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2)

然而现在想到失去天守阁的蓝天就觉得恐怖。如果蓝天之外其实什么也没有,如果新时代并没有到来,如果人们只是在德川幕府这个权威之下放弃了吐息……。

每次回顾“厌倦”了棋士的安逸、感到痛苦的自己,这种想法就变得可怕。德川家在江户开府,天下从此太平——接下来呢?

身为棋士,即使刻苦磨练技艺,仅仅只能不断再现过去的棋谱。剥夺道策那样天纵之才的翅膀,也是这太平盛世吗。

想到这里,思绪彻底中断。从历书偏差这个惊人的事件开始想象力不断跳跃,以至於毫无脉络可寻。历书的偏差会造成什么后果,或者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是什么意义,对当时的春海来说难以度量。

「总有一天,连日食月食都难以预报……」

建部表情更加严肃。

「到那时,就是——」

伊藤好像有什么想法,不过春海没有听,他只是感觉自己能撇开棋士的职务来参加纬度测量这个大事业真是太幸运了。算术将他从“厌倦”中拯救出来,所以他从心底感谢带来算术的神佛。就在他试图将心中所想告诉这两人时,

「有件事我很在意,请问那是什么书?」

伊藤指着春海身旁的书说道。那是刚才观察月食时,春海递给伊藤的关孝和的稿本。

「这是……」

春海断断续续地告诉两人,此乃某位算术高人的稿本。

「叫什么名字?」

「哪里人?」

建部和伊藤马上紧咬不放。於是,春海不得不说出金王八幡的算额绘马、礒村塾,还有“一瞥即解之士”关孝和的故事。

「没想到江户还有这样的人物。」

建部握紧拳头,明言道:

「一定要拜他为师。」

连伊藤也点头赞成。对於这两位老人来说,为学习而向比他们小三十多的年轻人低头似乎并不丢人。而且——

「年轻的师傅就是好啊。」

「是啊,是啊。不会教学生教到一半,突然就去世。」

他们甚至还以这种理由而开心。不过,身为文书和御医的两人在交友上受到幕府严格控制,想要向市井之士学习东西可不容易。即使如此,两人还为江户有这么一位可以当两人师傅的人而高兴,刚才的沉重已经被忘掉了。

「算哲,你怎么不拜他为师啊?」

「是啊安井先生。这样的机会可不能浪费。」

这两人显然想通过春海这个桥梁,间接地向关孝和学习。

「那个嘛,是我不自量力……」

所以春海又不得不说出以算术向关孝和挑战的事情。连犯错出了病题的事也全盘托出。

「果然是生涯之耻啊……」

两人对春海的痛苦完全不在意。

「拿来看看。」

「请给我们看一下。」

「啊……?」

「那个病题。」

「请务必成全。」

听到这样的请求,春海也惊慌失措,坚持说已经把那愚蠢的病题扔掉了。

「你头脑里有的吧。」

「自己思考出来的题目,必定印象深刻。」

在他们的不断催促之下,春海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执笔写下了那道难忘的代表痛苦的病题。

「……从面积无法求出斜边的值,是成为病题的第一原因。」

「呣,了不起的病题。」

「确实是不错的病题。」

这两人兴奋地争着在灰暗的烛火下把春海病题抄下来,让春海感到难以忍受。过度羞耻使他身体发热。而且,他们还理所当然地要求抄写稿本。春海无法拒绝,在暴露了病题之后,还让他们看到了关孝和才华横溢的稿本,双重羞耻令他感到头晕。

「算哲,你的学习方法相当不错哦,从这病题中可以看出来。」

「真是羡慕你啊,竭尽所学出了一道病题。」

春海颓丧至极,随口应付他们几声。这个时候即使被他们赞扬春海也不觉得开心,心中向神祈祷让他们早点回去睡觉。

春天到了,接着是夏天。

观测队一行结束东海道的测量之后,进入山阳道,渡海到四国。从舞子浜到淡路岛的岩舞,再从福良到鸣门,之后前往抚养,南下到室户,北上到名为盐饱的小岛,最后回到山阳道向萩前进。

从那时开始,建部的脚步变得冲钝。

即使如此,在抵达赤间关(下关)之前他还坚持指挥测量工作,以步测和算术来预测纬度之事一次也没缺。然而不久之后,咳嗽变得无休无止,终於影响到步行了。

建部依然坚持要穿过九州,在伊藤以及随行医师的劝说之下才不情愿地同意了留在赤间疗养。队伍由伊藤带领,春海负责辅佐,一行人走遍九州。另外还和各藩进行交涉,向琉球、朝鲜半岛、北京以及南京派遣观测人员。

