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没错。要让我内人恢复心情啊,得拿出闪闪发光的东西呢。」
「也不对啦!」
不过,就在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内……
「好棒喔!超好吃的!」
她的脸上已堆满笑容。嘴巴里的东西都还没吞下去,目光就忍不住在其他盘子间打转。酥炸蟹肉炒蟹肉、蟹肉汤蟹肉火锅蟹肉炒饭——满满一桌螃蟹全餐。
「那老家伙偶尔也会说对话嘛。」
「嗯?」
「没事,你就给我用力吃!」
御法川一面哀悼自己的荷包,一面忍痛鼓励玛利亚尽量多吃。
现在似乎是观光淡季,这里除了他们两位,就没有其他客人,整间餐厅显得一片空荡荡。他们所在的二楼座位能俯瞰下方舞台,舞台上的店员正在弹奏二胡,二胡声带来的嫋嫋余音,听起来有份寂寥。
突然之间,登登登登——!旋律转趋刺耳。
「怎、怎么了?」
舞台上换成另一名女子,和二胡展开奋战。她的神情相当认真,但弹奏出的声音实在难以忍受,结果被店长级的人物抓住脖子拖走,一路上还哭哭啼啼的。
「啊!」
玛利亚看到那名像是来打工的女子侧脸时,突然叫出声音。
「嗯,是认识的人吗?」
「实先生应该也有印象吧。她有在好几个地方打工——所以到底接了几份工作啊?」
「毕竟这个国家的贫富差距很大,能够打工就已经很好罗。」
听到御洼川这席话,玛利亚低下头,似乎想到什么事情。
「怎么了?」
「没事……」玛利亚低声回应。「所谓的普通女生,到底是什么样的女生呢……」
用完餐后,御法川走出店门,举起手要拦车。
「那个,谢谢您的招待。」
「只是偶尔啦。你又想说什么了?」
「嗯……我想去散个步。」
「散步!?」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种时间,一个人去散步?」
「是的。」
「……你啊,知道这里跟日本不同吧?」
「知道。」
玛利亚的神情相当认真,御法川只能叹口气。
「真像你那个朋友啊。」他拗不过去,举起白旗投降。「尽量走在明亮的地方啊!还有不要离开上海站北侧!武器……你身上应该没有,就带一台相机去吧,至少能用闪光灯牵制敌人……」
劈哩啪啦交待完后,两个人在这里分开。御法川目送玛利亚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看不到为止,然后再叹一口气。最后,他也决定散步回旅馆。
他走上天桥时,手机铃声响起。液晶画面上显示「矶千晶」的人名。那个人是他在天堂出版的记者后进。
「是你啊。送去的资料看过了吗?」
「画质太差了啦~~」对方说起话还是那样温温吞吞的。「怎么会有人拿数位相机翻拍底片……」
「没办法啊,谁教底片要被抢走?好啦,有没有查出那个标志的团体?」
「如果靠那张照片就能看出什么,我们杂志早就卖破百万本了。」
「的确。」
御法川不禁苦笑起来。
「啊,不过总编辑的看法满有意思的。」
「嗯?」
「那个标志不像用刻的或画的,好像是浮出来的血管。」
「血管?」
「重点是采访!你采访得如何了!」
「哇!」话筒冷不防地传来男性咆哮声,御法川连忙把手机拿远。那是头山的声音,他八成把千晶的手机抢了过去。
「有新题材了!听说上海有个会唱日文歌的偶像歌手,快去……」
御法川不把话听完,就先结束通话手机。他开始思考某件事情,背后电子显示板上的广告继续变换花样。
「血管……浮出相同的形状?」他独自低喃。「那个女的——」
(迦南是个普通的女孩。)
玛利亚走在夜间的繁华街道上。她脖子上挂照相机、弯腰驼背的样子,实在配不上两旁璀璨的霓虹灯。
(我以为,不论她的过去如何、现在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都会是那样。但是……)
(那只是我在欺骗自己。)
她蓦然停下脚步。即使闭上眼睛,鲜红色的血迹仍旧挥之不去;回荡在耳畔的枪声、少年撞到地面又弹起来的身体、然后是迦南手上,冒出硝烟的枪。
这时,突然有人在肩膀上一拍,吓得她立刻转头。有个穿着西装的男子对她说着听不懂的中文。这是在搭讪还是揽客?还是对站在路上发抖的她表示关心?她无从得知。
「对、对不起!」
她没来由地道歉,然后快步离去。
(我——)
才走几公尺,她又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自从和迦南分开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昨天甚至整夜都没睡觉。
(我究竟看到迦南的哪一面——不,应该是问我究竟「想」看到她的哪一面?)
