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CANAAN上卷 杉原智则 9350 字 25天前

1

炽热的阳光下,御法川坐在公园内面对喷水池的长椅上。

玛利亚跟迦南出去玩了,他即使生命受到威胁,也开始无法忍受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何况他不是那种被施压或恐吓,就会乖乖就范的性格。大白天里,如果选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活动,应该还不致於有危险,因此他决定出门透透气。

(不过,对手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咬着买来当午餐的面包,仔细研究手中的笔记和照片,打算尽可能整理出一些资料。

(那个老人开头毫无疑问是要攻击我们。这样一来,破坏我们旅馆房间的就不会是强盗,很有可能是他的同伙为了某种目的而下手。)

在众多物品中,只有相机底片被拿走。里面都是玛利亚随处拍下的庆典场景,难道他们的目标就在其中?也就是说,玛利亚刚好拍到了不利於他们的东西。但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很难推测出是什么。

(除了那个可疑的「刻印」。)

玛利亚拍下的遗骸、攻击他们的老人额头上、以及卡拉OK吧的那名女子——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连续出现好几个有相同刻印的人,未免也太过巧合,让人不禁怀疑起他们是否有什么共通点。

(第一个人是在群众中暴毙,第二个人被子弹打中心脏却没有死,第三个人……胸部又大又雪白,完美得无可挑剔,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发现。)

还有一点不太清楚的,是和玛利亚一块出去的迦南。不,她何止不太清楚,根本是全身上下都充满谜团。那个老人本来要攻击御法川他们,但是一看到迦南出现,就立刻转移目标到她身上。

御法川的直觉并不冲钝。

(难道……他们为了诱出迦南,而攻击我们?)

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但这样又会产生新的疑点——他们为什么要拿走底片?玛利亚又为什么在庆典中被攻击?总之,现在能够得到的结论是:

(迦南的敌人,就是攻击我们的人。他们偶然发现我们跟迦南有关连,所以打算杀掉我们,再顺便引出迦南。)

(那么,迦南的敌人会是谁?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了什么、跟什么人战斗?)

「啊啊——」

他突然大叫一声,整个人靠上椅背把头垂下。阳光已经够毒辣了,脑筋也热到快要煮熟,现在实在不是好好思考的时候。他用手指抹掉满脸汗珠,打算回旅馆冲澡。就在这时——

啪沙啪沙——随着水落下的声音,喷水池四周溅起剔透的水珠。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赤脚踏进喷水池玩耍。

御法川看傻了眼。那种不合常理的行为——不,不是,她的长发飘逸,跳舞般地沐浴在水花中,孩童特有的天真、和被水沾湿后,连身裙牢牢吸附在上的肉体之美,不可思议地相互调和,带来心旷神怡之感受。还有她那双修长白皙的美腿、以及那头秀发,在午后阳光下挥洒着亮丽的水珠,简直美得难以言喻。

这时,御法川忽然回神。

「喂,就算你想冲水,也考虑一下时间跟地点吧!」

他发出喝斥后,女子转过头来。结果,他又忍不住「啊」了一声。因为那名女子就是在卡拉OK吧遇到,身上也有「刻印」的人。

「我记得你是……哈珂小姐吧?今天休假吗?」

哈珂坐在御法川身旁,脸上挂着微笑。她看过来的眼中没有一丝晦暗,让御法川感到有些坐立不安。

(她会不会是无法说话?)

哈珂在酒吧内确实也没开过口。御法川难得思考起要如何开启话题,但很快又注意到哈珂的视线落到下方。

原来她是在看自己手上的面包。

「啊,你要吃吗?」

御法川想都不想就説出口,下一秒才发现不妙。这不是对还不熟的女性应有的态度,感觉很像小孩子在跟他要东西吃。不过……

(哇!)

哈珂用力点头,眼睛都亮了起来。御法川略带惊讶地递过面包,她马上咬下一大口开始品嚐,还不忘转过脸来,露出幸福而稚气的笑容。

「呵……」

却法川也跟着放松,露出笑容。

(怎么回事呢……)

他有很多事情想问哈珂、跟她确认,但他现在却只想好生享受这段沉默。此刻彷佛有股平静的风吹来,连酷热的天气都能抛诸脑后。

哈珂吃完面包,再度看向御法川。她的嘴角沾到一小块面包屑,御法川不做它想,要伸手帮忙拨掉时,她倏地站起身。

御法川为她自然的举动看得出神,手就那样停在半空中。哈珂走几步后转过身体,那件连身裙跟着翻动。

「谢谢招待。」

她一鞠躬,轻声发出道谢。

这时,伴随着被插进生锈铁棒的诡异疼痛,一阵寒意在御法川的脑中散开。他不禁皱起眉头。

「咦?」

但状况只有那么一瞬间。疼痛退去后,他再次擡头,看见哈珂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向被阳光染成一片白色的世界。