『朝鲜三十八度,琉球二十七度,西土北京四十二度多一点,南京三十四度。』

他们的观测结果传回江户是半年多之后的事。尽管算不上细致测量,却也得到了大致数值。

在这些数值传回之前,观测队回到赤间,时隔数月之后再次与建部合流。建部在赤间虽然专心疗养,但病情明显恶化,面板像蜜蜡一样泛黄,痛苦的咳嗽也没停过。再会之后建部简短说了句:

「前不久吐血了。」

挣扎着爬起来坐在伊藤和春海对面。这个时候严肃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看着更加揪心。春海完全说不出话,而旁边的伊藤面带微笑,平静的回答令人难以置信。

「是么。」

建部的话等於是说他要脱离这次的观测事业,回江户去了。春海试图挤出声音来,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只有握着膝盖的手越发僵硬。他对建部的归队曾今深信不疑,在回赤间之前,一直想象建部听到他们在九州各地测量纬度的报告后不甘心而斗志昂扬的样子。

「现在也只是完成了五畿七道的一半。」

伊藤淡淡说道,彷佛是汲取病人的悲痛,又像是将病人冷冷推开。不管是出於医师的职业也好,天生的性情也好,春海从心底感谢伊藤的这种态度。他自己一个人没有面对建部的勇气。

「我知道。」

「暂且先回江户吗?」

建部点点头,想说什么,但被咳嗽打断,反而是伊藤说道:

「那我们在犬吠埼还能重聚吧。」

并非安慰建部,而是叙述已经决定的事实。

「那里的星辰看得很清楚。」

建部深深吐口气,让肺腑安静下来,露出一丝笑容如此说道。

此时春海的放下心来,他单纯地以为御医伊藤作出了建部恢复和归队的保证。犬吠埼这个具体地名也让猜想更加坚定。

建部先回江户,一方面向幕府作测量纬度的中间报告,另一方面继续疗养。期间伊藤和春海他们观测队朝山阴道进发,向江户去但不进城,围绕房总半岛北上。行程基本还是按照出发之前建部的计划。

虽然并没有什么需要详细说明的内容,伊藤还是仔细向建部一一确认。这是伊藤对即将长卧不起的病人的关怀,为了让建部无论何时都能在脑中清晰描绘旅途的情景,或者说是不让建部失去回归观测的最大愿望。只不过此时的春海还没体会到。也许是伊藤平静礼貌的态度发挥了良药作用,建部原本急促的呼吸渐渐稳定下来。

「感谢神佛,让我们前半段旅途平安无事,也祈祷今后的成功。」

这次事业中除特殊日子以外不能喝的酒也端了上来,建部还命令仆役给别的房间其他队员也送酒。当然不是大盘了,只是“祈祷”用的小杯。

「我也有一大愿。」

建部一点一点喝着酒,随口说道。语气虽然随便,眼睛却看着春海。

「啊……」

来的太突然,春海只能应和一声。

「请问是什么?」

伊藤笑眯眯地问。

「浑天仪。」

建部说完放下杯子。

「把天上星辰全部记录在一个球仪上。太阳的黄道,太阴(月)的白道,二十八宿的星图,所有执行轨迹都集中在一起,做成一个球体。」

然后春海第一次看到建部不一般的表情。有点害羞,有点难为情。建部做出用双臂抱东西的姿势,对眼前什么也没有的虚空透露出怜爱。

「我想这样……这样把天抱在怀里……渡过三途川。」

说完放下手臂,再加上一句:

「想了很久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真有意思。」

温和的伊藤点点头。旁边的春海完全被吓坏了。他虽然知道,将天上星辰在一个地球仪般的球体上表现出来的东西的确存在,但建部的构思更完善。而且听到建部说“把天抱在怀里”的时候,春海几乎看到了幻觉。正因为这话出自病倒之后还在准确细致地指挥测量的建部之口,眼前才能出现幻觉。

「怎么样,算哲?」

宛如炫耀般,建部说道。事实上对於春海来说,建部就是在炫耀,在质问他『你能在脑中描绘出如此庞大的东西,并为实现它而向前迈进吗』。春海感觉到不甘心。

「我会努力的。」

春海不由得斗志昂扬。虽然回答有些对不上问题,但好像让建部感到有趣。

「努力吧,努力吧。」

建部罕见的,彷佛年轻人般肆无忌惮地大笑。伊藤也分外开心的笑着。只有春海一脸严肃,满怀决心地重复:

「我一定会努力。」

两人再次愉快地笑了。

第二天,观测队走山阴道向东出发,而建部在医师的陪伴下乘肩舆回江户。

从那以后,春海再也没见过建部。

果然,这个大地——地球是圆的。

渋川春海,二十三岁。宽文二年的夏末,在铫子犬吠埼。这里视野广阔,彷佛身后的陆地不存在,置身远洋一般,几百力之外的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当然了,太阳下山之后就是满天星辰。即使不擡头,也可以在起伏不定的水平线对面找到它们。春海陷入了身处星云正中央的错觉,不由自主地向天空张开双臂。就这样,