迦南赶过来救玛利亚,并对抓住玛利亚的「敌人」开枪。一切行为都是为了玛利亚,这点她很清楚。
再者,迦南跟自己本来就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她的房间内有枪,玛利亚抵达上海的那天,就目睹整起枪战,所以这点她也很清楚。
(我「以为」自己很清楚,「以为」自己都能看见。)
(真像个笨蛋。)
(我竟然还对实先生说得很了不起似的。到头来,刻意闭上眼睛,忽略掉那么多事物的人,就是我自己。)
她一路上埋头走着,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已进入人烟稀少的地带。
(我想确认迦南的确有「女孩子」的一面,所以告诉她许多「女孩子」喜欢做的事。但这不过是我挑自己想看的样子看,自己把希望跟她多少有些共通处的想法,加诸於活在枪林弹雨中的她身上而已。)
真正的迦南为了达成目的,就算对方是个少年也照杀不误。玛利亚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而且先前也提过好几次,她是为了要拯救自己。尽管理性上很清楚这件事,感情上却就是无法接受。玛利亚开始觉得,她并不适合出现在那残酷的世界。
「!」
这时突然传来男生尖锐的声音,玛利亚不禁伸直背脊。她不知不觉来到幽暗的小巷内,酒吧看板的旁边有几名年轻人,手握啤酒罐和酒瓶,其中一人手指着玛利亚,大声咆哮听不懂的话。
玛利亚反射性地往后退。看来当她陷入思考时,双脚跟着停了下来,因此在那群年轻人的眼中,才会认为貌似观光客的玛利亚一直盯着他们看吧。
他们正在兴头上,其中几个人靠了过来。
「那、那个……」
玛利亚想解释,但话就是说不出口;脑中也闪过转身逃跑的念头,偏偏双脚也不听使唤。她在上海已经遇过好几次更恐怖的场面,但现在脚还是会发抖。对方的咆哮声和强大气势压得她无法动弹。
走在前面的男子伸出手,即将抓住玛利亚时——
「哎呀呀,久等啦!」
一个充满精神的说话声插入现场。巷口突然跑进一名年轻女子,不由分说就抱到她身上。
「打工的,你也摸太久了吧?啊,那边的抱歉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等、等一下……」
女子抓住玛利亚的肩膀,硬是把她带走。由於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这名女子的手脚又很快,那群年轻人就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另一方面,女子带着玛利亚来到街道外缘后,立刻双手一放停下脚步。
「你是笨蛋吗?」
「咦?」
「夏天来上海吃螃蟹的日本人,这里不是你的国家!」
她转头瞪着玛利亚。这时玛利亚立刻想起她的脸,从庆典上射击游戏摊位的女店员、服务生、餐厅中拉二胡的人……全都是她。不过跟惊讶比起来,她受到的无情指摘更加让人心痛。
「就算你是个观光客,而且还是个女的,挂着一台高档的相机对我们猛瞧,一定会招来反感的。虽然我也可以袖手旁观啦,但这也算是给你上一课……」
「相机……」
玛利亚想起了什么,而吐露这个字眼。她低头凝视自己的相机,眼眶跟着泛出灼热的液体。那名女子见状,顿时慌了起来。
「咦?你你……你是怎么啦?」
玛利亚回想起,自己会接触相机的理由——
(因为我认识了迦南,我希望自己能好好看着妣。)
她在中东认识迦南后,开始厌恶自己的肤浅。迦南如同镜子,照出一片空虚的自己。每次见面时,她总是畏畏缩缩,不敢正眼看迦南。因此,她产生想要正眼看着迦南的念头,开始用照相机拍下自己觉得很棒的事物,借以勉励自我,期待有朝一日再见到迦南时,自己能够挺起胸膛、好好站在她的面前。
(我想仔细看清楚,我不了解、不愿面对的事情。)
(但我还是在事实面前别开了视线。)
「好苍白。」
当时迦南是那样说的。玛利亚也很清楚她拥有联觉,能「看」见人类的感情,更知道苍白的颜色代表警戒、拒绝。想必那一瞬间她全都「看」见了吧——看见玛利亚心中的恐惧、拒绝、与欺瞒。
(这些全部都伤害了迦南。)
