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旅途的一切都是幸福的。总之非常非常快乐。
宽文元年十二月初一。
在礒村塾因自己的失误而遭受严重打击的春海在黎明六声锺之前穿好旅装,彷佛赴死般的阴沉,迈着无力的脚步从会津藩邸出发。
事实上,春海感觉自己此刻就是在世间徘徊的亡灵。
心完全没有支柱,提不起干劲。在羞耻与自责的折磨之下,眼窝深陷,脸庞憔悴发青。看到这个样子,藩邸门卫们都很担心他。偶尔会有破产的藩士像春海这样离开藩邸,然后脱藩失踪。春海也不记得自己的嘴是怎么回答门卫的,浑浑噩噩地提着灯笼就出去了。
目的地是位於永代岛的“深川八幡大神”,富冈八幡宫。德川将军家崇拜源氏的氏神,也就是八幡大神。这个作为相扑发祥地的神宫,规模在江户最大。因公务即将出远门的人们基本都到这里来祈求保佑。
当春海游荡到神社时,观测队大部分成员已经到场了。其中两位老人彷佛是队员模范般,伫立在神宫前方一动不动,看着队员集合。
一位是建部昌明,这个观测队的队长,年龄六十二。
他的家族以书法为德川将军家效力,世代出任文书,是有名望的旗本。书法传内流创始人建部传内是他祖父。他不仅继承了书法,据说也擅长天文历学。整个观测计划全部由他制定,而且事业成败责任也由他一人承担。略长的脸非常严肃,看上去似乎冲到的人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抛下。
另外一位是伊藤重孝,观测队副队长,年龄五十七。
头发剃得很漂亮,貌似潇洒僧侣。不过实际上他不是僧侣而是御医,每天早上当将军大人梳头的时候,为将军把脉的医师之一。而且伊藤还是将军早起刷牙时用到的房杨枝和牙粉的负责人。每天将军最先放入口中的东西由他来准备,可见他在御城中有多么受信任。医术之外还擅长算术和占卜术。他是主动提出要加入观测队的,圆胖红润的脸上带着微笑,可以看出他对这次旅程满怀期待。
【房杨枝:一端被打碎的柳枝或竹竿,相当於牙刷。】
以这两人的年龄,早就隐居了也毫不奇怪,居然还担任队长带领观测队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走遍日本五畿七道。春海的任务是辅佐这二人,把他们吩咐的事情一件不漏地记录下来。
【五畿: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摂津。七道:东海道、东山道、北陆道、山阴道、山阳道、南海道、西海道。意指日本全土。】
一边打招呼,春海心想队伍成员够奇葩的。
尽管在御城里出仕的人身兼数职的情况很普遍,被派去观测北极星的居然是书法家、医师,还有他这个棋士。从中就能看出,不仅是江户,在日本全国天文之术并没有形成一个职业。
过了不久,队员全到齐了。
除了春海和两位队长,还有下属、仆役长,以及搬运各种测量器材的侍从,加起来总共十四人。他们一齐移动到大殿里,参加出发仪式。
队长建部祈祷这次任务成功,然后恭敬地献上金钱。宫司为队伍祈福,队员们各自也祈为旅途安泰和事业成功祈祷,喝下神酒。春海觉得神酒可以把亡灵般的他净化掉,然后一口气喝下之后,发现酒只是略微暖了下胃而已。
建部向众人宣布出发,於是十四人便走出神社,在被雪浸湿的泥路上前行。
首先向东海道方向,目标小田原。幕府的御用信使从江户跑到京都只要三天,观测队当然不会那么快,不过春海还是觉得吃不消。老实说,现在的速度令他惊愕。
因为建部和伊藤走得飞快。这两人平时出行都坐肩舆,而且年事已高,居然健步如飞。
队伍后面跟着肩舆,不过里面空的。当队伍中出现病人或受伤的人,就用肩舆把他送到最近的驿站。肩舆后面的是随行医师,在路程中不断接替。
一行人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在这趟旅程中,每天都要步行五至七里。
【日本的1里=3927.2m,以下同。】
春海知道这点,而且他自己每年也要在江户和京都之间往返,但对於身心缺乏气魄的他来说,每天走那么久实在太累了。
