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天,春海在登城途中绕道去了个地方。
为了去那,春海着实费了番功夫。
天还未明的卯时之前便起床,冷得瑟缩着脖子,费一番功夫把还未带惯的刀绑在腰间。他提着灯笼脚步不稳地离开府邸。
江户城的众多城门在明六钟声敲响之际开启。钟声以太阳的高度为基准。
所以当然了,冬季的钟声间隔比起夏季来要短许多。同样是明六至朝五,也就是从卯至辰,冬季与夏季足足差了一点五倍。
每天晚上,江户城准时关闭城门。纵是那家光乳母、力助家光继位的春日局,过了时辰照例入不得城。严守时间乃是常识,绝不允许冲到。原则上对於在城中任职的人来说,第一要务就是防范敌人来袭。尽管如今天下太平,江户的战国习惯依旧浓厚,不守时就是玩忽职守。
【注:明六约早上六点,朝五约早上八点。】
所以春海必须尽可能的快。
被沉重的刀拖着左倾右倒,春海几乎在开门的同时穿过马场先、锻冶桥的门。朝着进城的反方向,疾步横穿大名小路。
行走於塌塌米店之间,越过京桥,终於在银座之前找到了清晨的肩舆。
此刻的轿夫们才刚开始张罗,都打着哈欠呢。
看到这位带刀的年轻人急匆匆赶过来,顿时绷紧了神经,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请问是要上哪去咧?」
「涩谷。」
调整呼吸,春海快速说道。灭掉灯笼的火之后他赶紧往肩舆里钻。
喀喇。刀卡在了肩舆的两侧,把他给弹了回来。
「唉唉,真是碍事。」
焦急中手忙脚乱地从腰间解下那两把刀。
轿夫们脸上露出狐疑。仔细一看,春海并未束发,所以他并非武士。可他带着刀。而且肯定是从某个大名府邸中出来的,衣着高雅。一时猜不出他是何方神圣。
「涩谷哪个地方?」
轿夫中的一人警惕地问道。那里到了晚上,拦路抢劫的事都有。这大清早地往那赶怎叫人不生疑。
「宫益阪的金王八幡神社。」
春海把手中的两把刀横过去又竖过来,努力寻找让自己和刀同时坐上肩舆的方法。
「请尽快。我必须在朝五半赶回来」
听到这,轿夫们一下子松了口气。
春海的声音中能听出京都口音。所以轿夫们以为这位来自京都的神秘青年觉得江户很稀奇,想趁早开始游览观光。之前也提到,在城内任职的人受闭门时间的限制,若想远行就必须起早动身。轿夫们如此猜测,他们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
基本上,大名们禁止家臣在江户游山玩水。不过,近来留守的家臣们以议论时政为借口,聚集到酒楼之或者游览名胜,大名们渐渐也默许了。轿夫们心中也明白,所以偶尔也充当向导来赚点钱财。
「眼下这季节,宫益的八幡可没意思哟,樱树的叶子都掉光了。」
一名轿夫一半好心一半是自诩熟知江户的自负,如此说道。另一位也点头附和。
「灵验的好去处多的是,比那还近呢。」
「不看樱花,我去看绘马。」
【绘马:一种许愿时挂在神社的小木板】
谈话间,终於和刀一起钻入肩舆的春海舒了口气,露出微笑来。
「绘马?」
两名轿夫惊愕地同时问道。
「嗯。另外,灵验的地方已经去过不少。香粉和盐都试过了,还有粗茶。请尽快,时间不多。」
「绘马呀。」
茫然的轿夫嘀咕着担起肩舆。
春海话中的香粉指的是离这不远的京桥八丁堀的化妆地藏,如果把香粉扑在地藏菩萨脸上,疾病就会痊癒。而盐是位於江户北部寺院中满头盐巴的地藏菩萨,盐涂在脚上可治鸡眼。粗茶是向岛弘福寺中的“消咳爷婆”,献供的话就不会患感冒。
看来春海的确是去过了不少地方。而这次许是听了谁的鼓吹,跑来宫益了。当地人无法理解观光客,无聊的东西在他们眼中也非常有趣。区区绘马,有什么好看的。心中把春海认定为傻子,轿夫们擡着这位身份不明的青年向前行进。
正如轿夫们所说,金王八幡宫内有樱树。
而且是源赖朝所植,着名的“金王樱”。金王之名据说是悼念武将金王丸。神社内亦供奉着金王丸的木像。
