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寒冷的。
那个漆黑的世界不断带走我的体温,折磨着我。
不光是身体,就连心灵都为之冻结。
我在黑暗世界的中心看着摇曳的红色火光。
强迫体认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的无力。
对当时年幼的我来说,重要的人在眼前丧失的那幅光景,是个难以承受的巨大创伤。
我害怕没有光的地方。
我害怕黑暗的房间。
我害怕夜晚。
我害怕睡着。
只是闭上眼睛,痛楚就会冲上心头。
但是,有样东西拯救了我。
那是划破幽暗、斩去黑影,吞噬绝望的一道光……
那是——一道白光……
晨光从窗帘缝隙间照进来,那道光使我醒来。
但我还不想动,眼睛睁开一条缝,反覆深呼吸。
克己出事后过了三天。到了学校,后面位子是摆着花的桌子,清清楚楚地提醒我克己已经死去的现实。教室里面也弥漫着沉重的气氛,虽然充斥着各种对话,却很少有笑声。
每次醒来,我都会怀疑那起事件会不会是一场梦。
心想着:今天是排名赛当天,到了学校,克己是不是就会跟往常一样找我讲话。
但现实是无情的,到了学校,只有没有克己的教室等着我。
我忧郁得扭动身躯。
忽然映入眼帘的是床脚,距离伸手可及。
在床上,镜裹着棉被,背对着我发出安静的鼾声。
镜明明就在同一个房间——就近在咫尺,感觉却隔着厚重的墙壁。
我深深叹气,再度闭—眼睛。
我这个人……似乎比自认的还要脆弱。
再次醒来时,身边没有其它人。
房间已经明亮,没有黑暗折磨我的心。
我躺在被褥上,观察周遭的动静。
从不远处,兼作厨房的走廊传来声音。
「哥哥还不起来呢——」
那是小桃的声音。无忧无虑的开朗声音……
「是啊,一定是累坏了。」
以及镜的声音。她的声音少了些原有的霸气。
不时夹杂着引人垂涎的、貌似在煎东西的「滋滋」声,看样子两个人似乎在准备早餐。「不过……这样好吗——?」
小桃歉疚地压低声音说道。
「我是不在意来这边打扰你们两个人……不过……我在意哥哥……」
「嗯……因为克己的事……现在相当消沉……」
从走廊飘来灰暗的气氛。
镜应该也知道,我之所以消沉,不光是因为克己的关系。
从那天晚上起,我就没和镜正眼相对,也没好好交谈过几句。
老实说,要是小桃没来家里的话,真的会喘不过气来。
「哥哥他啊,以前也是那样喔。」
伴随着菜刀有节奏地咚咚敲着砧板的声音,小桃告诉镜:
「叔叔他们发生事故以后,哥哥晚上一直睡不着,总是在床上缩成一团发抖。好像非常怕黑暗,怕到一关掉电灯就哭出来。还责备自己没有救到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镜对小桃的话起反应,这么反问。
听到这个问题,菜刀声停住。
「嗯,哥哥当时好像有喜欢的女生,在那次事故时一起……他们好像是青梅竹马,常常一起玩。」
「这样啊……」
「是哥哥打电话告诉我的喔。比方说骑脚踏车双载摔车、或是玩家家酒扮老师学生、或是约好要结婚。啊,当哥哥讲到他们约好要结婚的时候,我哭了起来,还说『我也要跟哥哥结婚——』呢。」
小桃夹杂着苦笑,告诉镜我的过去。
这一定是她担忧镜的表现吧。
「小桃很了解恭也嘛。」
「嗯,因为我们一直住在一起。不过因为这个缘故,哥哥只把我当成妹妹看而已。」啊哈哈——为了缓和气氛,小桃开朗地笑了。
「啊,要是再不叫哥哥起来,上学就要冲到了。」
「是啊,我去叫他一下。」
脚步声朝这边接近,我闭上眼睛装睡。
头旁边感觉到有人。闭着的眼前变得更暗,就表示她正在探头看着我吧。
镜没有马上叫我起来,一段时间没动静,好像在犹豫什么。
她这么看着我,是在想什么呢……
「镜姐——哥哥起来了吗——?早餐快好罗——」
在小桃的声音推动下,镜把手放在我肩上。
「……恭也,天亮罗。早餐已经好了,快起来。」
她轻轻摇着我,发出呢喃般的温柔声音叫我起床。
「嗯,啊啊……已经这么晚啦……」
虽然早就醒来,我却说着瞎话睁开眼睛。
我一瞬间看了镜……立刻移开视线。我还没整理好心情,不知道该拿什么脸面对她。
镜应该也一样。一确认我醒来,就立刻站起来,回到小桃那边去了。
我们今后该怎么办才好?