好在可以把太刀给仆役拿,他只需带着肋差。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起,把雪融化,使得道路更加泥泞。他好几次想提出乘坐肩舆的请求,但真提出来的话就是失职。因为肩舆是送伤病人回去用的。尽管如此肩舆的诱惑力仍然不小。
在意气消沉的时候接到这样的苦差事,是多么不幸。春海真想自暴自弃,痛快的发泄一场,但在某种强制力和昂扬感的作用下,队伍仍然一丝不乱。渐渐地春海不再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中进入忘我的境地,专心前行。把病题贴在大庭广众之下且献给了神灵的耻辱不时地飞过来折磨他,但走着走着似乎就麻木了。若不是晌午过后建部命令队伍停下来吃干粮,春海会一直走下去。
建部与伊藤沉默寡言,用餐时除了对下属下达指示之外仅仅聊了一两句。不过这样对春海来说正好,因为他现在大脑大半已经停止,眼神游离,连观测队成员和树木都无法区分,无法进行对话。他看到建部和伊藤互相看对方纸片上的数值,心中一点疑问也没有。
一行人马上又出发,一直到傍晚才停下脚步。
天黑之前,走在队伍前面的下属回来了,告诉建部营地地点。一会儿之后村里的公差过来,跟建部商量宿营事宜。
观测队前面还有作为先遣的公差,赶在观测队之前把各藩各村的人派遣到宿营地点去。
毕竟是幕府的命令,除了村公差外,还有町奉行的人和藩国的人过来和观测队一起前往宿营地。
到那之后,春海还以为接下来要开战呢。选择营地的第一条件是,附近要有视野开阔、适合观测天体的地方。而春海到达时,那里已经围上了藩邦的帷幔,点起了篝火,还有藩士在巡逻。
这是在向外界表示,此次行动乃是藩邦公务。一般公务有保密性质。这么做最重要的目的是保护观测队安全。因为观测基本在晚上进行,而山贼看到这阵势也肯定不敢过来了。
感觉彷佛被扔进了与他自己最遥远的军事之中,跟其他人一起为观测做准备的春海心中很虚。
仆役们用绳尺测量距离,依靠一尺锁来寻找观测器材的安置场所。随从们各自拿着特殊工具,开始做准备。
【一尺锁:一尺长的铁链。】
用几个被后世称作为弯窠罗针(前端安有指南针、在任何斜面上都能测量方位)的道具修正方位误差。每隔十间插上一根名为梵天,贴着几张纸片的竹竿作标记。用小象限仪(一种四分之一圆形的测量工具)量出数值,对应割円対数表(把坡度换算成平面的算术表)修正坡度误差。每一项作业都轻轻刺激着漠然如睡着般的春海的心。他现在感觉到有种与赶路时不同的昂扬。
而当两件规模极大的木制仪器被组装起来时,那种昂扬急速膨胀。在村公差的帮助下,用来计算连线南北的子午线的子午线仪被设定好了。两根直立的木头柱子,之间绷着绳子,绳子之间保持一定角度。为了观测子午线上的星辰,简直像造房子般,巨大的木材耸立着。就连对天文一无所知、因为是公务而来帮忙的村公差和藩士们,在组装完成时也发出了惊叹。
看到这幅光景,春海心中涌现出昂扬。比出发时喝的神酒暖和许多倍,而且还在变热。
在子午线仪找出的线上,又安置了一根有三个春海那么高的柱子,柱子上安置着春海张开双臂也远远抱不拢、巨大的四分之一圆形的大象限仪。
不愧是人类测量天体、了解星辰的道具,威严壮观。
远远比春海所学的天文知识更丰富的算术结晶。与之相比,春海在会津藩邸制作的日晷简直就是玩具。春海心中明白,将灯光抑制至最小限度,同时满足观星和阅读刻度等各种适用於夜间观测的创意正是美丽的算术不断累积之后的成果。春海情不自禁地装作去帮忙,到处抚摸一下,看个究竟。就在这时,
「安井先生,安井算哲。」
忽然听到喊声的春海转过头来。子午线仪下面和建部坐在一起的伊藤正在向春海招手。地面上铺着红色毛毡,上面放着火盆,而且两人都拿着烛台。帷幕、篝火、奇异仪器和绯红毛毡,端坐於正中央的两位老人看上去彷佛是居住在异世界某个快乐地方的仙人。
春海拿着记录用的符帐快步走过去,一脸严肃的建部递给他一张纸片。
「坐在我们身后。另外把这些值和测量值对比一下,记录下来。」
「是。」
春海看向纸片,心想这是什么。
上面写着『三十二度十二分二十秒建部』,还有『三十五度十分三十一秒伊藤』。
应该是纬度值,可是什么时候观测的呢,难道两人头顶的子午线仪上有小型的象限仪?当然没有。不过春海发现,两人身旁都放着惯用的算盘。但算盘和观测有什么关系?