然而十月的樱树就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木像也只能在特定时期参拜。
在轿夫们眼里,这里是“没意思”的地方。
不过春海并非完全和这神社无缘。事实上,春海祖上乃是与清和源氏有因缘的畠山氏一族。而且这里还有其他值得看的东西。当年春日局来此参拜,祈祷家光被选为继承人。当家光真的当上将军之后,便造了大殿和门来感谢神灵。
可也正因为和将军家有关系,神社内禁止歌舞戏曲和喧譁胡闹。所以轿夫们觉得没意思。
只是,那些景点春海看都没看一眼。肩舆刚抵达,他便抱着刀跑上阶梯。跑着跑着,忽然想起来,中间的路是给神走的。
「唉呀,糟糕糟糕。」
闪到一旁时,抱在手中的刀撞上了鸟居。
咚。响亮的声音把轿夫们吓呆了。
「居然敢用刀鞘殴打神明,小心遭天谴哟。」
生怕自己也受牵连,轿夫合掌叩拜。
春海也慌忙转向柱子,迅速道歉三遍,随后又急忙往里跑。
到了神社里面忽然又停下来,左顾右盼。看到神社角落里的供奉处,立刻奔过去。
「噢噢……」
看到那个,春海像个小孩子般兴奋地叫了出来。
从膝盖到头顶那么高,狭小的木梁上挂满了绘马。
春海彻底被迷住了。
圆形、三角形、菱形、多边形。这些图形中有的甚至还有内切圆。
边长、圆的面积、斗的体积,方阵与圆阵,复杂的加减乘除、开平方。
疑难问题、公式和答案之外,每一个绘马上都密密麻麻地写上了供奉人的名字以及祈愿的内容。
除了个人,还有以私塾名义供奉的绘马。
只有题目,没写公式和答案的绘马。
详细解释公式理论的绘马。
从住的府邸中的人那得知这个地方后,春海就忍不住跑过来看了。
「竟有如此之多……」
震撼和感动化作感慨。
此时的春海眼中,聚集在一起的绘马恰如盛开的樱花,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几乎是无意识中他把抱着的刀塞到绘马下面。
然而伸手抓住一只绘马,仔细看额面。接着看下一个,再下一个。最后将手浸入清流中,宛如享受水的清澈般,轻轻触碰。
每一只绘马上都洋溢着许愿人那惬意而美丽的紧张。就连被春海碰到的绘马互相碰撞所发出的叮铃、咚隆的声音,也满载着每个人可敬的希望。
「了不起啊,江户。」
感动与欣喜变成笑声,伴随着轻语从口中溢位。
发誓钻研,祈求神灵保佑自己提升技艺的愿望。或者是得到成长之后来感谢神灵。人们怀着各自的目的,把算术写在绘马上献给神灵。
世间称之为“算额奉纳”。
起源谁也说不清。
当时,算术是一门技艺,是做生意的手段,同时也是纯粹的爱好和娱乐。
只要有机会,不问男女老少贫富贵贱都可以学习。算盘和算术普及全国,造就了一批被称作为算术家的人。而算术家在各地开设私塾,广收弟子。弟子们又将算术传向世间,使得算术更加普及。
众多算术书得到出版,其中也有常年受到民众青睐,一版再版的杰作。
然后不知从何时起,算术出现在了供奉在神社的绘马上。
自古以来人们就有将愿望通过绘马供奉给神灵的习惯。也许纯粹是从解答出题目时的愉悦和掌握算术时,人们看到了神佛的加持,便怀着感激将算术写在绘马上供奉。因为寺院神社和神宫是人流量很大的公共场所,所以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为了算术的公开发表之处。毕竟,对於出不起钱来出版自己研究成果的人来说,绘马是极为廉价的发表手段。
相反的情况也有。为了夸示、宣传自己或私塾的名号而供奉大笔金额,挂上可以储存数年之久的绘马。有的贴金箔,有的上漆,外观也美丽。其中也有雕刻上算术的石碑。这类绘马通常被装饰在门窗上框和大殿之内,待遇要比一般绘马好得多。
也许,这种特殊的匾额才能称作是“算额”。
然而现在带给春海鲜明震撼的却正是这些密集的绘马。