面对那个目前无解的问题,心情只是更加沉重。
开启教室的门,眼前是习以为常的光景。
熟识的同学、写着杂七杂八事项的布告栏、早晨独特的闲适慵懒气氛,但是整体气氛果然还是显得沉重。
一进教室就不自觉先看克己的位子,以往这个时间他早就来到学校,朝我招手。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就只有那个地方看起来彷佛褪了色。
「啊,早安,笹仓同学、黑谷同学。」
忽然有声音从背后向我打招呼,我转头一看,只见黑峰拿着插着花的细颈花瓶。
「啊……啊啊,早安……」
我看着那个花瓶打招呼。镜什么也没说,视线对着地板。
「……那个花……给克已……?」
我挤出声音这么问。黑峰笔直注视着我,浮现伤脑筋的笑容说:
「嗯,我只能为他做这么一点事。」
看到那张笑容,听到那句话,我一股血气登时冲上大脑。脑海浮现话语前,手就先动了。
喀锵!刺耳的声响引来全班的视线。
地—是碎掉的花瓶与泼溅的水,花变得惨不忍睹。
「恭也……?」
镜一脸惊讶地看着我。黑峰已经空无一物的手依然悬在胸前,同样表情愣怔地看我。
我呼吸急促地瞪着黑峰。她是抱着什么想法献花的?是谁对克己见死不救的?她拿什么脸出现在我们面前?
「喂,笹仓,你做什么啊。枉费黑峰好心帮花换水,你也太过分了。」
班上某人从远处这么说。
「少罗唆!」
不加思索吼出来的这句话,使得班上气氛一下子变差……
不管怎么想都是我不对,这我知道。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我才奇怪。
整间教室到处传来非难我的声音。
『还不都是为了保护谁啊』,或是『感觉真差劲』,或是『黑峰同学好可怜』……
其中——……
「——笹仓果然是死神。」
传来了令我背脊发寒的话语,我不加思索地转头瞪遍整间教室。
虽然不知道是谁讲的,但那是已经很久没有对着我来的恶意话语。
克己替我挡下、抹去的揶揄话语。
「刚刚是谁讲的?一
下一个声音从身旁传来。那个声音响彻整间教室,大家为之一怔。
我看向隔壁,只见镜愤怒地瞪着全班。
「要知道克己救了恭也!救了恭也的命!那是克己的意志吧!
是恭也拜托他的吗?是恭也拜托他救的吗?不是吧!克己是出於自己的意志救了恭也的!只是结果变成这样而已!
他是想保护重要的朋友,因为重要、想保护,所以才奋不顾身行动的,不是吗?是因为喜欢恭也才救他的,不是吗?
但是,为什么恭也却非受到怪罪不可?
刚刚的话冒渎了克己的意志!不要责怪获救的人!
