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太阁丰臣秀吉出兵朝鲜而被阻碍的文化输入恢复之后,日本特别渴望的学问中,第一是朱子学,然后是天元术等算术,再就是授时历。
蒙古族击败宋朝和金朝,建立元朝时,用的是被他们消灭的金朝的“大明历”,但这个历法谬误众多,於是忽必烈便想改历。为此他招募到许衡、王恂、郭守敬这三位才士。
许衡精通古今历学,博闻强记。王恂是算术史上绝代高人。郭守敬是器械工学的天才。此三人制作出极为精巧的观测仪器,耗费五年时间测量天体,把各自的才能发挥到极致,进行了改历。
授时历的精确程度无与伦比。他们用自创的特殊算术,结合观测结果,把一太阳年定为三百六十五谰四二五天,和后世的格里高历的平均历年数值相同。这部历法制作中用到的算术都随着历法一起输入到日本,比如说优点众多的特殊术理——“招差术”。
不仅如此,通过对授时历内含术理的比较验证,日本才有了“算术的体系化”这一概念。
叙述的过程中,春海心中的兴奋已经压过了紧张,声调也变得热情了。授时历是中国历法的最高杰作。春海十多岁时就在京都学习这部历法,但现在才认识到它的伟大。
「人以为星辰会愚弄人,但那只是人对天的误解。如果能正确理解天的规律,那么天理历法都在人的掌中,没有任何误差。也就是天地明察。」
曾经听过的词自然地从口中冒了出来。春海回忆起纬度测量事业中,小孩子般仰望星空的建部与伊藤的背影,眼角不知不觉中热了起来。
「天地明察啊,这个词好。」
正之露出微笑。先前肃杀的枯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安详的喜悦。然而正之依旧带着微笑轻轻说道:
「人以正确的术理解明星辰、解明天意,成就天下施政之道……我想啊,武家的手难道做不到么。」
正之半失明的眼睛这时笔直地看着春海。
「怎样,算哲,你可以和那制作出授时历的三人并驾齐驱,为这个国家带来正确的天之理么?」
这是第三次的,真正的落雷。春海身心都被麻痹。
「大人是指……改历吗?」
也就是,向八百年的传统宣告死刑。
江户城的天守阁和失去天守阁后的蓝天忽然出现在春海的脑海里。正之要他做同样的事情。破坏守旧的象征,为这个世间带来新的未知的蓝天。
春海一时无法想象此事会给世间造成多大的影响,就好比六百万两黄金那样。但不论如何,现在有种不知是幸福感还是紧张感的血潮正在他体内激荡。
「正是。如今时机成熟了,对你这个稀世人才的考察也顺利结束。算哲啊,你就以天下施政之道的名义……斩掉这个国家老朽的历法,和衰弱的天之理吧。」
所以为他佩刀。所以让他参加纬度测量。
给他佩刀是为了达成武士形象的变革。让与武家有关联的人,以文化不以暴力,来为新时代刻上新的篇章。
意识到这点之后,春海心中还有一丝从容。他并不认为自己这样的人能够主持这样的伟业,於是坦率地寻找自己的精神避难所。
「不才在下,定会粉身碎骨为事业努力……敢问在下将随哪位大人尽力呢?」
正之微微睁开眼。如果春海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他第一次露出错愕的表情。然后那表情逐渐演变成笑容。正之慢慢摇了摇头。
「你就是主持者,安井算哲。其他人在你的领导下尽力。」
这次春海彻底瞪圆了眼睛。精神避难所就此被消灭。
春海立刻感到呼吸困难,刚才的血潮一下子被恐惧冻结。
「在……在下恐难当重任……大人为何……」
「所有人都对我说同一个名字,改历事业……首推安井算哲。」
「所、所有人……?指的是……」
「水户光国。」
春海马上想起那刚毅的表情。
「山崎暗斋。」
春海幼年的师傅,正之的侍儒。他也在春海脑中豪爽地笑。
「建部昌明、伊藤重孝。」
听到此二人名字的瞬间,热泪差点没掉下来。
“努力吧,努力吧”。
建部欢快的声音回响起来。
“拜托你了哦”。
彷佛伊藤在温柔地拍他肩膀。
很可能建部在退出之后,伊藤在归来之后分别推荐春海的。明白之后,春海的视野就变得朦胧,眼角渗出喜悦的泪水。
「安藤有益,如你所知,是我藩首屈一指的算术家。」