即使在年末要被烧成灰,这里的数量还是如此之多。
或许正是因为要被烧掉,人们才把这一年的成果供奉给神灵,道出夙愿来,以求第二年有个崭新的开始。上至知名算术家,下至一般庶民,都把绘马供奉在此。如果用神道中的话来形容,就是“息吹”。
春海陶醉地望了一会儿,忽地回过神来。
「不是发呆的时候。」
匆忙取出笔记用具,把感兴趣的绘马内容抄下来。
当然,短时间内不可能全部抄完,春海也没那个打算。初学者的绘马中学不到什么东西,既知的算术也可以省略。至於已经掌握的题目,大致看一遍就行。
看着看着,春海发现有一只不太一样的绘马,正好挂在额头之上的绘马行列中。
略微大一些的绘马额匾上依次写着问题、出题者名字以及所属私塾。
然后旁边是不同笔迹的公式和解答,再加上解答人的名字。
而针对解答,更有
『明察』
二字。
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春海看了看同一列的其他绘马,发现还有答案处空着的。
「原来如此,遗题啊。」
这下懂了。同时春海露出灿烂的笑容。
所谓遗题,指的是算术书出版时以增篇形式出现的问题集,而且特地不写答案。旨在让看这本书的人自行解题,检测读者的算术修为。
其中难题比较多,甚至有历经数年都未被解开的题目。一般说来,解答集会由其他人出版,同时再附带新的遗题。
而解开新遗题的人再将解答和其他遗题出版……这样的接力传承,不仅带给算术爱好者无限乐趣,同时对理论的探讨和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相同的,绘马上出的问题也由其他人来解答。而且有趣的是,出题者看到答案后会给出批注。答对了就写上『明察』,表扬解题人的同时还带有一丝题目被解答出来的遗憾。
如果答错了的话,便写上『可惜』或者『再接再厉』,附上答案。既认可对方的努力,也显示自己的骄傲。
这些出题人与解题人究竟都认识吗。
其中大半应该不会。可出题人却允许其他人在自己的供奉品上写下答案,甚至是错误答案。大概也是从对神佛的感谢之中衍生出来的娱乐态度。
而且是极为严肃的娱乐。毕竟是献给神灵的东西,出题方支付给神社金钱之后才能把绘马挂在这。另外像绘马这种小木牌上,没有写下多个解答的余地。所以,如果不深思熟虑后再写上答案,就是对神灵和出题者,乃至於绘马风俗的亵渎。
以这些为前提,出题方与解题方进行光明磊落的算术比试。
神明这位公证人反而激起了算术家的斗志。这类“胜负绘马”从供奉处的右端一直挂到左端,完全占据了一列。也许是神社的宫司喜欢这种比试,特地留了一排位置。
不禁联想起剑术比试来,令人紧张而又跃跃欲试。
「江户真有意思。」
春海有感而发。於是他决定,把抄写范围限定为“胜负绘马”之内。
纸在怀中有一束。不过不是写字用的,而是抆刀的怀纸。春海仅仅是按照规矩带在身上而已,并没有珍惜的意识。
这一刻,春海忘掉了寒冷,一心一意誊写题目。抄完之后,舒口气的同时再回过头来仔细看绘马中的一只。因为誊写时过於专注,大部分内容都没来得及理解,而其中最在意的就是这个:
『今有勾股弦钓九寸股壹贰寸内有如图等圆二只问圆径』
题目、图示、还有『矶村吉德门下村濑义益宽文元年十月吉日』,以秀丽的笔记写在绘马上。
上面还没有解答。
比起题目,最先让春海感到惊讶的是名字。刚刚并没有抄写出题者名字。
「那位矶村吉德啊……!」
在江户开设私塾的着名算术家之一。
据说,他曾以算术侍奉肥前的锅岛家,现在被同样需求算术人才的二本松藩招募过去了。
两年前矶村出版的『演算法阙疑抄』,是春海的爱读之物。确切地说,春海对这本书非常着迷,推崇备至。也曾像刚才那样,将此书誊写下来学习。
此书是有来历的。矶村的弟子未经过矶村同意边出版算术书,而且书中谬误甚多。为了纠正弟子的错误,矶村便出版了此书。这对於算术学习者而言乃是莫大的福音。而且在诸多珠算术——使用算盘的算术书之中,此书极为优秀。书中统合古今算术进行分析比较,令矶村流算术名扬天下。