得救的人明明也有他人无法理解的痛苦,不要责备当事人好吗!」
大家注视着镜,鸦雀无声。
没有人能反驳那个充满强烈意志的话,我的内心也被那番话深深打动了。
镜呼吸急促,红着眼睛,那是随时会哭出来的眼神。
「……谢了。」
我小声这么说着,轻轻按了一下镜的额头。
然后蹲下来,将地上散布的花瓶碎片一片一片捡起来。
手碰到掉落的花。这时我领会这些花的意义,这个花是献给死去的克己的东西。
胸口深处突然热起来。啊啊,糟糕,怎么最近泪腺变弱了……
「唔……呜……啊……呜……」
就算咬紧了牙,声音照样流露出来。眼泪跟着滚落,在地上水滩掀起了淡淡涟漪。
我在此刻重新体认到,克己已经死了。
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我的影响,教室到处传来吸鼻声或类似呜咽的声音。
「唷,早——!总算赶上了——!」
此时传来耳熟的轻浮声帝。我转头一看,是安冈。在沉到谷底的气氛中,他开朗地向我打招呼,显得非常突兀。
「哦……?奇怪?近个气氛是……?发生什么事?咦,笹仓。你干嘛跪着?跪在那种水滩……难不成是霸凌?」
不知道他是白目还是少根筋,或者只是脑袋空空而已呢?
我不理他,继续捡我的花瓶碎片。
只见安冈一句话也不说地蹲下来,开始捡拾地上其它的碎片。
众人关注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行动。
他默默地将一块又一块的碎片放到自己的掌心上。
「……这个花瓶……感觉似曾相识呢。」
安冈捏着一块碎片,慈祥地看着它。
「因为它……就跟我的心一样四分五裂嘛……」
默……静悄悄。
教室的气氛更加沉重了。
「你们笑一下啦!枉费我牺牲自己当笑点,给我笑啦!」
安冈发飙。因为他的行动,支配教室的紧张气氛稍微缓和下来了。这时忽然有手放在我肩上,然后耳边呢喃着温热的话语。
「喂喂,湿成这样真不像话,要我处罚你吗?」
听到这段意有所指的奇言异语,我朝出说话者投以狐疑的视线。眼前是邪邪一笑的杉村。
我眼睛眯得更细,不发一语地看着他。眼看沉默持续,杉村开始显现焦急的表情。
「……我是在模仿御柱啦,你不是听到这种话就会高兴吗……?」
虽然拐弯抹角的,不过这是在鼓励我吗?还是在找我碴……?
「虽然我们的确代替不了御柱,不过我们也是能够替你排遣寂寞的。」
捡完花瓶碎片的安冈,接着杉村的话这么对我说。
「没错、没错,再怎么说,你都是这个班最难过的人。这点我们自认了解。」
看来是前者。虽然形式各异,但他们似乎都同样为我设想……
我明明做了那么差劲的事……不妙,泪腺又快要松弛了。
「哈,克己才没有那么低阶啦。」
我故作坚强地笑着对杉村这么说。看到我的脸,杉村挑起嘴角,浮现了满足的笑容。
「是吗,真难拿捏啊。」
「果然,有些看不见的默契,还是只有心意相通的人才会知道,对吧?」
经安冈这么一说,杉村双手环胸沉吟起来。
「果然有些东西是只有跨越那条线的两人才会知道的吧,真深奥。」
「爱是伟大的——」
我感到莫名不对劲……这两个人到底在讲什么?
「你跟御柱的关系……虽然,我们早就隐约察觉,不过你也知道嘛,看到证据就不得不服了。早知道这样,应该在那家伙生前祝福你们才对的。」
「……请问您指哪件事?」
听到对方非常肯定地讲着自己听太不懂的话,我感到非常不安。
就连安冈都走到我身旁,把手放在我肩上,眼神温柔地说了:
「你跟镜同学的关系其实是烟雾弹吧,毕竟社会观感很重要。不过,我们也不是不明白事理,我们没那么幼稚,不会嘲笑他人的真心。」
「呃……所以两位到底是指哪件事……?」
就在我不知所措地在胸前游移双手时,两人异口同声说了:
「「恭恭×克克爱的回忆。」」
「黑峰命—————」
我大喊看向入口,只见黑峰转身就跑。
我冲到走廊要追过去,但是左看右看就是没看到黑峰的人影。
「可恶!被她逃了!」
我破口大骂时,班导从走廊对面走了过来。
「笹仓,你在做什么?导师时间要开始了,赶快进教室。」
「老师,您有看到黑峰吗?」
「没有,没看到。」
「那么就是那边!」
我看向班导走来的反方向,拔腿就跑。
我穿过走廊,来到校舍尽头,接着面临上下楼二选一的抉择。
是上是下,这次完全没有线索。不过我凭着感觉看上方——看屋顶。
虽然形势是我追她跑,但总觉得不是这样。黑峰会不会是在引诱我到没人打扰的地方?