「快快,太阳马上下山了。」
在伊藤的催促之下,春海绕到二人身后,端正地坐在绯红毛毡上,接着记录下刚刚给他的数值。
建部与伊藤盘腿而坐,手持烛台,凝神看着天空。
「终於来了。」
「终於来啦。」
建部一本正经的样子,而伊藤显得非常高兴。
「等了好久啊。」
「是啊。」
两人为了这次观测的实现应该是付出了不少努力,从声调中可以听出来。忽然,
「出来啦!」
「出来啦!」
两人一起大喊,把春海吓了一跳。
的确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星辰了,而北极星就在空中。
「开始测量!调整象限仪,读刻度!」
建部发出号令,声音响亮得令人惊讶。
三名仆役细心地调整巨大的四分之一圆形测量工具,交替着测量。
三人读出各自观测到的数值,再做对比,如果不一致就重新测。在根本就不平坦的地面上操作巨大的工具进行精密测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毕竟是观测队队长建部选中的人。其中有一个名为平助的,非常冷淡的仆役,主导着测量工作的进行。
春海误以为这个平助不会说话。不管对他说什么,他的回答只有『嗯』。
虽然很不礼貌,但他比别人更加专注,总是默默地完成交给他的工作,在建部家很受器重。
此刻的平助仍旧一言不发,用手势和肢体动作来指挥,非常精巧地进行测量。在平助指挥下进行作业的其他人也能力不俗,技巧高超,数值基本上测一次就一致了,所以马上得出答案来。
一人在纸上记下数值,交给平助。平助快步走过来,
「嗯。」
把纸片递给建部。
「呣呃……」
建部发出奇怪的呻吟。
「呵、呵呵。」
伊藤呵呵笑了。
春海从后面看那纸片。
上面写着『三十五度十八分十四秒』。
「快快,安井先生,记下记下。看我的数值,度正好啊,看。」
伊藤欢快地说道。春海一时没能理解。
「唉唉!不甘心不甘心!」
建部嚷道,用没拿烛台的手握紧拳头,在空中来回甩。春海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出发时一脸严肃的男人吗。
「度竟然错了三度,我跳海算了。」
纬度的一分相当於地上半里,三度的话已经偏差到遥远南方的海中了,所以建部这么说。这点春海知道,但他接下来的话远远超出了春海的想象。
「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哪个地方步测是出现了重大失误。」
「步测?」
春海不禁问道。步测就是数步子。从哪开始?春海虽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答案只有一个。
「难道是……从江户到这里?」
「嗯。」
「对。」
见建部和伊藤理所当然地回答,春海惊愕不已。不止是建部,连伊藤也从江户一路上数步子一直到这里。
现在终於明白,两人身旁为什么放着算盘。
「两……两位以步测和算术来计算纬度吗?」
「嗯。」
「嗯。」
天真无邪的回答。
春海有种错觉,这两人看起来就像少年一样,只是脸上有皱纹而已。不知为何,他身体发出颤抖。体内可恶的阴之气一下子离开身体,换新的气进来。名副其实的吐息。出生之后第一次切实感受到心被净化。这两人无意中促成了春海的心境变化。
「接下来还要尽可能地测量更多天体。」
彷佛是驱赶不甘心的心情般,建部一边拍打膝盖一边命令仆役们测量恒星。
除了位置不动的北极星,还要测量其他各种天体和星座来提高数值精度,非常的细心。
「星座用二十七宿还是二十八宿呢……」
伊藤想了想,然后看向春海。
「你怎么看,安井先生。」
「我认为,在计算历日时用二十八宿,错误会少一些。」
闻言建部也点头道:
「二十七只能用三和九整除,二十八则二、四、七都可以,所以更适合。」
於是春海把他的话记录下来。这时伊藤平静地说了句令人震惊的话:
「对了对了,下次安井先生也试一下吧。」
「啊?请问您的意思是……?」
「用算术,预测下一个地方的纬度。」
听到建部的命令,春海大吃一惊。
「可……可是……我的算术还远远不成熟……」
之前被淡忘的羞耻再次涌上心头,一想到在私塾墙壁贴上那么愚蠢的病题……春海内心痛苦得想哭。
「不必谦虚。本来就是靠运气才能猜中的数值。」
建部轻描淡写地说道。
「对对。因为非常难啊。我也根本就没有猜中的自信。这次度数正好一致,已经很开心了。」
伊藤呵呵笑着看向建部。建部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里的纬度已经明了。从明天开始我们在路上也会测量,所以精度会更高。不必客气,安井算哲,以你的术式来打败这位医师吧。」
「没那么简单哟。我的数值比文书大人精确三度呢。」
「呣……下次走着瞧,伊藤。度数已经明了,分才是我们较量的关键。」
「是啊是啊,真期待啊。对吧,安井先生。」
春海慌忙摇头。
「可、可是,我的术式和答案只会出错而已……」
「没关系。尽全力来求出错误答案就行。」