师从硕果累累的矶村,这位名为村濑的人让春海好不羡慕。春海一动不动,反覆阅读题目。
『现在有钓(高)九寸、股(底边)十二寸的直角三角形。内部如图所示,有两个等大的圆。求圆的直径是多少』。
直角三角形最短的边叫做“勾”,次长边叫做“股”,最长边叫做“弦”。这是算术中频繁出现的图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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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应用勾股定理可以解答各种问题。
『勾的自乘加上股的自乘,等於弦的自乘』。
而春海对这个定理并不陌生,所以他感觉似乎能解开这个问题。
可是虽然有感觉,后面的算术式仍旧不明朗。将笔和誊写用具收拾起来之后,春海取出算盘,按照大致的思路拨动算珠。
首先由勾股定理算得弦为十五寸。
然后在脑中给图添上求相似比的辅助线,进行计算。
得出的答案正好是十寸。
脑中不由地出现『谬误』二字,如蝴蝶般飘飘起舞,令春海无地自容。
三角形内两只内切圆的直径不可能超过三角形的高。那样的话圆会从三角形中挤出来。
春海重整旗鼓,在算术式上推敲,又用算盘演算了几次,都没成功。然而就是有种接近成功的感觉。春海认真思索。算术式即将完成的那一刻是最痛苦的,同时也是一种享受。还差一步,还差一眼——嘴上嘀咕着,春海渐渐沉迷。
尔后轻嗯的一声,将算盘收起。
再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在石板上铺开来。
包裹之中是黑色与红色的小棍子一束。包木棍的布上标有位数和升目。
这也是一种算术道具,和算盘差别很大,名为算筹。
用被称作为筹的木棒,组合出一至九的数字,排列在布上相应的位数标记上。
这样就可以深层地进行复杂计算。另外,黑木表示正数,红木表示复数。加减乘除平方开平方,都不在话下。
春海在石板上展开算筹。
平日里礼貌规矩的他在冰冷的石头上正座,默默开始计算。
慢慢地,他彻底沉浸到这个看似简单实则深奥的题目中。
「这个题目不简单嘛。」
抓紧时间回御城的意识渐渐远去。
视野的余光似乎瞥见有什么东西从身旁闪过,但满脑都是算术的春海并未留意,一心只想着解题。不愧是名师出高徒——佩服之余,对抗心也熊熊燃起,使春海忘我地完善算术式,一遍又一遍地计算。这时,
「打扰一下。」
头上传来清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春海马上将即将消失的算术式之流如誊写般记在脑中。强记是春海的技艺,也是自小便拥有的特长。
擡头一看,是一位手持扫帚的美丽女孩。春海一愣。
她十六、七岁的样子,玲珑的眉头不满地拧在一起。
「请问什么事?」
依旧正座的春海严肃地问道。
「能否让一下。」
少女气势很强地说道。
「那个地方必须要清扫。」
说着,重重地在春海面前石板上扫一下。
那架势,如果春海不听她的,似乎摊在地上的算筹都会被扔进枯叶堆。
扭头一看,发现周围都被扫得干干净净,除了自己坐的地方。刚刚在视野的余光中掠过的东西应该就是她的扫帚。
春海不由的佩服起自己来,钻研算术式时连扫地声都浑然未觉。
「真是抱歉。」
礼貌地道歉之后,春海拉着布面慢慢往后挪,注意不让算筹被打乱。
后退约两步距离,再次正座。一旁的少女看得目瞪口呆。
「行了吗?」
春海指着刚刚自己所在之地说道。
「不行!」
少女高声唤道,就差挥起扫帚来。看到跪在地上遭训斥的春海,完成了早晨工作后休憩兼参拜的老百姓们露出惊讶的表情。