她根本没有理由故意逃到教室外。要是就那样待在教室里面的话,多的是会替她讲话的人。
黑峰到底在想什么……
我吐出一大口气,绷紧神经后,一口气冲上楼梯。
一开启铁门,首先就接受风的洗礼。
我不自觉闭上眼睛,这是替接下来即将看到的蓝天营造气氛。
任风吹拂一阵后,我慢慢地睁开眼睛,眼前是爽朗得彷佛能洗涤心灵般的万里无云睛空。
「今天天气真好。」
从头上传来声音。
我面向声音方向,眼前是罩着黑斗篷、扛着巨大镰刀的死神,命。我皱着眉头,眯起眼睛。
「黑峰,我说你……看得见耶。」
「咦?看得见什……」
话说到这里,她发觉自己的站立位置与我的视线焦点。
「呃,难道说,死神有规定一定要穿条纹内裤吗?」
「不、不、不许看!转过去啦——」
「我看你还是赶快下来吧。」
我一面叹气,一面往下移动视线看着地面。
我感觉到她无声地降落在我隔壁。
我半眯着眼看向死神,只见她红着脸鼓着腮帮子,按住裙子。
「看到了……?」
「白跟浅绿相间的条纹。」
听到我的话,黑峰的脸更红了。
「~~~唔……色狼……」
「哪有,刚刚那不是我的错吧。」
「呜呜~我本来想帅气登场的说,好闷喔……」
黑峰用死神的镰刀代替柺杖撑着身体,垂头丧气。
我无视於她,背靠墙双手环胸。
「那么,我这样追过来,应该正中你的下怀吧。有话想跟我说吗?」
「嗯,或许是我鸡婆,不过我担心镜。」
黑峰提起精神,握住镰刀看我。
「克己同学出事以后,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吗?在旁人看来非常奇怪喔,你好像在回避她。」
「……会回避也是当然的吧……那家伙也是死神喔。」
听到我的话,黑峰感到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你怕我们?」
黑峰并没有责怪之意,表情像是问机智问答般这么问我。
「并不是怕。只是价值观相差太大,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相处而已。」
「我认为照以往那样就行了。」
「发生过那种事以后,哪可能做得到啊……再说……」
我讲到一半就咬住嘴唇。黑峰依然歪着头看我。
……我猜想,在回避对方的人不单是我而已……那天在雨中从河里救起我以后,镜也变得有些见外。
「……倒是黑峰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哇,这句话有点伤人喔。」
「因为你负责的克己已经不在了啊。」
「死神通常不会只负责一个人喔。」
「那么,镜除了我以外,也有其它负责物件?」
「不,她是特别的。镜是笹仓同学专任的死神,因为你是『接近死亡』的人。」
「这句话,镜第一次来找我时也说过,这个词有什么意义吗?」
听到我的疑问,黑峰别开视线,敛起下巴稍微思考起来。
「该怎么说才好呢……」
她用指尖咚咚地敲着镰刀柄,斟酌用词。