玛利亚把嘴唇咬到发痛。她发现自己总是只考虑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迦南的心情;她自称是迦南的朋友,却无法接受迦南为自己这个朋友所做的事;她希望迦南是个「普通女生」,就单方面地认为她是个「普通女生」,结果当迦南稍微显露另一个世界的样貌时,她马上心生恐惧。
(我伤害了她。)
下水道中,迦南转身离去的背影好渺小。
玛利亚的眼眶开始大颗大颗地落下泪水。
「那、那个,你还好吧?有哪里痛吗?还是说你的心在痛?该不会是我的问题吧?以前妈妈的确说过,言语暴力有时会比肉体暴力还严重……」
「为什么——」
「咦?」
「为什么不管经过多久,我都还是这么肤浅呢……」
她哭了出来,一旁的女子也更加慌乱。
3
这名女子叫做「孙云美」。
天亮之后,玛利亚才知道对方的名字是什么,她不禁面红耳赤。自己前一晚当着陌生女子的面哭得唏哩哗啦,还受到那名陌生女子照顾,到她家过了一夜。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天晚上完全没睡觉,她喝了一、两口对方端来的茶,之后的事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叫我『云云』就好,认识的人都是这么称呼的。」
云云露出健康亮白的牙齿笑道。她正在做早餐,瓦斯炉上的锅子不停发出咕嘟声,里面有葱、山菜、以及一条玛利亚从没见过、眼珠大得诡异的鱼。
那条鱼是云云刚用鱼叉捕上来的。玛利亚在窗边看着她捕鱼,技术精湛到忍不住要为她拍手叫好。
「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玛利亚环视室内四周后问道。不,不是「室内」,应该说「船上」才对。这里是停泊在河边的老旧船舱,里面只摆放最基本的家俱物品。船顶上虽然覆有白铁板,但是看起来相当不可靠,可能一阵强风就会被吹走了。
「没错。嗯,好吃!」
云云试过味道后,把汤盛入有缺口的大碗。
「一个人?」
「对。好啦,快来吃快来吃喔!」
玛利亚接过大碗,看到里面盛了那条怪鱼的整颗头,眼珠彷佛还盯着她看。正当她感到毛骨悚然时,云云拿着汤杓指过来——
「现在你最缺乏的,就是DNA!」
「DNA?」
「你竟然会慢吞吞地走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一定是脑筋有问题。而且DNA对眼睛也很好……」
「你是指DHA吗?」
玛利亚小心翼翼地打断,对方的动作瞬间凝结。眼看她脸上越来越没有血色,玛利亚赶紧啜一口汤。
「嗯……好喝!」
只有她本人知道这句话是不是真心的。
河岸还停了不少船,感觉是个船屋的聚落,也可能是从乡下来工作的人聚集的地方。
「所以,大家在这里几乎都是独自一人。如果每个人都互相关照一下,就不会太寂寞了。」
吃完饭后,云云端出茶来。她拿起旁边的瓶子,从剩没多少的胶囊中取出一颗放入口中。
「你的样子就像是在说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越是那样想,就越会变成那样。」
「这样啊……」
「就是这样。」
玛利亚双手托住下巴,心思不知已飘到何方。
「接下来我说的话,可能都是些自言自语。」
「什么?」
「要不要听都没关系,不过我希望你能待在这里。」
「喔。」
云云还没弄懂是怎么一回事,玛利亚便说了起来。
「我有一个朋友,但是我伤害了她。不,说不定我早就在无意间伤害了她很多次。我老是希望她会是自己想要的样子,这种想法一直累积一直累积,最后才会变成那样的吧。」
她的确是自顾自地说着,并不期待听到任何回应或意见。但是,她不希望自己只像是对着墙壁说话、左耳进右耳出,而是拥有体温、愿意倾听自己说话的人。
云云收拾桌上的茶水,走去清洗碗盘。
「我一定得去向她道歉,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我是为自己害怕她、伤害过她而道歉,感觉只会让她再度受到伤害。」
「那样不好吗?」
「咦?」
云云维持背对玛利亚的姿势。
「没人规定彼此不能互相伤害、互相道歉。毕竟也有真正重要的人,当你想向她道歉、想对她生气、想和她重修旧好时,却已经见不到面了。」
她故意发出更大的餐具碰撞声。
「啊,这是我在自言自语。」
「云云……」
玛利亚感到胸口一阵燥热,同时涌起某种情感。
(我想见迦南,想跟她道歉。但她愿意原谅我吗?我有办法正眼面对她吗?)