「神灵面前,请庄重一些,不要坐在这里。」
「可是……」
正因为在神面前,所以身心都能紧绷起来投入到算术当中。春海试图申辩,却被少女不由分说地打断。
「武家的人,一大清早就在这里偷懒。马上就是登城时间了呀。」
她可能以为春海是附近大名府邸上的人,然而语调却一点也不客气。也就证明,春海完全不具备武士的威严。
「我不是武士……」
正想解开误会时——
「登城!?」
春海惊叫的同时,隐约听见了钟声。
芝切、西久保或是目黑的钟声。春海打个寒战,万万没想到已经是这时候了,慌忙开始收拾算筹和布面。少女一副“看吧”的表情。
「您膝上有枯叶。」
彷佛是要挥帚来给春海扫掉的态度。
「啊,谢谢。」
春海真的被扫帚扫了一下,还一本正经地感谢她。
匆忙用手掸一掸膝盖,正要跑起来的时候又停住。
「受教了。」
礼貌地向少女和绘马鞠躬,然后——
「再会。」
春海不等少女回应就奔向鸟居。
略有些惊讶的少女似乎还未消气。
「坐在地上学习这种事,请到别处去做。」
可惜春海没有心思去听。
离开神社后春海顿感焦躁。理应在等候自己的肩舆不见了。
「——在哪?去哪了?」
这时,他看到了路边上正在吸菸管的轿夫。因为马上有大名队伍通过,他们就预先闪到了路旁。春海见状更是焦急,迅速钻入肩舆里。
「赶紧出发,请尽快赶回去。」
「绘马看得开心吗?」
轿夫之一悠闲地问。
「很开心很开心,非常开心。请尽快。」
轿夫们不懂春海开心什么,对此也没有兴趣,耸耸肩之后擡起肩舆。
嘿哟嘿哟。轿夫们喊着号子在坡道上轻快前行。离开宫益没多久的时候——
「——啊!?」
肩舆中传出春海的惨叫来。
「请、请停下来!拜托!回去!重要的东西忘在神社了!」
轿夫们也回想起,看到春海从神社回来时的确少了什么。一般少了那东西的话立刻就会察觉,但春海不带反而显得更自然。轿夫们无可奈何地掉转方向,回到宫益阪。
「到了。」
没等肩舆着地,春海已经踉踉跄跄地跳了出来。一溜烟地跑回神社途中,又一次从道路正中间躲向一旁。以至於侧脸撞上了鸟居的柱子。
「啊、痛,痛。」
尽管头晕目眩,春海仍旧没停。
「竟敢用脸撞神明。」
轿夫们再次合掌叩拜。
等春海跑到供奉处,发现刚才那位少女很生气地瞪着他。
「您东西忘这了。」
她怒气冲冲地指了指绘马下方。看到少女这个动作,春海打从心里松了口气。
「有了有了。啊,太好了。」
慌忙过去捡起被搁置的两把刀。
江户是个繁华的城市,同时也是贫穷的城市。刀掉在那,等於是钱掉在那。不消一两日就会被卖掉。拆掉刀柄和刀鞘,改头换面之后公然卖给另一个人。到那时就别想再找回来。把刀丢失是玩忽职守的表现,被革职都说不定。
而且,问题不仅仅是这个。
「把刀放在绘马下面,企图斩断大家的愿望吗!」
绘马怎么说也是供奉品,对此春海无法反驳。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因为绘马太有意思了,没注意就……」
低下头道歉的时候,春海看向绘马那边。
「——啊!?」
他吃惊地喊了出来。因为过於惊讶,把少女给吓到了。
「怎……怎么啦,叫那么大声。」
也许以为是受到了威吓,少女不甘示弱地说道。
春海瞪圆了眼睛看着绘马。
「……答案。」
那个让春海执拗地试图解开的题目。
『答为七分之三十寸关』。
原本空白的地方多了这么一列字迹。
有人在春海离开期间来过这。
而且在短得惊人的时间内,在这个难题上写上答案,然后消失。春海背上一阵战栗,简直难以置信。他一脸惊愕地转向少女,问道:
「看、看到写上这个答案的人了吗?」
「嗯。」
「“关”,是那个人的名字?」
「嗯……」
少女的回答模糊不清,脸上明显露出戒备的神色。然而春海并没有注意到,继续追问:
「是什么人?」
「一位年轻的武家人士。」
少女不再多说,作为管理绘马的神社一方,似乎不愿再透露什么,反而是不可思议地问道:
「为何想知道呢?」