「对对,不必客气。」
建部与伊藤接连说道。两人简直如小孩子般欢快。春海被那种欢快轻而易举地吞没,感觉比寒冬里抱着火盆还暖和。
同时他也很为难。术式怎么来建立呢。让他边走边想吗。思索之余,春海还不忘记录不断报上来的测量结果,同时心中暗暗开始考虑如何立式和需要运用哪个术式。
想要精确测量移动中的星体不是容易的事,建部和伊藤都很有耐心而且不断地激励大家。不过,
「唉呀呀……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就是老了啊。」
建部轻轻说道,宣布第一次测量结束。与废寝忘食地工作想比,他的语气更像是对小孩子般熬夜玩耍的自己的反省。
春海到达准备好的下榻之处后,沉沉睡去。他太累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五声锺时。
起床后立即穿上旅装,整理行礼,与众人一起吃饭,然后朝下一个目的地走啊走。
这种日子还要持续几百天,不过他并不觉得痛苦。不仅仅是因为赶路可以忘记耻辱。
正如建部所说,仆役们率领着分队在途中边行进边测量距离。可建部和伊藤还是几乎不说话,默默地走着。显然是在数步子。春海在背后看着他们走路的模样,忽然如昨日般发出颤抖。颤抖一直留在面板上。走了一段时间,他才发现那纯粹是深刻的感动。
这一天的翌日。观测队进行第二次测量。
与上次同样,四周围着藩邦的帷幕。观测队在当地公差和帮手的帮助下设组装起观测工具。建部与伊藤坐在毛毡上抱着火盆。
「哎,安井算哲。」
「请到这里来,安井先生。」
两人向他招手,所以他无法逃脱。而且这两人不拿出自己的数值,试图先看春海的。春海自己的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手中竟然握着答案。唯一的可能就是大脑自动列出了术式。但这无疑是他自己思索出来的解答。在为观测做准备的时候,想着反正是建部的命令,忍住耻辱的痛苦拨打算盘,在纸上记录下数值。不过对於完全丧失自信的春海来说,让别人看他答案,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建部与伊藤并不知道春海在想什么。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
他们将春海的数值和他们自己的对比一下,然后点点头。
『三十五度四分七秒』,建部。
『三十五度十分十二秒』,伊藤。
将答案和春海的一起排放在毛毡上,两人如孩子索要糖果般盯着天空,等待星星的出现。春海坐在后面,黯然望着火盆里噼啪响的柴火。
「出来了!」
「出来了!」
两人几乎同时大叫。
「开始测量!」
建部意气风发地发出命令。春海心想这人怎么如此精神,感觉有一点点不喜欢。按照测量步骤,以平助为首的三名仆役对比数值。因为地面是倾斜的,必须重复校正和对比。之后记载了数值的纸被送到建部那里。建部顿时屏住呼吸。旁边的伊藤凑过去看,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彷佛从水中冒出来般噗地一下呼了出来。
接着这两人突然转向春海,眼睛都睁大得恐怖,发出惊人的光芒望着春海。春海被他们强烈的眼神震慑,说不出话来。他担心这两人会不会像狗或者其他动物那样扑过来咬他。
「怎……怎么啦?」
他畏畏缩缩地问。建部与伊藤不说话,随后建部拿起手中的纸,伊藤细心周到地用烛台来照明。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
刚刚仆役送来的测量结果。春海心想这个怎么了,慢了一拍之后,
「……啊?」
春海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
「何等“明察”!!」
建部把纸片往毛毡上一拍,感慨道。
「猜中啦!猜中啦!」
伊藤兴奋地叫道。
「那个……」
不等春海说话,建部与伊藤站起来,大声喝彩。被吓到的其他人远远看着这二人。听到声音的巡逻藩士也赶了过来,但看到欢喜雀跃的建部和伊藤,顿时哑口无言。
春海只是呆呆的坐着。他没有像此二人那样站起来欢闹的力气。不仅如此,身体无力得快要倒下了。
眼前放着完全一致的两个数值。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自己的解答和天的解答。无法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他想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说到底,这只是偶然而已。距离的测量和春海的术式并不完美,必定会产生或大或小的误差,为此春海使用了多重误差修正法。然而,反正都要测量,事先算出结果并没有什么好处。只不过,春海认为除了偶然之外还有更重要的意义。他感觉到天给了他某个无比美好的东西,从身体之外,头顶之上降了下来。