「该说是死亡会主动找上门来吗……或者,该说是本来不应该活着的人呢……」
「这句话有点伤人啊……」
我一抗议叹气,黑峰就飘上空中,缓缓地接近我说了:
「笹仓同学其实是早就死掉的人喔。」
死神的这句话让我大惑不解。
黑峰像是要确认我的困惑般,凑近脸盯着我看。
「首先我希望你了解,能够存在於这世上的生命数量是有限的。」
黑峰飘浮在空中开始讲述:
「因为有人死去,所以有人诞生。这就是生命的回圈,为了使这个回圈圆滑地运作,排除多余的死,就是我们死神的工作。」
「你倒是说说看什么叫作『不多余的死』?」
「就是寿命。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生命的长度,虽然结束方式分成衰老、事故等各种情况,不过那部分就连我们都不许干涉。」
黑峰这么说着,口气就像是遇到朋友来问上课听不懂的地方,而教朋友一样。
但是,其中有句话令我在意。
「——不许……意思就是并不是办不到罗?」
被我挑到语病,黑峰闭嘴不讲话。但是,那个沉默不会是肯定以外的意思。
「既然这样……既然这样就表示你当时也有办法救克己……没错吧。」
光是提到克己的名字,胸口就为之揪紧。为了掩饰这点,我的语气变得粗鲁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发觉这点,黑峰浮现了有些伤脑筋的表情。
「要说YES或NO的话,答案是YES。但那对死神来说是禁忌,因为该死的人没死,就代表该诞生的人无法诞生喔。」
「既然还没诞生,那有什么关系!活着的人比较重要,不是吗?」
不小心激动起来的我,不小心把脑海里浮现的话直接说出来。
黑峰浮现悲伤的眼神,凝视着这样的我。
「笹仓同学,你知道吗?请产假待产的保健室老师,今天平安生下小宝宝了,大家好像都非常高兴喔。」
「……那又怎样。」
「搞不好那就是克己同学没死的话,就无法诞生在这世上的新生命。」
短短几秒前自己说过的话,束缚了我的胸口。
「笹仓同学,你……会怪诞生的婴儿吗?怪他『要是你不诞生的话,我的朋友就能活下去了』?」
黑峰的话夺走我反驳的意志。我只能皱着眉头,别开视线而已。我自己也后悔不小心说了「既然还没诞生——」这种话。正因为如此,黑峰的话刺得我非常痛。
「……对不起,我用了这么讨厌的讲法。不过事情就是这样,新生命是需要某人的死亡的。」
对於黑峰的话,我只能以咬紧牙齿、握紧拳头来表现抵抗之意。
我知道自己的话不对。但,就算是这样,我不可能原谅黑峰——原谅死神。
因为对我来说,比起素未谋而的他人,果然还是克己比较重要。
「假使……当时克己得救了……事情会变成怎样……?」
黑峰掐着自己的头发,稍微思考后说了:
「本来该尽的寿命会分到新的寿命喔。但是,因为那个寿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世界会期望那个人的死。」
「世界期望那个人死……?」
这个说法虽然抽象,不过意思也就是容易死掉吧?