「怎么解开的?算术式呢?果然是从勾股相乘开始的吗?」
「这个……」
怎么可能知道。见少女一脸难色,春海马上换个问题。
「当场解开的?还是预先就准备好了答案?」
虽然这么问,春海感觉到那位武士应该就是站在如今自己的位置第一次看到绘马上的题目,然后立刻解开的。因为可以从答案中看出来。如果是事先解开问题再来写上,语气中便会透露出解题过程的艰辛,有意无意地加上『答曰』或『因此得证』之类修辞。
可是这里只有答案,根本看不到炫耀艰辛和力量的痕迹。
连自己的名字也只是象征性地写个姓,彷佛表示解题人一心只追求算术数理之术,个人名字并不重要。
可是少女的回答远远超出了春海的想象。
「刚才那位武士来这里,每一只绘马都是看一眼便写上了答案。」
「每一只……?」
反射性再次看向绘马。
「……」
春海屏住呼吸,发不出声音来。每一只。怎么可能。每一只。一只不剩。
总共七只。
包括春海未能立即解出的题目在内,刚刚还没答案的绘马上,都写上了答案和“关”这个姓。同样的笔记,同样的轻描淡写。
叮铃、咚隆。
被风吹动的绘马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春海失神地听着,惊讶到麻木。彷佛时间停止,世上仅剩自己的呼吸声与绘马的碰撞声。
又或许,停止的只是春海内部流动着的时间的一部分。在这一瞬间,春海品嚐到的无以复加的惊愕,成为今后人生中最为鲜明的记忆。如果存在所谓的人生的原动力,那么这一刻正是它诞生的瞬间。
「一瞥即解……」
道出口的一刹那,彷佛有电流窜过全身。从脚趾到头顶,都被麻痹。
「那……那位学士往何处去了?」
春海神情严肃地问道。至於称呼从“那人”变成了“那位学士”,他自己都未察觉。
然而这次少女却是真的起了提防之心。
「不知道。」
她严词拒绝。
「对了,也许还在附近。」
春海简直就是在自言自语,然后比刚才更郑重地低头鞠躬。
「问了这么多,真是抱歉。谢谢你。」
接着转身背朝少女,快步离去。
「啊……等下,难道想去追那个人!?又不是你写的绘马,为什么这么执着啊……」
此刻少女的话春海也未能听进去,以至於以后围绕这个“关”绕了很大的一个圈。春海抱着沉重的刀,一心赶路。
二
乘坐肩舆回去的途中,春海瞪大了眼睛寻找“一瞥即解”武士的身影。然而田园风光的涩谷并没符合女孩描述的人物。
失望中,转而思考起那个题目以及“关”所给出的答案,也没注意到自己回来时一次都没撞上大名队伍是多么幸运。
当然轿夫们正确的择路功不可没。万一真的遇到了,那可就得下轿等大名队伍先过。而且后面马上又是另一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但是过了锻冶桥,幸运也到头了。此时的马场先门一带已是摩肩接踵,肩舆根本无法行至下马所的内樱田门。绕到和田仓门,还是同样情况。无奈之下春海只能指示轿夫前往御城正门,看到的依旧是人墙。
「客人,可否在这里下轿啊。再往前的话,还是走路更快些。」
无法到达御门,肩舆停了下来。
「没想到这么人这么多……」
不得已而下轿的春海一边插刀一边感叹。
「今天是登城朝觐的日子嘛。」
轿夫们以为春海这都不知道,感觉不可思议。
在大名们登城的那一天,众多队伍一齐向城内进发,每条道路都拥挤不堪。因此,有的大名就给护卫塞钱,让护卫带路。
另外,能进城的只有大名以及少数家臣,其他随从必须在下马场等候主人归来。於是下马场人满为患。而且,
「今天天气不错,观光游园者不少。」
正如轿夫们所言,留在下马场的持枪、抱箱者以及侍卫与仆从们,构成了一道“雄壮”的风景,已经成了着名景观。
有些人就是专程来看这登城之日的现马场,而以这些观光客为目标的商贩也聚集到此,所以这里的喧嚣异常。
春海於十二岁那年初次登城,在刚继承将军之位、与春海同年的四代将军家纲御前下棋,算到今年已有十个年头。