建部与伊藤似乎也同样,这个“明察”带给他们的喜悦甚至比春海更胜。建部手中握着烛台,向北极星反覆高呼万岁。
忽然两人满怀欢喜地兴奋地转向春海。
「你是星辰之子吗!?」
「得到了哪个神灵的加护!?」
「不……我……」
「你就是这次事业的守护者!」
「那个,我怎么可能……」
「你能跟我们一起来真是太好了!」
「为、为什么,我的答案会……」
「真是开心啊,安井算哲!」
「那个……」
「多么开心啊,安井先生!」
「是……」
春海呼吸不畅,鼻子里面一下子好热。比喝下神酒和看到测量工具时还要激烈的热量在体内传播,眼眶马上就被感染而模糊了。
「是的……」
他虚弱地说道,但他知道自己脸上却是喜形於色的笑容。
「无与伦比的开心……」
建部与伊藤高声向天大叫,分不清是喝彩还是哈哈大笑。
春海抆着泪看向星空,那两人的响彻天际的声音听起来很舒畅。
上次测量也见过的星空,人生中不知看过多少次的星空,在这一刻却无比广阔、美丽。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星空,这个世上为什么还有烦恼呢。心情变得不可思议的同时,脑中响起小木牌互相碰撞的叮铃、咚隆的声音。小木牌是绘马,金王八幡的算额绘马。第一次看到“关”的名字时的感动,在这一刻无比鲜明地重现。
“我也可以吗”。
发誓向关孝和出题的那个晚上,自己面对稿本提出的疑问再次在心中出现。
春海一心一意望着北极星,他试图相信,自己得到了这颗天元之星的加护。不管是谁,只要看向天空,就能得到北极星的加护。
「这样的我也……」
是时候了。春海小声这样说道。
星辰不会回答。也从不拒绝。从天地伊始之际它们就存在於天空,等待着人们来解答名为天意的题目。
二
完全猜中纬度的情况没有再次出现。
然而从那一天起,到回归江户的数百日里,真正的春海在旅途中诞生。
每到一个地方都能获得吐息。琐碎的事件、微不足道的风景中也能感受到欣欣向荣的神气。连日连夜的天体测量、连续不停的赶路、从头到脚趾都装满算术,尽管都是劳神劳力的差事,尽管很确实辛苦,春海没有再想过放弃。那种消极想法已经不知不觉中从记忆中消失不见了。
春海一行向东海道前进。为尽可能减少地理测量上的误差,队伍在浜松分作两队。建部、伊藤及春海所属的大部队仍然向东海道前进,分队则走姬街道。一般的姬街道指险关较少的中山道,而这里是気贺街道,通往御油的路。
【姬街道:避开高山大河等险要之处的路。不属於主要交通干道,人流量较少,治安也很好,所以女性旅行者多选择这种路,因此得名。】
【中山道:江户时代五街道之一,本州中部内陆路线,从日本桥到草津宿,沿途共有67处驿站。気贺、御油是其中两处。】
在浜名湖进行天体测量后,途中与分队汇合,测量队在除夕之后抵达热田。在那里,观测队正式庆祝新年,并且参拜了供奉着草剃剑的着名的热田神宫本宫。除了祈求神器保佑队伍扫除旅途障碍和达成事业之外,还有其他目的。建部家先祖世代传承的系谱上以日本武尊为始祖,所以对建部来说这里正是拜祭祖先之地。观测队在这个神宫献上了建部亲自写下的此行幕命,幕府配给的金钱以及部分观测工具。
在热田神宫里面时,春海发现自己的眼睛在无意识中寻找什么。答案马上就明白了。眼睛是在搜寻有没有算额绘马。同时他想起了えん,且非倒持扫帚的姿势,而是第一次对他露出微笑的えん。
遗憾的是接下来必须要为测量做准备,没时间继续找算额绘马,不过えん的微笑一直留在春海心中。然而既然回忆的话,应该想起关孝和以及金王八幡的绘马才对,所以春海对自己的内心有些疑问,但并不觉得不自然。反而是在心中えん的微笑的帮助下,把出发以来拖延了一月有余的事情做个了断。
当天晚上,测量工作因为天气不好而早早结束之后,春海打开了稿本。
即使出发时心如亡灵,也不忘带上的这一册由关孝和所着、春海之手所抄写,伟大的思考结晶。春海怀着再次从正面挑战的心情翻开阅读。翻开的时候,难以克服的“病题之耻”令他发出苦闷的呻吟,但在读的过程中渐渐远去。
在热田,天气对测量造成了巨大的阻碍,但建部顽强地继续测量,用了五天的细致测量得出了结果。而出发的时候,测量之后到睡觉之前熟读稿本已经成了春海每天的课题。
一行人一边测量一边沿着伊势湾前进,不久之后到达山田,也就是伊势。在完成测量准备之后,众人一起参拜了伊势神宫。
这里是日本神社的本宗,没有神阶(朝廷封给神社的位阶)的特殊神宫。其权威受到世间一致颂扬。所以不仅来祈福,众人还兴致盎然地观光一番。
内宫皇大神宫供奉着天照大神,外宫丰受大神宫供奉着丰受大神。各用一天参观之后,众人献上奉纳。
仪式中也好,参拜的时候也好,春海的心被神宫神气深深打动。所谓八百万神灵,天地间到处都有神的存在,神气随着阴阳转化而千变万化,同时也无处不在。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正确意义是天体执行和神气的变换。神气的衰弱是为了脱去旧壳,正如蛇以蜕皮来获得新生。这是春海在这次旅途中拜访了伊势之后切实的感受。