「什么嘛,」他用既非苦笑亦非呆愣的表情低喃。「其实会说话嘛。」

黑暗中刚出现的一丝光亮,形成圆环围住玛利亚的周围,接着又有无数圆环穿过,不断往后方飞去,将她们推向黑暗的另一端。

雷射般的光线彼此交错,下一秒立即换作七彩艳丽的光芒,从玛利亚的头顶和身旁急驰而过。

「哇~~!」

玛利亚完全被吸引住,不停转头欣赏四周。

这里是上海颇负盛名的海底隧道。她们搭乘胶囊状车厢前进,隧道中充满各种色彩、变化多端的灯光效果,还有音乐大饱耳福。与其说是一条海底隧道,更像游乐园的某样设施。

车厢内除了凑在前面的玛利亚和迦南,还有另一对亲子档。他们坐在椅子上观赏外面景象。

「太厉害了,超级漂亮!」

迦南也在凝神欣赏。这时,音乐突然变得不和谐,隧道内的灯光也不断闪烁,本来以为是什么演出效果,但下一刻,她们脚底开始剧烈摇晃。

「啊!」

玛利亚抓住毫不受到震动影响的迦南。车厢停止移动后,灯光也全部熄灭。

「怎、怎么回事?故障吗?」

玛利亚的声音透露出不安,迦南则仔细观察四周,然后像嗅到猎物气息似地出现反应。

「你待在这里不要动。」

「咦……啊,迦南!」

迦南推开车厢侧面的紧急出口,二话不说就冲出去。

「等一下!」

玛利亚要追上去,但有人突然从背后拉住她。

「哇!」

自始至终坐在椅子上的男孩略微低头,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

「不要走,我没有人陪。」

「咦?你父亲不是……」

玛利亚隔着男孩看向他动也不动的父亲。

「喔,他啊——」

男孩的声音带有笑意。他父亲本来靠着墙壁,这时却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口中还流出暗黑色血液。玛利亚的身体瞬间僵硬,而男孩也同时擡起头。

「——已经死了。」

他就是庆典上遇到的那名少年。

喀、喀、喀——迦南响亮的跑步声回荡在隧道内。她一面注意两旁,一面全速前进。

前方出现许多巨大的小丑模型。当车厢穿过光之洪流时,这些模型的剪影会跟着扭曲。迦南的视线停在前面的小丑上,流畅地抽出挂在腰际袋子里的小刀。

她没有放慢速度,在经过小丑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往身上一划,那身体就被轻松劈开。有个箱子从小丑体内掉出,她用手在空中接住。

脚尖画个弧形转身,然后停下脚步。

就如玛利亚对御法川所说,迦南能「看」见一般人无法看到的「色彩」。她就是透过这方式,感觉到藏在小丑体内的「敌意」。

她迅速开启箱子,但马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箱子内随意塞着人类的心脏,而且还是两颗。她并没出现恶心不快,只是不解地看着,然后发现其中一颗心脏严重受损,而且被子弹贯穿——

这下迦南恍然大悟。

「玛利亚!」

她开始沿路直奔回去。

过了一会回到车厢,她喘着气跳进内部,却不见玛利亚的踪影,只剩一具倒在地上的男性屍体。

(糟糕……)

刚刚在车厢中就该注意了……她的眼睛应该能轻松看出人是死是活才对。

「你到底……」

这里似乎是下水道的一角,四周尽是混凝土、光线昏暗,且相当空旷。附近还杂乱堆放能用的和废弃的建筑材料、纸箱等物品。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玛利亚的双手被高高铐在柱子上,身体行动受到控制。出现在她眼前的,就是庆典中遇到的那名少年。当时老人对她做出无礼行为时,少年还很有礼貌地出来道歉;但现在这名少年的表情桀骛,和先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只是个小孩,为什么……呀啊!」