然而春海竟不知此地如此嘈杂。
眼下不得不在人潮中抱着沉重的刀前行。
「真没办法。」
一边说服自己,春海将预先准备好的钱币递给轿夫。
细绳穿好的两吊钱。每吊九十六文,穿好细绳就可当作一百文来使
崭新铮亮的宽永通宝。在纯国产的货币逐渐被外来货币取代的现在已经不容易见到了。不过即使是新钱,未免也太少了点。从日本桥到新建成的新吉原就要两百文,何况还到坡陡的宫益走了一遭。轿夫们正欲发难,
「上坡添一成,下坡添一成二。绕远与催路算作一成五。银子一匁五分为一百文,三分为二十文。」
【计量单位,10分=1匁,10匁=1两,16两=1斤。】
春海轻巧地将银子递给两位轿夫。报酬转瞬间涨了一倍有余。而且当今的银子与钱币兑换,多以重量而非面额。春海给的银子一看就知道质地极纯,只换多不换少。
「这下够了吗?」
轿夫们吓了一跳。
「难道算错了?」
春海问道。而轿夫们也无法把真实想法告诉他。
「不可用银子付钱吗?银子六十匁为四千文……」
见春海打算取出算盘,轿夫慌忙阻止。
「不不,没出错,客人。哎呀呀,客人的算盘技艺实在高明。」
「半点都没差,您算得太准了。」
「嗯,没错就好。」
「只可惜不能送您到御门。」
「哪里,大清早的麻烦你们了。」
「有事再光临啊,客人。」
「嗯。」
春海稍稍挺胸应过,被刀拖着倾向左倾斜,向人群中走去。
「唉,花了这么多。」
自己算的帐,却没曾想到讨价还价。春海疾步绕远路,心中嘀咕。不过好在物有所值。取道井上河内守府邸门前,再向北行经松平越前守府邸,然后挤入同样为避开大名队伍而绕远的人群里,推搡中前移,终於到达大下马所的御城正门。
放眼望去,果然“雄壮”。
城门与护城河之前,以江户城以及苍空为背景,仆役与武士们席地而坐,声势浩荡,蔚为壮观。不论下雨下雪,他们都必须坚守到主人归来。尽管每个人脸上都表现出对围观者的抗议,衣裳和仪态上分明是花了心思特地给人看的。
大名的朝觐在前将军家光变革武家诸法之后成为了一种制度,之前乃是大名自发来此江户谒见德川家的“御礼”。
对於制度化,大名们也比较拥戴。这样就不许用用文书来询问朝觐的日期,以及苦候幕府回音。定期朝觐被义务化,为大名们节省了不必要的人力与财力。
德川家也欢迎朝觐的大名,在江户赐予大名宅地,偶尔也给通融建宅资金。於是御城周边如今自然而然地挤满了大名宅邸。
而这些大名的家人家臣们看上去不像是被强制在此等候,反而昂首挺胸地展示自身。各个领地不同的服饰与武具道具争奇斗艳,平心而论,比起二流景点来更有看头。
武士们看到了匆匆朝门而去的春海。
「谁啊,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子。」
「哪里来的武士?咦……是武士么?」
众人打量着春海,议论传入春海耳中。春海不以为然,理正衣领,在周围视线之下缩起脖子穿过城门。
如果刚才的轿夫知道春海的住处,不知会有何感想。
内樱田门的下马所之前,离御城正门仅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也就是松平肥后守邸——会津藩藩邸。如果轿夫知道春海住在此宅中,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吧,或者反而更茫然。
从三门、中门到中雀门,春海与大名以及官员们一起默默走过。三门也叫下乘门,部分官员与大名可乘肩舆至此。再往前,到中雀门,就只有御三家可乘肩舆。人们基本都是走过来的。而这里也有等待主人归来的随从,以及公务在身的官差,所以相当混杂。
【旧江户城正门由三门(下乘门)、中门、书院门(中雀门)构成。御三家指的是纪伊德川家、水户德川家和尾张德川家。准许用德川姓氏。若将军无子嗣,则继承人从御三家中的尾张和纪伊挑选。】