【天无绝人之路:舍てる神あれば拾う神あり,字面意思是既有抛弃你的神,也有拯救你的神。】
神道缓慢且绝对的肯定人生,连死也是“成为神灵”,不加否定。“祓禊”的本意是“杀身”,在神道中却只有祛除污秽净化心灵的意思,并不主张消灭污秽以及社会中被视作污秽的个人。神道只是净化和洗去在其他体系中被否定的东西,并不为了保护权威而赶尽杀绝。
佛教传入之后也没有为宗教权威而进行旷日持久的激烈争斗。神道宛如无底沼泽般将对手吞没。当然围绕权威的争执是有的,这种争执在神道中也缓慢地受到肯定,被包容在更大的“机缘”、暧昧的偶然性之中。
宗教包含着巨大的大众社会,因为其巨大,宗教必须保持强力权威。所以神道在宗教中可以说是非常稀有的信仰。对於这种信仰是如何产生的,春海有些不可思议。
江户的幕阁,京都的大臣,寺院的僧侣,春海所知的权威者们彷佛是受到了自身权威的命令般千方百计来保持、扩大权威。也许神道家们在这方面也同样,但神道本身并不热衷於布道。如果有人要,那神道就把权威给那人使用,恰似天地的恩惠。
虽然这么想,春海在那也被卷入小小的竞争中。建部和伊藤自不必说,连观测队其他成员也在参观之后争着买伊势神宫的护符。而今年的历书,也就是“伊势历”,竞争更加激烈。
春海也在颁布所努力伸出手臂,放开嗓门,买到了他那一份。
伊势历由伊势神宫的神职人员专门负责编纂颁布,因其权威性和全国普及的知名度,比伊势其他特产,如筷子、梳子、金属器具和纺织品更加珍贵。
这天傍晚因为没有测量计划,春海在房间里有难得的空闲来悠哉游哉玩赏伊势历。这个时候的历书上还没有印复杂的历注,只是用细长的假名文字写着每一天的吉凶。
即使如此,历书这种东西还真是不可思议。尽管同样的东西差不多全国都在用,但拿到手中的一瞬间,只属於自己的时间就开始了。这样看着历书,感觉上面记载的诸事注释也只在自己身上有意义。
春海再次看下封面,这本是宽文二年,壬寅的历书。
星辰是五黄土星。春海出生那年是己卯,一白水星。仅仅从十干十二支和星辰来看,就能大致理解今年对自己而言是什么年。又或者历书如天启般,把每一天的生活指标告诉人们。此刻手中的伊势历让这种感觉更加真实。
伊势历其实在江户也能买到,不过在伊势神宫买的更有意义。另外江户一般用幕府认可的“三岛历”。“三岛历”由伊豆国三岛大社的河合家编纂,起源何以追溯到源赖朝。因为从很久以前就用版木来印刷,所有也有人把“三岛历”看做版木印刷的历书的总称,其权威比起伊势历毫不逊色。
在其他地方,京都颁布发行的“京历”也备受推崇,可以说是目前最具权威的历书。即使在幕阁,当京历和三岛历直接出现微小偏差时,采用哪一个作为正式历日的问题常常会引起争论。
特别是“大小月”,历书之间的偏差会造成严重后果。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关於十二个月中大小月的分配,各个历书都有自己的说辞。
如果出现偏差,有可能这本历书上是初一,另一本上就是上月三十。这样问题就出现了,从官方祭祀到年贡的收取,商人们的按月支付和借款利息的计算,都会出现混乱。为避免这种情况,幕府只认可三岛历,不用其他。
除了这些知名度比较高的历书,各地在幕府的许可之下编纂各自的历书,由神社和商人进行买卖。每种历书都凝聚了许多创意。后来制作出简化版的历书,甚至出现了收取药店、花店之类店铺一定数额的金钱,在历书正反两面为店铺宣传的形式。
历日、祭日、大小月都不统一,这些历书就算被幕府禁止也很正常,但只要人们希望有各地编纂的历书,它们就不会消失。
毕竟,历书不仅是绝对的必需品,而且是每年固定季节在世间传播开来的“某物”。
首先可以单纯地认为是娱乐。不识字的人也能从历书的绘画中获得快乐。而且有些历书故意把今年的大小月分配隐藏在绘画中,让读者自己解开谜题。这种游戏之所以能成立,是因为历书使用者数量巨大。
更进一步,历书是教养,也是信仰的结晶。历书上的诸事凶吉是人们择日基础,所以历书是反映人类生活的镜子、尺度,是天体执行这个巨大现象给人们的“昨天通往今天,今天通往明天,持续到永远”,对人类来说缺之不可的信物。
因此,历书对发行者来说就是权威。
想到最后一点的瞬间,春海抛开平时的循规蹈矩,在灯火边上滚来滚去,同时思考忽地向不逊的方向偏转。
也许历书是人们了解世上权威所在的途经。
历书公开而又隐秘地把江户、京都、伊势这些权威做比较。
至於哪个权威更大,则让人们自由讨论来决定。不,各种权威的大部分不也许正是建立在发行历书、得到认可之上。
忽然感到不安的春海坐了起来,把历书放在塌塌米上,稍微退后一些,抱着胳膊看历书。刚刚的思考中似乎包含了危险的东西。不,应该说是无比危险,这种想法绝对不可以说出口。那到底是什么如此危险呢,春海想了想,突然背上一阵恶寒。
权威之所在——也就是,人们并没有把德川幕府奉为绝对。天皇御临的京都、诸神坐镇的神宫、尊崇佛祖的寺院,遍布五畿七道的藩体制。对於权威,人们有自由选择的余地。而且这些余地没有谁能够抹消。