「大姊姊,你的胆子不小嘛。」少年的手抓住玛利亚的胸部。「还有你的口气,看到一个死人出现在眼前,还能够发出声音,已经很了不起了。或者说你只是无法接受现实罢了?」

「你……」

玛利亚感到寒意而说不出话,少年这才把手放开。

「无妨,既然有时间,我就跟你聊一下吧。嗯~~我们为什么要攻击『你们』?就我个人呢,其实你已经不重要了,我不再需要饲料,也没有义务再听同伴的话。」

「饲料……同伴?」

「对。宠物得不到饲料就会死掉吧?不听主人的话、也不回到主人身边的狗,只会死在路边。不过就算那样也无所谓。我很庆幸自己有个哥哥,真的是太好了。只要是为了跟哥哥在一起,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那、那样的话,」玛利亚摇头表示不认同。「那样的话,你的哥哥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不会很难过吗?」

「根本不会有什么难过不难过,他已经死了。」

「咦?」

少年意外流露出释怀的表情,擡头看向清水混凝土建筑的天花板。

「因此,我再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也没必要为了哥哥继续听主人的话。至少在最后,我想自己做决定,靠自己的意志,好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

「对。」少年再度看向玛利亚,嘴角浮出阴暗的笑容。「我想向把我们变成『这样』的人证明,一直『遮遮掩掩』那种怪物是没用的。」

「我完全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玛利亚不解地说道,少年则维持笑容。

「听不懂?没那回事吧,你应该也有看到才对。那个怪物正是为了保护你,才跟我们战斗的喔。」

「难道你说的是迦南?」

「对。不只那些人,我也要告诉那个怪物,就算她装得多像人类,到头来还是个怪物。如果不这么做,我们这些被用来对付她的人就无法甘心……」

「不要开玩笑!」

玛利亚不等少年说完就叫了出来。

「我果然还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迦南不是什么怪物,是我很要好的同性朋友!」

不知何时,她的眼眶泛出泪水,恐惧和愤怒在体内互相纠缠盘旋。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情绪,只能任凭它发泄出来。

2

四年多前,玛利亚第一次见到迦南。

她告诉要去中东出差的父亲,想要趁着自己旅行稍微同行一段时间。但事实上,她当时并不喜欢父亲。因为父亲身为制药公司的研究所长,在玛利亚还小时就埋首於研究,几乎不过问家中任何事情。

再加上他的个性,就算知道自己女儿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会想办法主动弥补。结果家里偶尔剩下他们两人时,就会显得有些尴尬。

因此,听到玛利亚说想一起去,连父亲都吓了一跳。

(我对学校教的中东问题有兴趣。)

玛利亚是那样解释的,但事实上是否如此,她自己也不记得了。还是说她想尽可能修补父女关系,或单纯想远离日本一阵子,好好体验一下外国情调——

至於她和迦南相遇的契机,就和之前对御法川说的相同。某天她和父亲在旅馆吃过午餐后,便说要出去散步。因为要跟父亲共处一室,就让她觉得快要窒息。

她原本只打算在旅馆附近逛一圈,但很快就被异国风景给吸引住。

街道上的一景一物都让她大开眼界,结果走着走着,竟然迷失了方向,而且还不慎闯进狭窄又危险的地方。她正打算回头时,前后已被一群男人包围。他们大概是专门抢夺观光客的集团,当时要不是「那个人」出现,不只是身上财物,肯定连性命都会不保。

玛利亚被那群男人从腋下勒住颈部,痛苦得发出大叫,结果连嘴巴也被塞住。这时,有个小小身影像一阵风地出现。那个人就是迦南。那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女,动作俐落地把强盗一一撂倒。现在回想起当时场面,都还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个,谢谢你。」

处於呆愣状态的玛利亚不忘道谢,她脚边净是倒在地上呻吟的强盗。迦南连看都不看一眼,生硬地开口:

「实在看不过去,才想出来摆平他们。我也不想要他们在这里作乱。」

那里就是迦南住的公寓正下方。

那天,玛利亚并没告诉父亲这些遭遇。第二天,她带着一点礼物,打算再次去迦南家登门道谢。但那位异国少女开门后,却摆出一张臭脸。

「你又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了?真是喜欢冒险啊。」

迦南不耐地说道,玛利亚则刻意露出笑容,送上自己带的礼物。她叹一口气,还是让玛利亚进到屋内。不过玛利亚进去后,一看到房间就立刻僵住。

一堆枪枝或立或躺地散落各处,沙发角落还有小刀跟手榴弹。

(这些都是真的。)

她直觉到这一点,不禁咽了口口水。尽管她很清楚迦南不是个普通的少女,但也没想到会跟自己知道的世界相差这么多。面对强烈的冲击,连这到底是不是现实,都变得暧昧不明。

「怎么了?」

见到玛利亚停住脚步,迦南开口问道。玛利亚的内心感到恐惧,她的理智告诉她现在还来得及回头,向对方道谢后赶紧逃出这里,之后的行程全部安排最标准的观光路线,或选择待在旅馆就好。回到日本之后,自然也就回到她最熟悉的生活。一片平和、有点无趣、感觉窥见了新闻中的另一个世界,然后感到恐怖,又觉得安心、然后相信明天又会是相同的日子——这样的「现实」,正在等着玛利亚。

(就这么办。)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脚在发抖,於是对满脸怀疑的迦南说:

「我们来做朋友吧!」

为什么会变成这句话,她自己也说不出明确理由。是自己想多了解另一个世界?单纯想逞强?还是因为对迦南有兴趣?