……咦?这就表示——……
死神代我陈述我所发觉的事情。
「对,就会变成『接近死亡』的存在喔。」
对我说过好几次的那句话——黑峰所说的我是「早就死掉的人」在这时候归纳出结论。
膝盖彷佛悬空般不适,我有点喘不过气。但是我挤出肺里的空气,呻吟似地问黑峰:
「意思就是我……一度寿命尽了,是吗?」
「嗯。在我们的纪录上,你应该在十年前的事故就跟父母一起死掉了才对。」
脑海回想起那场惨剧,燃烧的车与雨声、热与冷与绝望,以及死神的影子。
黑峰眯起眼睛,压低声调说了:
「当时,一名死神救了笹仓同学的命,但是那意谓着杀害应该诞生的生命。」
黑峰放开掐着头发的指尖,重新握紧了镰刀刀柄,然后正眼注视着我。
「我们死神是守护生命的存在,杀害生命是最大的禁忌。所以那个罪就会以『白伤』的形式刻在死神身上。」
「白,……伤?」
我留意到白这个词,白这个颜色在我的记忆留下鲜明的印象。
旧则那起『事故』起……新则三天前的雨天。
我原本只是起了疑心。不对,是希望那是疑心。
当时,镜什么也没回答我。现在想起来,那个沉默应该就是肯定吧。
但我之前,却一直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解释。
「我想笹仓同学应该也已经发觉了,你跟镜在小时候——……」
「命!」
黑衣的镜突然高举着刀从墙壁跳出来。
她朝黑峰的头挥下那把凶器,打断她的话。
铿——!坚硬的金属互相撞击的声音,刺得耳朵深处发痒。
黑峰用手上的镰刀刀背挡下了镜的一击。
「突然砍过来是很危险的,镜。」
「没问题,只是会痛而已!」
「不过,我并不喜欢痛的感觉。」
黑峰这么说着,挥动镰刀横扫。
镜没有抵抗地顺势往后跳,脚一着地就再度架刀。
「命,你不要多嘴!」
「我只是仔细解释了死神的任务而已喔。而且,我认为笹仓同学有权利听。」
「我的事跟那没关系吧!」
「那是出於一点好意,不过是我多事了——……看来是这样。」
看镜依然不改眼神猛瞪自己,黑峰叹着气耸耸肩。
「那么,之后就交给两位当事者了。我要回去上课了。」
这么说的同时,黑峰披着的斗篷与手上的镰刀都像雾一样消失了。
眼睛的颜色也变回黑色,黑峰恢复成人的模样。
「第三节课一定要回来喔。这是班长的请求。」
以平常的语调这么说完以后,我们班的班长就开启通往校内的门离开了。
现场只剩下难堪的气氛。
「咦……呃……啊,啊哈哈,就、就剩我们两个独处了呢——」
镜为了转变气氛,笑得很刻意。
「两个人居然跷课跑到屋顶上来,真是不得了啊。该怎么说呢……就是……呃——……啊……」
声音愈来愈小。虽然,我一句话也不讲应该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结果说穿了就是镜在勉强自己吧。
「……你听命说到哪里……?」
那就像是捱骂的小孩在道歉一样,就是那种声音。因为视线垂向地面,就更加深那种感觉。
「总之,就是死神的任务与『接近死亡』的人诞生的方式……吧。」
「……是喔……」
镜敛起下巴,欲言又止。为了转换心情,她把手上的刀收进刀鞘。迎着风,黑斗篷与长发在空中起舞般地飘扬。
其中,那撮白浏海特别醒目。
「镜……我以前见过你……没错吧?」
我再度问起三天前问过的事。这次在她回答我以前,我都不会罢休。
我持续以这样的眼神看着镜。不知道是不是发觉了我的视线,镜也看着我。感觉很久没有这样四目相对了。
应该是这个关系吧,镜开口了:
「死神……在学校时有一堂课,就是来到这边的这个世界。这是为了接触我们要保护的『人』,体认死神工作的重要。」
镜浮现了有些悲伤的表情后这么说了。
「就在那时候……遇见了我吗?」
镜稍微点头,然后就这么缩起下巴不动。
原本模糊的记忆,在这时也化为清晰的影像,在脑海里重现。
「没错……我跟你在小时候就遇见了。我们是青梅竹马……不对,是设定成『青梅竹马』。」
彷佛倒着翻书,彷佛将堆叠的方块从上方逐一消除般,我渐渐解开过去。
在公园玩耍的我,身旁突然出现一名少女。
那个女生理所当然地跟我说话,我也理所当然地回答。
就连来接我的妈妈,也跟那个女生自然地交谈。彷佛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
「我曾经骑脚踏车载着你到处跑,对吧?那时候你死命抓着我不放。要是玩家家酒,你就扮老师,老是出一些怪问题。」
为什么之前会忘记了呢?明明就记得这么清楚,明明就能鲜明地回想起当时一段段的对话。然后最重要的事也……
「……那个约定……呢?」
听到镜小小的声音,心脏加快了速度。她擡起脸,眼神柔弱地看着我。
「……哪个约定啊……」
但我别过眼去逃避了。
镜有话要说——半途打住,握紧裙子。
看到她那个样子,我也握紧拳头皱起眉头。
耳朵听到了小声的低语。因为实在太小声了,我不太清楚她讲了什么。
为了确认她说了什么,而看向镜的我眼中是——
「笨蛋————」
——死神高举着白刃的身影。
「妈啊!咦?呜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呐喊究竟传到多远呢?我的惨叫是不是传到某人心底了呢……
总而言之,镜的一击造成我无上的痛楚。
「你……你这……干、嘛……砍……」
我痛得没办法顺利吸气,连话都说不好。我倒在地上抽搐,朝镜投以怨怼的视线。一般会在这种时机砍人吗……?