“把天抱在怀里”

不也是可以的吗。在这幅光景之中,突如其来的想法充满了春海心中。

(出个与星辰有关的题目吧)。

“病题之耻”已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跃跃欲试的心情。

这里的观测相当艰难,反而使得观测后的充实感更强。原本打算在南侧的犬若岬进行观测,但难以实现。那个地方受到波浪的严重侵蚀,随时可能消失在海中。因为太危险了,无法设定子午线仪,於是就在北侧犬吠埼进行测量,而当地的纬度是『三十五度四十二分二十七秒』。

春海和伊藤的预测都偏差了十分以上。之后又测量了许多其他的恒星,春海把数值都记下来。这时,

「星辰真是好啊。」

伊藤深有感触地说道,手中拿着刚刚测量成功的木星数值。与北极星不同,恒星是移动的,测量起来比较麻烦,要抓住恒星经过子午线的瞬间,用象限仪上的望远镜捕捉到恒星。除木星以外,观测队对后面过来的恒星一一进行测量,记录下数值。操作仪器的队员经过长时间磨练,技术已经上升到艺术级别,在伊藤的指挥下顺利完成各项工作。看上去就像是众人一起驾驶一艘大船在星海里航行。伊藤彷佛是称赞这幅光景般把拿着纸片的手翻转过来。

「有时也会被称作惑星,但那是人对天的误解,只是错误地理解了天之理。正确看穿和理解天之理的话,就是这样——」

伊藤用纸片扫过账簿,账簿上是春海在刚刚记录下来的数值。

「天地明察。」

他笑着说道。那幸福的笑容简直能把快乐传染给其他人。

「天地明察么。」

春海不由得重复一遍。用来概括以北极星测量纬度的事业,这个词语正合适。不,春海似乎听到这个词语在高声宣告:对於只能在地上仰望日月星辰的人类来说,天体测量和地理测量正是连线天地的无形道路、人类了解天的唯一手段。

同时,刚刚想到的题目的构思忽地又微微显出轮廓。星辰之列以及还没有试过的算术术理同时在头脑中朦胧浮现。在抓住构思的头绪时春海就已明白,要把它表现出来并不容易,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到。在这旅途、现在的任务结束之前。

「我也有一个大愿。」

伊藤依旧面带笑容,不过语气变得认真,就像是说悄悄话一样。

「说是大愿,也许称其为梦想更合适。」

建部提出要“把天抱在怀里”时的表情在脑海中闪现,春海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询问:

「什么大愿?」

「分野,知道吗?」

「嗯,占卜术中……」

「对对,就是那个,星辰异变就是国土吉凶的征兆。」

春海想起,伊藤除算术之外还精通占卜。

“分野”指的是每一颗星对应一片国土的中国占星思想。

所有星辰对应中国各地,天文的掌管者通过星辰异变来提前发现征兆,在当地发生事件之前告知皇帝。因为关系到国家命运,和普通的占星有本质区别。这是国家经营的学术、占星思想、地理学的集大成的巨大思想体。

难道是学习掌握这分野么,春海推测。然而与建部同样,伊藤的话也远超春海的想象。

「我想,那个分野如果对应日本全国,该多有趣啊……」

「日本全国……?」

春海像鹦鹉般重复之后张口结舌。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受到冲击,之后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受到更大的冲击而全身麻痹。

分野原本是中国独有。日本在全国领土上仅仅是配置了几颗星而已,而伊藤的目的是将漫天星辰对应到江户幕府统治下的日本全国领地,开创日本独立的分野。也就是所谓星界的以下犯上、天下统一。大前提是制作出日本全国的大致地图以及无比精确的天文观测,当然还要钜细靡遗地熟练掌握和运用占星术知识。

而且这也是对视中国古典为顶点的诸多学术体系的颠覆;是当今世上学问方面的位置对换;甚至可以说是从中国巨大的历史、文化中跳出来,创造日本独有文化的尝试。

如果成功的话,世上所有宗教家都会感到惊愕。或者说,那才是神道和阴阳道这些日本古老宗教真正成为“日本独自的宗教”的瞬间。

「了……不起,那很了不起啊,伊藤大人。」

春海声音颤抖地称赞。冲击使得他昏昏沉沉的地似乎要发热。

同时他也意识到,这是与建部提出的“浑天仪”所相对的构思。如果没有将所有星辰的执行凝缩在一个球体上的浑天仪,伊藤的“开创日本分野”就无法实现。而没有分野这个构思的话,在当今天文术还没有形成体系的时代,就没人会想到制作浑天仪。“浑天仪和分野”是两位一体的梦想。建部和伊藤两人合在一起才能提出的大愿。

