?
我依然绷紧神经,观察心的样子。
只见小小死神大叹一口气,走向黑峰。
然后下一瞬间——
铿!
用电锯的导板部分殴打黑峰的头。
黑峰不吭一声,直接倒地。
“罗唆!没有镜姊姊的断罪之镰才不是我的归属。”
“呜……唔……要是……做了这种事……镜对你……”
“会生气吧。不过没问题,她马上就会感谢我了。只要恢复成本来的‘赫刃’,镜姐姐就会夸奖我做的事。”
心眉飞色舞地看着什么呢?
世界上最无法沟通的物件,就是深信自己代表正义的人——现在这个情况就正是这样吧。
但是——
“你……错……了……”
侧头部流血的黑峰依然倒在地上,擡起脸面向心断断续续地说了。
“镜她……不会夸奖那种事……因为现在的镜和笹仓同学……相遇了……因为,她已经知道对自己而言,什么是重要的……”
心发出类似惨叫的呐喊,同时电锯的刀刃又开始旋转。
“你要是再开口我就先杀你!反正‘白夜’是死神之耻!就算变成下一个命,也不会有人困扰?”
红色的刀刃抵着黑峰的鼻尖,她却紧盯着心不放。
刀刃旋转刮起的风,吹得黑峰的头发随之摇曳。
有一瞬间,黑峰看了我。
好像有话要告诉我一样,然后嘴巴稍微动了一下。
虽然没出声,但她对我挤出话语。
趁·现·在!
黑峰……为了让我逃走,故意激怒心,要她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
“心,我再说一次。镜她……不希望这种事。”
黑峰就像在开导心一样,宁静但明确而坚定地说了。
心看黑峰的眼神改变。眼皮稍微垂下,金色眼眸冰冷至极。
充满某种绝望的虚脱。
“……我明白了,你可以不用说话了。”
她低声这么说完,扬起电锯。
握住握把的手虽然没使力,但那并不代表她没有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