看到我这样,镜维持愤怒的姿势,刀尖对准了我。
但是,她的眼神看起来很悲伤。
「难道你真的忘记了……?是你对我说『我们结婚吧』的喔?」
「那种话……是童言童语吧。」
我按着胸膛,怨愤地看着镜。
听到这句话,镜咬住嘴唇。
「那的确是童言童语,我也不是真的念念不忘,但就算这样我还是很开心喔。所以我才决定用未婚妻的设定待在你身边的啊……」
「——然后对我见死不救吗?」
「咦……?」
「你负责管理我,就代表你知道我的寿命吧。死神的工作,就是在寿命到来以前排除多余的死。所以,一旦寿命到了,就要迅速将其灵魂从肉体切离……就像黑峰对克己做的那样……就像十年前的事故时……你对我父母做的一样。」
「不、不是!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就是寿命,死神的力量也还……」
「可是我看到了!你……在燃烧的车上方跟黑峰一样起舞……那就是切离灵魂的舞蹈对吧……?」
「那是……唔……」
「我在那场事故时……想要救你……虽然,只是小孩子的俏皮话,但我已经发誓要保护你,所以……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咦……?恭也,不是的……?那时候……」
「就是那样没错。而且,其实我当时早就死了吧。」
「唔……命……连这种事都说了吗……」
镜神情痛苦地挤出话语。
「为什么你只救我?为什么不连爸爸和妈妈一起救?」
「……那是因为……我发觉时已经太冲……光是救恭也就已经是极限了……」
说到这里,镜就再也不讲话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我明明不是想讲这种事……
无言的时间持续。那段沉默的时间始终无法结束,我背对镜。
镜没有动静。
我慢慢地握住门把。我心想要是镜说话我就立刻转头,缓缓地动作。
哒!小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镜靠近我要说话。我这么想,转头一看——
「恭也大笨蛋——————!」
高举着刀的镜已经近在眼前……
咻!威力深及体内的一击。我承受着没道理可言的剧痛,在地上痛得打滚,目送着镜穿过屋顶铁丝网飞走的背影。
稍微开启的门被风吹得整个打开了,只见黑峰就在那里。她瘫坐在地,不知为何拿着手机。
「……………………」
我们暂时用眼神对话。话虽如此,也不过就是「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跟「哇,被发现了」这种程度。
等到我复原到某种程度后,我站起来走近黑峰。
「已经不要紧了吗?」
「至少走路不要紧……话说,你不是回教室了吗?」
「这个嘛,我果然还是很在意你们两个。」
我按着脸,大大叹气。
「……我跟镜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吧。」
「嗯,好沉重啊,看来是没办法放上部落格了。」
面对半眯着眼的我,黑峰只是回以微笑。我把按着脸的手移到头上,粗鲁地抓了抓头发,再次叹气。
黑峰合上手机后,站起来走下楼梯,我也跟在她旁边。
「听我说,笹仓同学,刚刚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黑峰面向前方开口说道,而我只是斜眼看着她。
「我们死神一般都是黑发。头发会变白,就是犯了禁忌的证明。」
「是哦,原来那不是流行。」
「那么你知道那称为『白伤』吗?」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白伤』呢,是把自己的生命分给别人的印记喔。」