春海是德川家的棋士,认识许多优秀幕阁成员,耳闻目睹江户的太平盛世,每天都能感受到江户城泰山般的威容。所以想到这里时他非常震惊。
同时他不仅每年在江户与京都之间往返,更是神宫、朝臣、寺院的常客,见多识广,所以能自然地看清现状。
春海凝神盯着历书看了一会儿。
「唉……」
他感到脱力,发出一个深深的可以吧肺里空气全部换掉的叹息。
大好正月,刚从神宫回来,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春海忽然觉得自己极度懒惰。自从离开江户以来,难得有这样的悠闲,所以无聊的想法就从身心不断涌出来。
为摆脱这种状态,春海取出稿本,拿出算盘、算筹,埋头於关孝和的超凡算术中。同时自然地回忆起えん的微笑。自己的心终於要响应えん的意见,以病题为动力卧薪嚐胆,积累修行再一雪前耻。他有一种预感,或者说是决心,在这次旅途中,自己一定会再次尝试出题。就在这时,
「快快!」
房间外传来建部的声音。
「没有灯火,建部大人。我这老头子的眼睛可没法记录。」
伊藤的声音再次传来,
「唉呀,忘了。」
急促的脚步声先是远去,然后速度更快地回来了。
春海拿着稿本,起身开门。
「怎么了?」
建部与伊藤从门前猛然跑过。
「月亮!安井算哲!月亮!」
「缺了!缺了!」
春海不知道他们说什么,顺便赶紧跑回房间拿烛台。
另只手依然拿着稿本,一边注意着不让烛火熄灭,一边追赶跑向院子的两人。当仆役们一头雾水地出来时,春海站在二人身后,将那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不是星辰,是月亮。而且不是一般的月亮。
「食分四分半!」
【食分:表示日月被食程度的量,计算公式为被遮蔽的直径长除以直径。】
【四分半:这种计量方法译者并没有找到解释。一般食分记作数字,所以猜测是0.45。】
建部大声说道。见伊藤想要记录,春海马上把稿本和烛台递给他,自己几下数值和形状。这次是清晰可见的月食。
三人一起观察月食。当浮云飘过来把月亮挡住时,三人同时发出呻吟。浮云缓慢飘走的过程中,月影缺掉的部分也在渐渐移动,然后恢复了原来的姿态。
三人一起吐出憋在胸口的空气。
「你们可以回去了。」
建部把平助等仆役打发走,把夹在两腋下的书籍合在一起,挨个翻过。
「都没有预报二分以上的月食。」
「竟然会这样。」
伊藤小声说道,然后向春海点点头。春海把建部的话记录下来。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建部手中的书籍是各个地方的历书。
除了刚买的伊势历,还有三岛历、京历、萨摩历、会津历,以及一本疑是旅途路上买的不知名的华丽历书。
不过春海猜错了,最后一本其实是建部自己的稿本。建部开启稿本,神色肃穆。
「……日期果然在逐渐偏差,已经慢了。」
伊藤把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问道:
「慢了超过一天了吗?」
「不,可能有两天。」
「这……」
伊藤倒吸一口凉气。建部仰望天空,彷佛天翻地覆的异变即将发生般的眼神。春海不明其中意义,拿着账簿和笔呆呆站着,不知道记录到哪里好。
「历书错了?」
忽然得到天启般,春海随口说了出来。而且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刚刚一笑了之的恐怖想法,片段性的且毫无原由地浮现。
不知是否和春海有着同样的恐惧,建部和伊藤一下子转过来。
「嘘!」
两人一起责怪春海太大声。
「啊……抱歉。」
春海也立即压低声音,
「偏差指的是……」
听他再次提问,建部和伊藤互相交换了下眼神,似乎在考虑能不能说出来。
「安井算哲……如果说今天其实是后天,你怎么想?」
建部反过来问道。
这个问题超出了春海的想象。因为过於荒唐,春海两手拿着笔记用具,傻傻地暂时说不出话来。
「为……为什么……问这个?」
回答问题之前春海又提出疑问,声音由於过於震惊而颤抖。
伊藤手持烛台,默默望着两人。显然他早就知道答案,但他认为不能从他口中说出来。伊藤与建部再一次交换眼神,然后视线移到浮在空中的月亮,而不是看向春海。他们彷佛在责怪没有人能触及的月亮,又像是责怪无法触及月亮的自己般说道:
「宣明历。」
简短的断言。
这正是以后阻挡春海的究级难题,也是春海生涯事业的出生之处,当然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春海只是说不出话,视线追随建部而看向月亮。
原本熟悉的皓白光辉在此刻看起来却莫名的异样。
三
观察月食之后,三人为避寒风而移到春海房间。
「现今世间所有历法都出自宣明历。」
建部平时就严肃的表情现在绷得更紧,用手掌拍了下叠放在腿上的各地历书,简直就像阐述人世罪恶根源的僧侣。就连总是面带笑容的伊藤也神色肃穆,看着虚空。