这两个人究竟是为什么要让自己见识到如此天马行空的大构思呢,难道和他有仇吗。春海真想问个明白。

「哪里哪里。我已经这岁数了,寿命到头之前没法完成啊。」

伊藤说道。反过来也就说明他曾经做过筹备,尝试着画过直达天顶的巨大城堡的设计图。

仅仅这样就需要多少学问修行和钻研啊,只是想象春海就感到背脊一颤。

「所以呢……至少要把想法告诉年轻人……」

伊藤如此说道。而让春海感慨万千的则是相反的方向:人都有寿命,但任何时候开始学习都不冲。例子就是建部和伊藤。两人的体力和精神都在渐渐衰退,但还是像少年一样保持着好奇心,没有放弃挑战心态。伊藤习得测天术理是在四十之后,而春海才二十三,所以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春海感到这就是幸福。

「怎么样,有趣吧?」

伊藤露出平时那样礼貌而柔和的笑容。对於习惯了御城里所有人的傲慢态度的春海来说,这样的笑容很新鲜。

「是的,非常有趣。」

春海精神充沛地回答。

「那就拜托了。」

极为自然地,伊藤拍了拍他的肩膀。春海特别开心。

「请放心吧。」

不由得露出笑容。建部与伊藤的委托后来真的成了春海空前绝后的事业,不过他现在完全没有预料到。他只是对自己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而感到欣喜陶醉,反覆回味。

第二天从犬吠埼出发北上时,春海忽然想起えん。

照现在的速度,旅程将超过一年。有时天气不好,有时和各藩协调也要花时间,所以要比建部原计划要慢几个月。秋季过后,进入冬季,程序还要更慢。

春海心想应该把这事写在信上告诉身处江户的えん,请她等到自己公务结束。以现在春海的位置,送信很容易,而且没有公务之中不准写私人信件的禁令。

然而另一方面,春海又对写信叮嘱、道歉、请求而感到犹豫。毕竟题目是向关孝和出的,而不是えん。现在想想,请她当这场比试的证人是个奇怪的要求。不过想到这春海就有种幸福感,他相信即使没有写信告诉えん,えん也一定会等到他回去。えん把他病题留下的事让他现在觉得特别高兴。那时えん的微笑成为了他的心灵支柱,真是不可思议的心情。

最终春海并没有写信到礒村塾和荒木邸就踏上了奥州道中。

几天后反而有信寄了过来,当然发信人不是えん,而是在江户疗养的建部。春海从仆役那里接过信,交给伊藤看。

「建部大人身体好些了吗……?」

他不由得担心地问道。伊藤非常温和地说:

「建部大人……一心想着怎样才能快点追上我们。」

於是春海彻底放下心来。他清晰地想象出建部在旅途某个地方意气风发地归队的样子,所以完全没料到建部的病情正持续恶化。

一行人进入会津。藩士的帮助是到目前为止测量活动中最为充实的,伊藤写信给会津城代家老田中“三郎兵卫”正玄表达感谢。

【城代:城主不在时的代理。】

曾经二代将军秀忠的老中土井利胜把田中正玄列入“天下名家老”之一。他代替常年不在领地的保科正之管理会津,是会津的顶梁柱。春海也通过围棋认识了这位田中正玄,其柔软思考和无私秉性给了春海相当大的影响。

各藩对测量事业的帮助各有不同,有时也会造成障碍。

甚至有藩把测天看做“间谍行为”,告诉观测队虚假讯息,或者拘捕先遣队员。

其中加贺藩尤为强硬,始终将观测队当成“幕府间谍”,反对入城道路上的一切测量活动。所以伊藤不得不以极大的耐性来和他们交涉。

最后没有造成“无法测量”的后果,是藩主的一句话:

「余对测天有些兴趣。」

他力排众议,让观测队入城。

春海和伊藤一起受到城内的宴请,向对方详细解释测天的实际情况。

十九岁的加贺藩主前田纲纪听得饶有兴致。虽然这位年轻的藩主才刚刚实行改革,但已经取得了诸如开垦新田、救济贫民、普及学问等成果。不仅春海,任何人都没有料到,这就是以后实现“加贺无贫困”、百万石太平的丰收之开端。

那时的春海在纲纪面前只是感受到鲜烈的感动。与建部和伊藤想反,稚气未消的年轻人果敢背负起番邦命运的样子,给了春海灼热的勇气。

纲纪似乎也对年龄相近的春海有亲近感。

「肥后守大人说起过先生。」

见纲纪直接向他攀谈,春海吓了一跳。

肥后守就是厚待安井家棋士的会津藩主保科正之。对於纲纪来说是岳父,因为他不久就要迎娶保科正之之女为妻。将军家纲也是这桩婚姻的推动者。

「在下吗……?不是家兄安井算知……?」

春海战战兢兢地反问。

「大人说有一位名叫安井算哲的高明棋士,算术和历术也很擅长。」

既然有算术和历术,那便是春海无疑。相当於将军家纲监护人的保科正之居然会提到自己,这让他感到背脊发凉,而非欣喜。

「过奖了……在下棋艺和术理都还不成熟。」

不知道纲纪对春海哪点感到中意了,他平静的双眸明确看着春海说道:

「先生将来必当大任。只要能做得到,余竭力支援。」

於是乎,众人得到了测天的许可。然而在遥远的将来,他的这番话以意外的形式得到兑现,不知纲纪当时是否已经预料到。

春海和伊藤一起跪倒,反覆表达心中感谢。

北方尽头。

奥州津轻的最前端,三厩。

『四十一度十五分四十六秒』。

这里是旅途的终点。队员们都感慨万千,一起向海对面的虾夷地方面欢呼。虾夷地并不在这次观测范围之内,接下来就是在南下回归江户的途中在东侧海岸等地修正测天误差。

伊藤合掌拜天、拜海、拜地,献上事业成功的感谢。

春海也怀着同样的感谢,仰望云朵被强风清扫干净的夜空。每一次波涛声都在鼓舞自己,因为终於写出了新题目。

写题的纸此刻就在怀中。从犬吠埼北上后春海一直在思考,直到抵达三厩的昨天才完成的题目。

在观察了数百日的星辰、建部“把天抱在怀里”、伊藤“开创日本分野”的启发下,春海首次尝试融入最新术理的题目。

然而也不是仅仅依赖最新的题目。春海想要用一个题目来把这次观测星辰的旅途表现出来,在许多次努力之后,不得不这样。

完成之后的自豪感并不强烈,春海更担心会不会又是无解,在一天里反覆验证了许多遍。所以记题目的纸马上就皱巴巴的了。春海也没有请教伊藤的意见,因为他还相信建部能够回归。虽然到三厩测量已经结束,但还有修正误差这个技术要求很窍细的工作,有足够的理由与建部合流。春海想让建部和伊藤同时看到这个题目,这是对允许自己同行的两人的尊重。

所以从三厩出发回江户时,春海还是把题目揣在怀里,没有告诉伊藤。

「知道我们在三厩测量结束的话,建部大人肯定会很不甘心吧。」

临出发时,伊藤这样说了一句。之后就极少提到建部的话题。

后来在白河投宿时又来信了。从仆役那接过信的春海看到上面发信人写着建部,开心地以为马上就要合流了,赶紧把信交给伊藤,问道:

「建部大人这下终於要结束漫长的疗养,再次踏上旅途吗?」

伊藤平静地看信。

「艰辛的疗养确实结束了。」

伊藤闭上眼睛。春海放下心来,以为伊藤也和他一样。但伊藤再次睁开眼睛,温柔地看着信纸说道:

「他说,等我回去完成使命之后,想让另一个人拜师。他反覆提到弟弟直恒大人。」

春海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冻结住。渐渐地明白了其中理由。为什么建部要在信中写他弟弟,简直就是在托付后事。然而大脑早就理解,这正是事实。

「如果直恒大人不行的话,就让建部家其他人拜师……」

当然是拜关孝和为师。一定没错。春海头脑中冷静的部分这么想。但其余部分受到冲击,呆呆的无法思考。

「临终前还放不下这件事啊,那个人。」

「……临终。」

一时难以接受。那个词春海没能接住,掉了下来消失在沉默中。

寄出这封信的是建部直恒,春海所认识的建部、这个计划的发起人建部昌明的弟弟。宽文三年,春天即将到来之际,建部死於肺病。

春海头脑一片空白,却还想着:

(应该为他送行的)。

现在终於知道,身为御医的伊藤为何表情如此温柔。在建部离队回江户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只是春海醒悟得太晚。是什么太晚?春海不由得用手按住胸口。

题目。

混蛋,春海在心中骂自己。这个混蛋。为什么在三厩没给伊藤看。那样的话伊藤肯定会说,应该给建部看看,然后写信给江户的建部,让他在临终之前看到自己的成果,把感谢传达给他。

突然难以自制,心的声音也中断,差点就发出哽咽来,拼命咬牙忍住。连和建部一起奋战多年的伊藤都没哭,自己怎么能哭,太失礼了。即使如此,眼角还是泪光朦胧。鼻子里感觉到热量,不争气的吸了下。