听到那句话后,我停下了脚步。
黑峰也前进两、三步以后,停下来转头看我。
「你刚刚,说了什么……?把自己的生命分给别人……?」
声音嘶哑起来。听到预想不到的事,一部分的自己为之动摇。
「喏,不是有人把生命比喻为蜡烛吗?所谓的蜡烛不是蜡一烧光,火就会熄灭吗?不过,只要从其它蜡烛削走蜡加进去的话,不是就能够烧很久了?其实那是独当一面的死神才能够使用的力量,但镜还不成熟就用了那个力量——应该说好像就是那时候觉醒的。她当时是真的很拼命呢。」
我无言以对。刚刚自己还说了类似责备镜的话,我真想揍自己。
「大家都吓了一跳。毕竟从课外实习回来的镜,竟然受了『白伤』。以往成绩表现优秀的她,明明是大家的中心人物,却因为『白伤』的关系被大家疏远……虽然,她本人不特别在意的样子。」
黑峰绝对不是在责怪我吧。只是希望我知道,抱持着这个用意告诉我的吧。
我叩的一声,用头撞墙叹气。我因为克己及过去的事而失去分寸。我平白无故伤害了镜。
「我、得跟镜道歉才行。」
「既然笹仓同学想这么做,我想一定就应该这么做准没错。」
『欸,弄坏那座沙山来玩好不好?。』
『不要,好不容易才堆得那么大的。』
『你真傻。就是大才值得破坏不是吗?反正到了明天就会被别人弄坏了,不如我们现在开心地弄坏比较好吧!』
『我现在要帮这座山挖隧道,帮我。』
『那之后要弄坏喔。』
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握紧。
『呀啊!喂!你握我的手做什么!』
『隧道开通的证据啊。来,再挖多一点隧道。』
『还要挖吗?赶快弄坏嘛。』
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唰啊。
『啊……』
『崩塌了。』
『呜……呜哇——!人家的隧道——!』
『哇,你不是说要弄坏沙山来玩吗?』
『隧道——!哇——!』
『咦,恭也骑的东西看起来好有趣。』
『嗯,我已经可以不靠辅助轮骑了。』
『那,后面载我也没问题吗?』
『不行啦。电视上说过,不是恋人就不能载。』
『那,我当你的恋人,你载我。』
『咦——镜是恋人——?』
『你不要吗?』
『嗯——算了,也好——那,你坐上来。』
『嗯。』
唰铿、唰铿、唰——!
『恭、恭也!你会不会骑太快了?停得下来吗?』『嗯——其实煞车好像坏了。』
『咦————!」
『啊,不行,要撞上了。』
喀锵!
『痛——……不会痛……?奇怪?』
『唔——……镜好重……』
『没、没礼貌!我才没那么重!咦……难道是你保护了我……?』
『恭也——来玩吧——』
『好,那今天就来扮家家酒结婚。』
『那是什么?』
『誓言相爱的大人游戏。』
『咦、咦、呃,不过那就表示……那个……你、喜欢我吗?』
『………………』
『原、原来你跟我只是玩玩而已!』
『奇怪?那样讲会变成午间连续剧啦!』
『那你就清楚表明心意啊!』
『嗯——虽然没想过,不过……或许喜欢吧。』
『………………』
『奇怪?镜你怎么了?脸很红喔。』
『要……要你管。总、总之要我陪你扮家家酒结婚是可以啦。』
『啊,不过,镜喜欢我吗?』
『………………』
『镜?』
『那么害羞的话我怎么可能讲得出口!』
『你、你不是要我讲了吗!』
『你又没差。好了,接下来是誓言。』
『要说什么才好?镜你知道吗?』
『我想想……我……我、我、我爱你……之类的?』
『咦?就这样?』
『我怎么知道!既然是你说想扮的,你就要负责想台词!』
『嗯——……也是喔……那……』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