那天,迦南为她泡的那杯茶,杯身上有细微裂痕。

玛利亚利用学校的长假期间旅行,所以可以待上好一阵子。她一有时间就去拜访迦南,但这不表示她们一开始就处得很好。毕竟那两人生活的世界还是差太多了。

她问迦南什么问题,迦南都会原封不动地丢回来。

「你平常都在做什么?」

「你又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会有武器?」

「你为什么没有武器?重要的东西可能哪天就被抢走了。」

「什么是重要的东西?」

「你有什么想保护的东西?」

「你在跟谁战斗?你是正义的一方吗?」

「你说的正义又是什么?」

迦南一面保养枪械、磨利小刀,一面像镜子似地把问题弹回去。

「就算告诉你我的正义,你一定也理解不了。你住的日本相当和平,只要是拿枪战斗的人,就算是出於义勇,也会被当做恐怖分子。没错吧?」

对於迦南的问题,玛利亚完全无力招架。虽然迦南几乎不回答她,但想必早就在心里准备好答案了,只是不肯说出来而已。

玛利亚非常不甘心。对方跟自己差不多岁数,却早就找出明确定位;反观自己,则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还出现「我的人生好肤浅」的念头。

先前提到「镜子」的比喻,即代表迦南好比玛利亚的镜子。对着镜子一照,渺小肤浅的自己立刻无所遁形。这对玛利亚而言,无疑是残酷的事实,然而——应该说正因为如此,她才会一直来找迦南。

两人的关系开始出现变化,是在可以聊的话题都聊完,玛利亚无所事事,索性拿起桌上绳子玩起花绳的那一刻。迦南从来没有想过,区区一条线竟然能产生那么多变化;她看着玛利亚用花绳变出各种复杂的形状,不由得睁大眼睛。

这是玛利亚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把戏。母亲在她小时候就离开人世,因此没留下什么深刻回忆,唯有翻花绳的技巧,算得上是她跟母亲的连结。

她一边翻花绳,一边提起自己的母亲,迦南听了,也开口谈自己的家人。她的家人死於战火,为了复仇,才会一直战斗到现在。

如此的真实故事听在玛利亚耳中,依然没什么真实感。那些战争还是复仇什么的,彷佛都只出现在虚构剧情中:不过,她觉得自己总算接近了迦南一点,心里感到有些高兴。不仅如此——

「可以教我怎么玩吗?」

迦南也终於主动接近自己。在那之后,她当起迦南的老师,教她如何翻花绳。迦南对任何事情肯定都充满热忱和专注,她拿起玛利亚手中的绳子,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结果竟然像雕像一般,动也不动地坐了快一个小时。

「来啦,我告诉你。」玛利亚等得不耐烦,直接教她怎么做。「把食指挂在这里拉过来……」

「我知道啦。」

对玛利亚而言,迦南不悦的表情可说是相当新鲜;迦南花了大半天,终於做出个形状时,还得意地笑着说:「怎么样?」

看到迦南展现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表情时,玛利亚相当高兴。她第一次做出桥的样子,玛利亚拍手称赞「好厉害好厉害!」的时候,更是露出少女般的腼腆笑容,彷佛在说「要不要抱一个?」。

终於,距离玛利亚回日本的日子只剩下两三天——

「你看。」

她们一起吃完饭后,迦南翻开包在手臂上的布给玛利亚看。上面是一片黑色复杂的纹路。

「嗯……是蛇吗?」

「没错,是一对的。」

「跟谁一对……」

玛利亚还没问完,就注意到迦南用爱怜的眼神看着刺青,於是灵光一闪——

「啊,是你喜欢的人吗?」

「嗯。」

迦南大方承认,但显得有些丧气。

(没错。)

玛利亚的双手被手铐吊起,回想迦南当时的淡淡一笑。

(在战争中失去家人的迦南,是如何走过来的?她经历过的事件和悲痛,都是我们无法想像、甚至连装作理解都没有办法的。但她……)

(但她仍然是个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