「难道,建部大人……」

为了掩饰,春海终於带着哭腔说了出来。伊藤仅仅轻轻点下头,动作对建部和春海都很温柔。

「他那个人,临终前肯定还在说不甘心不甘心……」

微笑的伊藤也眼角泛光,悄悄眨眼。

「大往生啊。」

平静地,对建部无限怜悯地说道。

「一定是在梦中,抱着天……数着星星去的。」

春海不争气地吸鼻子,从怀里拿出纸,在塌塌米上展开。

「这是我用旅途中所学术理做出的题目。如您所见还不成熟,但是……但是,我一定会努力。将来一定要把天……」

再次上涌的感情使得声音中断。伊藤没有看春海歪曲的脸,只是仔细观摩题目。

「把天……解析透彻,做成浑天仪,作为感谢建部大人和伊藤大人的证明。」

终於说完了。伊藤轻轻抚摸题目。

「这道题,实乃精妙。」

他留出足够的时间让春海忍住泪水,然后擡起头微微一笑。

「拜托你了。」

拍了下春海的肩膀。

「请放心吧。」

低着头的春海到底还是没能忍住,眼泪掉了下来。

宽文三年,夏。

去年十二月变成二十四岁,平安回归的春海将两把刀绑好,在与左侧重量的对抗中走出会津藩邸。

目的地是麻布的礒村塾。

自旅途归来之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宽文元年十二月初一出发,历经四百八十七天,行程一千两百七十里。期间测量纬度一百五十二回,途经多个藩邦,牵涉数百人。一大事业就这样完成了。

回来后的第六天,春海就拜访了礒村塾。把在三厩做出来的题目征得村濑同意,贴到了私塾门口墙壁上。

回到江户之前,春海在伊藤的帮助下反覆检查有没有错误,所以对题目有相当的自信。但一回到江户,病题之耻突然就来折磨春海,几乎每个晚上春海都会在梦中看到这次的题目旁边写着『无术』的情景而惊醒。

万一不能一雪前耻,万一再犯同样的错误、再次丢丑……因为怕自己所有的气概和自负被击碎,回到江户以后的春海一想到贴题目就意志消沉。

测量报告由伊藤负责。於是春海先回会津藩邸,只要向棋士中主要人物道个歉,一一打过招呼就行。

回来后的第三天,春海与伊藤约好去建部墓上拜祭。在年龄差距很大的弟弟建部直恒的引导下,两人来到家族墓地的一角,建部墓前。拜祭中,春海再次发誓,一定要以自己的双手制作出浑天仪。

建部没有子嗣。两位兄长和一位弟弟都有孩子,就建部昌明的系谱孤零零的。也许是这个原因,弟弟建部直恒提出:

「关於兄长拜师一事,请务必让我的孩子入其门下。」

直恒相信这是完成建部心愿的最好方法。春海对此非常赞同,同时,离开墓地时心情变得复杂。他想到自己接下来要挑战的对手,建部直恒孩子的拜师物件,也就是关孝和。

经过测量之旅还以为自己勇气百倍,不料竟怯懦得无药可救。这个时期春海在江户无事一身轻,只要收拾行李回京都老家,到入秋之后再回江户而已。

过於安逸反而导致春海斗志丧失,五天内不断在想,如果就这样拿着题目回京都,私塾肯定没人会记得这桩事。但每当这时,えん发怒的脸和微笑的脸就会互动出现,痛斥春海的怯懦并激励他。

苦闷的日子到第六天结束。多亏了安藤。

这时安藤还在会津,他给春海留下了两册书,托付给同僚。春海回到江户之后立刻就取来,在惊讶中拜读。

一册是安藤自己前年出的书。

『竖亥录假名抄』。

安藤曾有段时间在『竖亥录』作者今村知商门下学习。这本书是他掌握师傅的术理,吸收之后的详细解说。竖亥意为“难解”,写出此书的安藤如今应该可以和着名算术家们比肩了。对算术孜孜以求的安藤把他的精髓都写在了这本书内。

另一侧是今年出版的书,村松茂清所着。

『算俎』。

这本书的亮点在於解明了圆的术理。此前日本的圆周率一直用“三-一六”,村松茂清在书中证明“三-一四”更精确,而且给出了极为详细的数值。

(自己在进步的同时,世间的算术家也在进步,而且比自己进步更大。)

不知哪里传来了钟声,自己的脑袋彷佛代替了锺受到冲击,使他愈发怯懦退缩,一心只想逃回京都老家。不过物极必反,在翻看这两册书的时候,春海决定破罐子破摔。

去吧,去检验自己。没有检验哪来钻研,没有检验哪能说得出了成果,怎么给自己一个交代。而且安藤对自己将在旅途中做出新题目深信不疑,所以才把这两册书托付给同僚,无言地表达切磋琢磨的意志。

於是在归还之后的第六日清晨,春海鼓起勇气去了私塾。时隔一年四个月,比和えん的约定晚了一百天有余,春海卷土重来。

迎接春海的是村濑,他刚好正在准备午饭。学生们忙各自的生活,都不在私塾。春海正是瞅准了这点来的,心中某处回忆起和えん同席用餐的情景,怀着小小的期待。途中特地买了鱼干。挑竹篓的女人这次说是鱼串。看那鱼确实是眼睛那用麦秸串在一起的,但总感觉有些扁平。えん也许又要问,这是不是真的鱼串啊。但到私塾之后,えん并不在。