(就算「又变成那样」也无妨吗?)
现在回想起少年中弹的景象,身体还是忍不住要发抖。涌上胸口的情感有恐怖也有悲伤,不过最大的却是懊悔。玛利亚握住手边的照相机。
(不,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又会变成怎么样,不论一开始的契机是什么、理由是什么,我——)
「我想再见一次迦南。」
她轻声说道。
正在抆桌子的云云露齿一笑,擡头看向墙壁上的老锺。
「喔,该去打工了。你也差不多得回去了,别再乱晃啦。」
「啊,是。」
「怎么,为什么出现复杂的表情?难不成你又再打算绕去什么危险的地方?」
「不、不是啦,我只是在想我们有缘见面,现在却就要分别了,感觉有点寂寞……」
「啊哈哈哈!那种话要对你钓到的帅哥说啦!」
云云笑着拍打玛利亚的肩膀。
「来。」
她抛来一个东西,玛利亚反射性地接住。那是一把生锈的钥匙。
「咦?」玛利亚头上浮出问号,云云再次亮出牙齿。
「这是备用钥匙,你想来的时候随时欢迎。先这样!」
「等一下——」
她一说完,便快手快脚地冲出门。玛利亚要喊住她,但她早已跑过码头,看不见踪影。这个女的真是精力充沛。
玛利亚独白留在船上,这里半立着快坏掉的门跟船板,风还是从缝隙间灌进来。
「钥匙……?」
她喃喃开口。
「我来了!」
云云来到的「打工」处,是在一栋形状怪异的建筑内。社长亲自在办公室接待,但他只负责引导云云到后面的浴室,浴室的按摩浴缸内躺着一位全裸女子。这般景象固然诡异,不过云云似乎已经习惯,没出现什么惊讶反应。
躺在按摩浴缸内的女子——梁琪丝毫不看她一眼。
「太慢了。」
「非、非常抱歉!」
梁琪从浴缸起身,就那样全裸地走过云云旁边,滴着水滴的胸部炫耀似地不断晃动。她让柯明古兹为自己披上浴袍,同时开口:
「这次给你个特别奖励的机会。」
「真的吗!」
回到社长室后,梁琪翘脚坐到椅子上。她身上只披一件浴袍,纯白的肌肤可说是一览无遗。
「你可以辞掉所有打工了。」
「咦?」
「你是从工厂逃出来的Unbloom,被蛇的特务发现藏身在上海,随时有可能被押送回去——」
「嗯……那个,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没关系,我都已经安排好,情报也放给那个NGO了,这次有两个Boner担任你的护卫,因此铁之抗争代理人一定会出现。」
「……」
「不论是Unbloom还是Boner。那个组织很想得到工厂出来的活样本,他们那里能跟Boner匹敌的,只有铁之抗争代理人——迦南,所以一定可以能够引诱出来。」
梁琪眯细眼睛。云云吞了一口口水后问道:
「要、要由我负责这么不得了的任务!?」
「要你去就去。」
「可、可是……您想想,如果那个叫迦南的打赢,然后知道我骗了她……会被她杀掉的!」
云云拿出各种肢体动作试图拒绝。
「死了也无妨。」
「什……」
梁琪冷漠地看着她。
「无论如何,就是不能让她活着回去。要是迦南活着、然后你也没有死,到时候就是由我杀了你。所以你就去死吧,至少要跟她一起牺牲,毕竟这是你唯一的用处。」
她从桌子抽屉拿出一个药袋,咚地一声扔到地上。
「哪,这个月的饲料。如果你成功杀掉迦南,以后就算不工作,我也无限供应喔。」
「……谢谢您。」
云云跪下捡起地上的药袋,她笑得十分僵硬。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没有丢掉的垃圾,就有回收再利用的时候。」
梁琪独自说着,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看起资料。
「可是,维持得了能力的Boner已经没剩多少了。就算这次派出两个人,也无法保证解决得掉那个女的。」柯明古兹开口。
「无所谓。」梁琪换翘另外一只脚。「没有能力的Unbloom不见得就是失败品,有能力Boner也不见得就是成功。所有的Boner都不过是个过程。对了,那东西应该送到了吧?」
「是。」
柯明古兹应道。
「很好,快点去准备,我马上就过去。」
梁琪把资料扔在桌上,那份资料里有玛利亚和迦南的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