这里原本就守备森严,布局上易守难攻,乃是扼守入城口的险地。人流高峰时期简直寸步难移。春海也使出浑身解数,时不时地躲闪、俯身低头,再前进。不过,望着格外高原湛蓝的苍空,春海十分兴奋。
抄写下来的算术问题就在怀中。
对於自己一时未能解开的提问,
『七分之三十寸』
瞬间给出解答的“年轻武士”虽然没有找到,但他的身子彷佛朦胧的影子般如现在春海脑海中。
他感觉到心情跃动。
虽然,肩舆费很贵,四处奔走弄得身上汗涔涔的,刀的重量扯得要腿酸痛,脸撞上鸟居的地方还残留着些许痛楚。
起的太早脑袋昏昏沉沉,而且饥肠辘辘。
更要命的是,接下来就是履行公务的时间。
即使如此,春海还是认为今早不虚此行。
从拥挤的中之口御门进入城内,在一间准备室里换好衣服。
同样在换衣服的武士们给春海指出卸刀、插刀顺序的错误。春海一一听取,然后出发前往向诘所。
说是诘所,其实并不正式。只是为讲道及安置道具而准备的必要的房间。春海和他的同僚只在秋冬滞留,所以每年分配到的房间并不固定。
春海沿着左边的墙壁行走,以免刀柄撞到人或其他东西,好不容易才抵达房间。
今天春海来的最晚,不过好歹见到了同僚们。
除非是特殊的日子,平时同僚之间也没什么话讲。打完招呼后,春海一个劲地从茶坊主那接过茶来一饮而尽。
这期间,同僚们各自确认完今日职务,都走掉了。
唯一留在房内的春海终於放下茶碗,转向背后。
值得庆幸的是,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反而不允许带刀。
所以进入这个房间之后春海便按照别人教他的礼仪规矩解下刀来,放在背后。但仅仅是放在背后,春海还是觉得不自在。刀具有独特的气息,存在感格外鲜明。也难怪神社的女孩子看到绘马下面的刀时那么激动。
由於过於在意,春海就转身把刀往后推了推。还是在意,这次跪立着把刀推到墙边,再转身完全背对着刀。
做出如此举动的春海既不是御家人也不是旗本,但却能见到将军。尽管执行公务时看不清将军的面容,不像儒僧那样能和将军面对面。
【御家人、旗本:俸禄低於一万石,直属将军的武将。】
远离了刀的春海松了口气,接着着手为“公务”做准备。
房间角落那堆放着特地请京都工匠打造,运到江户来的棋盘。
春海把其中一只搬到自己坐席之前,将装有黑子、白子的棋笥置於两边。然后做一次深呼吸,挺直背脊,把整个棋盘均匀固定在视野内,轻轻从棋笥中取出一枚黑子。
接下来伴随这清脆的响声,把棋子下在棋盘上。随后是白子,再黑子。从熟记的棋谱中选出一个做今天的指导局,摆好棋子。
这可不是儿戏。围棋是技艺,也是工作。身为“棋院四家”一员,春海的职务就是棋士。
三
每年十一月,春海便要在将军面前下“御城棋”,相当於剑道的“御前比武”。
拥有登场资格的只有“棋院四家”——安井、本因坊、林、井上。四家的棋士献上各家传承下来的棋谱供将军亲阅。
所以棋士们每年秋季到江户来,一直逗留到冬季结束。期间定期为城内大名指导棋艺,也可能被大名邸或寺院神社请去,举办棋会。
春海在十二岁那年首次参加“御城棋”。将军是同年代的第四代,德川家纲。
第二年,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去世。
父亲的名字安井算哲由春海继承。那是春海本来的名字。
安井家源於清和源氏,后分为足利、畠山两支。畠山家国的孙子畠山光安受封河内国的渋川郡,便改称渋川家。
再后来,光安的孙子光重受封播磨国的安井乡,自称安井家。
而身为其后人的父亲安井算哲,於十一岁那年作为“围棋神童”受到德川家康的垂青,从此以围棋出仕骏府。江户创立幕府之后,就开始了在老家京都与幕府所在地江户之间往返的生活。
虽然继承了父亲的衣鉢,春海却不愿用二代安井算哲这个名号,是有缘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