「嫁人了,えん。」

村濑一边泡茶,一边格外温和,又怀着歉疚地说道。

「啊?」

「年末的时候忽然有人来说媒,这次很顺利。男方看起来很有出息,无可挑剔。在对方的请求之下,正月就成婚了。唉,荒木先生和我都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吧……」

村濑感慨良多地告诉春海这些,话说得略快。平时说和笑都很爽朗的他显得有些尴尬。

嫁人了啊。所以不在。春海心想。嗯,这样很好。

「恭喜……」

说出的瞬间,冷寂流入胸口。春海不由得屏住呼吸。那是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的寒冷。无法言喻的丧失感弥漫开来,抽去春海支撑身体的力气。不仅是茶碗落下来,春海还想趴在眼前的长桌上。

怎么回事。与上次察觉题目出错时不同,和曾经看到天守阁消失也不同,他只是全身无力,一时不明白自己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向关孝和挑战,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春海对自己这样说,但是不起作用。

「……恭喜。」

看着迷路的孩子般有气无力的春海,村濑静静说道:

「她把渋川先生的题目拿去了。说是当作私塾的回忆。」

「我的……?」

春海单纯的只是惊讶。把那病题拿去又没什么用。不过不知为何,他感到平静了些。甚至可以说是得到了救赎。

「抱歉,渋川先生。」

听到村濑的安慰,春海摇摇头。

「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好,没能在约定好的一年里回来……」

说着视线落到茶碗里,看到倒映在茶水中自己的脸。春海并不惊讶,只是惘然若失。好像回到江户一看,家已经消失了的心情。

「鱼干配淡茶,不够痛快。」

忽然转变话题的村濑说完站起来,走向厨房,然后拿着酒壶回来。

「喝酒吧。」

「啊……」

春海可没有中午喝酒的习惯。惊讶中,不知为何他一口气喝掉茶,让村濑倒满酒,再等村濑给自己碗里也倒满。

「喝。」

一口气喝掉半碗。没想到喝起来如何豪爽。春海认为自己是个酒量不好的人,但此刻他想这么喝。是村濑温柔的笑容让他这样做的。这个时代对一个女子的思慕很少能开花结果,婚姻不过是家族之间的商定,无数家名的延续中有男人也有女人。很快就醉了的头脑发出这样的声音,但春海的意识已经被火热的胃占据,没有仔细听罢了。

村濑啜饮着茶碗里的酒,

「好题目啊。」

听到他这么说,春海忽然泪眼朦胧。他低下头眨眼睛,把莫名其妙的眼泪驱赶走。然后看向长桌上的纸以及他亲手写在纸上的题目。

『今有如图大小星圆十五宿。只云角亢二星周寸相并一十寸。又云心尾箕星周寸相并二十七寸五分。重云虚危室壁奎五星周相并四十寸。问角星周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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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有如图,大小不等的十五宿星圆。角星和亢星周长之和为十寸。心星、尾星、箕星周长之和为二十七寸五分。虚星、危星、室星、壁星、奎星周长之和为四十寸。问角星周长多少。』

以二十八宿中十五宿出的题目。为了减少术理出现错误的可能性,春海在减少至十二宿和增加至二十八宿之间犹豫很久,因为津轻最北端测量到的纬度分值是十五,於是定为了十五宿。

「……招差术么。」

村濑微微一笑。春海在醉意朦胧中点头。

这是最新的算术之一、此题的解题关键,在诸多要素中求出共通解。与天元术一起,各种天文历法在这个时代传入日本,虽然兴起一股研究风潮,却没有能够完整建立体系的书面世。至少春海不知道。村濑应该也不知道,他的眼神马上就暴露了试图在关孝和之前解出题目的意图。同时村濑非常温和地说道:

「关先生和渋川先生的名字等下我来写上去。你不会喝酒吗?摇晃得这么厉害,没法写字了吧。」

「我在摇晃?」

「左倒右倒的。」

听他这么一说,确实有感觉。春海还以为是村濑在摇晃呢。

「这是个好题目啊,渋川先生。」

心驰神往般,村濑称赞他。声音中饱含着可以传递到春海烂醉的心里的诚意。

「呃……」

「好题目。渋川先生。」

「谢谢……」

「关先生也肯定期待着解这题目。干得不错。」

春海低下头的瞬间,这次又前后摇了。微苦且舒适的酩酊之中,春海向一切表示感谢。感谢测量之旅、建部、伊藤、安藤、村濑、关孝和,还有えん,以及算术、自己所认识的与算术有关的所有人。然后他喝掉剩余的酒,往后一仰,在梦中度过了将近一刻钟。感觉就像是漂浮在星海,非常安宁。