两人异常紧迫的态度令春海感到畏缩。
「听说是从唐朝传来的正统历法……」
春海说得事不关己。毕竟是有着几百年传统的国家历法,能当作自己的东西才奇怪呢。而且心中不可名状的恐惧没有消失,也不知道这恐惧来自哪里,困惑的春海不可避免的更加害怕。
「八百年。」
建部厉声道。
「实在是很久了。」
连伊藤的声音中也渗透着谴责,彷佛这段岁月给人世带来了罪恶一样。
也许事实正是如此,春海也隐约明白了。
正如建部所说,宣明历是掌控日本所有历书的历法。伊势历、三岛历、京历在每日凶吉和大小月上虽然经常有分歧,但基础历术依存於共通的术理。
宣明历被引入日本是在天安元年,春海出生的八百零五年之前。当时的历博士大春日朝臣真野麻吕从渤海国大使鸟孝慎处得知唐朝的“长庆宣明历”,将其推荐给清和天皇。
清和天皇和其侧近立即准备改历,将年号从天安改为贞观,施行宣明历。当时清和天皇在文德天皇驾崩之后刚刚即位,所以改元甚至改历正中他下怀。为向人民“宣明”世代变更和新天皇治世的意志,改历是最佳方法。
从此之后,宣明历始终被采纳为这个国家的历法。原因之一是宣明历的确优秀。
「一部历法,不管多么优秀,寿命最多百年。宣明历被用了八百年,简直荒唐。」
建部直言不讳。对於学习历术的人来说,这是常识。
因为想要破解天体执行这种规模巨大的课题、掌握其法则的话,必须长年累月地进行观测,而且还要将符合数理的历术精巧累积起来才行。
而眼下太阳和月亮仍为被全部破解。
所以误差不可避免。一旦出现误差,那这部历法也就到了寿命的终点。历术的钻研正是致力於推冲误差出现时间的观测与数理研究。
永远不会出现误差的历法是终极梦想,不过超出人类智慧太多太多了。如想实现,现在这样的北极星观测必须持续几个世代,并且还要有崭新的数理算术。
所以宣明历施行之后,改历的尝试有过多次。这点春海也知道。与算术同样,历术是春海到御城出仕之前,在京都跟几位师傅学的。话虽如此,也不过是“读过一些经典的皮毛”而已,远远比不上建部和伊藤。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呢……」
春海只能模糊地提问。
「应该是朝廷一直拒绝吧。」
伊藤低声说道,不过春海完全没能理解。伊藤始终认为这个话题极度不逊、被别人听到会很不妙的态度。也许那也是事实。
「……为什么拒绝?」
春海不由得也像伊藤那样压低声音。建部毫不客气地答道:
「因为不是正统……也就是说,新的历法大多出自无名人士。」
比如贞观元年大约百年后的天历年间,当时的阴阳头贺茂保宪发觉历法在八十五年之后就会产生误差,所以急忙寻找对策。
他命令天台宗僧侣日延在西渡中国之后学习新历法。
日延来到吴越国的杭州,习得公历“符天历”之后归国。於是贺茂保宪得到了改历的方法。
「可是这来之不易的历法却被抛弃。」
建部再次击打历书。
最上面是刚买到的折纸历书,也就是伊势历。由於建部的行为相当不逊,春海感觉背脊稍微有些发凉。
「只因为这部历法不是出自官吏之手……?」
「无意义的借口。当时的唐朝四分五裂。而且日延渡海是因为中国本寺教典在战火中焚毁,到我国来找教典。那种时代,哪里能找到正统。」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
伊藤把手挡在嘴边,不想让旁人听到的样子。
「朝廷里的人几乎都不能理解这来之不易的新历法……甚至连历书出现偏差也不懂。」
这更为不逊的话令春海一呆。但这正是宣明历沿用至今的缘由。其实在过去将近千年的历史中,不仅是历博士,连朝廷要员也在世袭化上越陷越深,有能力的人才却得不到重用。
所以当然学术水平低下,“墨守陈规”的态度反而更彻底。他们推崇古老传统,将之神秘化,把革新的方法从根本抹消。
特别是掌管历术、天文的安倍家和贺茂家的阴阳师们,迎合潮流,只讲鬼神咒术不学算术术理,子孙后代大多不能理解理应继承的技术,学习慾望和能力低下。最终导致——
「去问现今的历博士,京都贺茂家的人,你就会发现,那能算什么博士。漏刻之术、历法、测天之法全部当作秘传之术不公开,其实都失传了。」
【漏刻:滴水计时器。】
漏刻是计算时刻的术理。连这个都失传,可见学术水平低下程度之严重。
而且建部和伊藤不仅说八百年前的事,还有眼下的这个国家。持续八百年的技术丧失、学术低迷。
春海感觉到,这些事实带给原本在寒冷房间里抱着火盆的三人另一种寒意。月食之前躺在地上想到的东西再次毫无缘由地浮现——
这个国家没有正确统领人民的权威,将来可能再次覆灭。而且权威的缺失并不意味着充满活力的自由。人们甘愿置身於各色权威之下,拒绝革新。也许这就是拒绝“吐息”,且非个人生活的吐息,而是作为国家的吐息。
忽地想起了天守阁,明历大火中被烧毁的江户城天守阁。年幼的春海从天守阁没有被重建中感受到了从“战时”的混沌中脱离、开启新时代的吐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