【一刻钟:约两小时。】

怎么会这样。

当春海慌忙从梦境中摆脱、恢复神志时,发现自己在私塾一角的被子里缩成了一团。村濑只是笑。春海低头为自己的无礼和丑态道歉,然后告辞。

这时门口墙壁上已经贴着他的题目了,而且上面还有村濑写的挑战物件『关孝和先生』、出题人『渋川春海』和『门下一同解题可也』这句煽动性的话。已经无路可逃了。春海没有感受到兴奋,只是在紧张中回到会津藩邸。

从第二天开始,春海的不安无以复加。他担心无解,或者这最新锐的术理根本不存在,又或者无法解出十五宿之多的圆周。噩梦的源头要多少有多少。

而即使如此还能鼓起勇气去私塾看有没有答案,又是多亏了安藤。安藤不久之后就因公务从会津回到了江户。

「题目怎么样了?」

打完招呼后,马上就问起这事。春海原本还打算先聊一下看完安藤着作的感想来缓和紧张呢。

「快快,让我看看。」

安藤甚是期待。在他的催促下,春海拿出题目来。安藤盯着题目看,然后点一下头,默默把题目抄下来。

「请允许我也挑战这道题。」

他理所当然般说道。这时,春海内心涌出一丝安堵,因为安藤没有立刻就解出来。如果解出来的话,安藤和他自己的实力差距肯定会令他感到不甘心,不过至少可以证明题目本身没有错误。

第二天,春海急忙问道:

「解出来了吗……?」

安藤露出十分灿烂的微笑。

「解不出。」

听到他说得如此坚决,春海不由得开始颤抖。

「难、难道……又是……」

然而安藤依旧面带笑容,歪头说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一瞥即解的学士应该已经解出来了吧。」

还是江户腔的会津话,他鼓励春海去私塾。

「男人一生最大的比试,勇敢去吧,去吧。」

翌日,安藤让春海带上特产柿子干,送他到门口。春海只记得当时在安藤面前绑好刀,作出气势如虹的样子,之后的记忆就没有了。也不知道来的时候走的哪条路,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荒木邸门前。忽然发现自己站在如此可怕的地方,春海吓得几乎跳起来。而且眼下刚好是学生们集合的时间,他们爽朗地向傻站着的春海打招呼,然后走进去。怎么这么傻呢,要么早一点来,要么等学生回去之后再来,再不就先远远观望,找机会偷偷进去该多好。而现在有这么多人看着,哪里敢去检视结果啊……

正当春海不由自主的往后退缩、试图逃走时,村濑从门口冒了出来,而且视线完全对着他。村濑露出笑容,招手让他过去。这种情况下再逃走,可就是对村濑的不礼貌。春海脚步僵硬地向前,颤抖的手递过柿子干。

「你可真了不起,渋川先生。每次都带东西来。」

称赞之后村濑收下礼物,下巴指了指门口。春海浑身一颤,仅从村濑这个动作他就察觉到自己的题目有了变化。随即春海试图扭过头,但睁大的眼睛却转向门口去,显得表情很怪异。而回过神来时,头已经追随视线转回去了,不仅如此,连脚也倒戈,战战兢兢地走进门去。然后终於,眼睛看到的东西进入了意识。

门口右侧墙壁上,中央略偏右上的地方,贴着他的题目。

空白处有着孤零零的漆黑笔迹。

春海清晰地看到了『无术』二字。和无数次在噩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不过这只是一瞬间,恐惧和幻影就消失了。剩下的唯有答案。

七分之三十寸。

也就是四寸二分八厘五毛七丝一忽四微……只能标上“有奇”,除不尽的数值。而春海在出题时,故意避开了这种情况。

『四寸无分关』。

这次春海是真的呆住了,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屏住,盯着那个答案。后面有人拍了拍春海的肩膀,不用看也知道是村濑。他把一个东西递到春海面前。是笔。春海一时没反应过来用笔做什么。

「答案对吗,渋川先生?」

听到村濑提问,春海才拿起笔,他感觉到背后学生们在看着,同时也感觉到建部、伊藤、安藤等不在场的那些人也在看着。えん在他心中露出微笑。

『明察』。

写下之后,春海马上听到各种声音。有赞扬,有悔恨,也有佩服。

「心满意足了吧,渋川先生。」

身旁的村濑温柔说道,然后他从春海手中轻轻把笔拿走。

灼热的感情猛地涌上来。春海几乎是无意识中把两手举到眼前。

啪。重重击掌一次。学生们顿时安静下来。

「谢谢。」

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春海向题目和答案行礼。村濑和学生们默默地看着春海那虚心坦荡的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