春海点头。他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连安藤也推荐他,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酒井“雅乐头”忠清,大老殿下。尽管对历术毫无兴趣,却也被你打动了。他对我说,虽然他不了解星辰,但算哲这人的热情值得信任。」
「可、可是……我还……太年轻了……」
「年轻也是条件。毕竟这番事业不知得用多少年。」
刹那间,春海回忆起酒井的那句话。
“穷其一生”。
听起来是多么的舒畅。春海终於准备好接受现实,莫大的使命感令他身体发热。
「真的……要交给在下吗?」
正之挺直背脊说道:
「安井算哲哟,就让我们看看你和天的较量吧。」
叮铃、咚隆。
飘渺的声音忽地在耳朵里响起。春海一时没有想清楚那是什么,但心中充满了强烈的幸福感。随后记忆中的绘马群复苏。来不及仔细辨认,春海忍不住从坐垫退后一步,跪倒平伏。
「必至!」
他高声回答。接下来又发现,这脱口而出的词也是围棋术语。
正之愉快地笑着。
「我对你有信心,安井算哲。」
春海第一次忘掉了那是父亲的名字。
六
春海被带到一间房间。这里是会津城里武家宅邸集中路段上的一个空宅子。
为改历事业的办公以及资料收集而分配的宅邸,里面一处已经有书籍和历书堆积在那了,笔墨和纸张的储备量令人怀疑能否用得完。领路人退下后,春海呆呆站着环视室内。虽然不大,却是一整套武家宅邸。当然这也超出了棋士身份的待遇,可见保科正之对这事的重视程度。
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起居,把这里变成改历事业的最前线、最新锐的研究场所。这么想的春海再次感到紧张,这时最初的参加者随着强有力的脚步声出现了。
「六藏!」
这是春海的幼名,十几年前的名字。不过唤他六藏的人就算再过十几年也不会改口。久别后重逢的欣喜之余,春海埋怨道:
「山崎老师,差不多别用名字叫我了吧。」
「长大就学会装模作样啦,你这小子。」
那男人笑了出来,开心地用力拍打春海肩膀。今年四十九岁的这个人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健硕体格,几乎没有脂肪。发型非常有特立独行的学者风格,留着全发没有剃掉,就像一位巡游诸国的武艺修行者。智慧高深,曾将数不清的半吊子智者踩在脚下。他就是教授幼小春海神道,并且把其他技艺的师傅介绍给他的稀世“风云儿”山崎暗斋。
「没想到改历大业由你来主持呀。怎样,害怕得发抖了没?」
他的说话方式奇特,像京都腔,却又不是。好像是他曾在全国各地拜师学习佛、儒、神道,最后在京都紮根的缘故。说话方式自成一派,而且他对此感到很骄傲。不过在执政者面前时,他还是会保持学僧的形象,凛然说教。真是不可思议。
「没有发抖,山崎老师。」
春海断然回应的瞬间,背后被重重的拍了一掌,使他向前一个趔趄。这位师傅高兴起来的话,总是会先表现在行动上。
「真的是有出息了啊,六藏。你死去的父亲肯定非常高兴。」
暗斋感慨道。这时他背后又出现两个人。
其中一人居然是安藤有益。他来到春海面前向他行礼。
「恭喜渋川先生获此大任。」
安藤语气恭敬,把春海当作上司来看待。在他眼中,春海已经是这番事业的中心人物,一切都唯春海马首是谵。对於安藤这天生的直率态度,春海格外感动。安藤所敬重的并非春海个人,而是这番事业的伟大以及发起人保科正之。在这艰难事业的征途上,春海多了一名同志。
「谢谢安藤先生。鄙人誓将竭尽所能,完成大业。」
春海也像安藤那样一丝不苟地行礼。
然后他转向最后一人。
「吾乃岛田贞继。主君命我与安藤一起为事业尽力。」
这是一位即将满五十九岁的老人。岛田比安藤更恭敬地行礼。
「岛田先生……先生的大名,晚辈时有耳闻。」
春海声音中自然地带着感激。岛田是指导安藤算术的老师之一、会津藩屈指可数的算术家。清瘦的脸上布满龟裂般深深的皱纹,漆黑的双眸中闪耀着经过半生磨练出来的知性。
在场的四个人就是改历事业的核心。其中春海尤为年轻。除了他们,据安藤说还有六位年轻的优秀藩士来做助手,不过也都三十多了。春海一想到自己才二十八岁,就会有种正座时屁股下面的脚在颤抖的紧张感。
不过当四人以十字形面对面,脸色凝重地开始第一次讨论时,对事业的热情就充满整个房间,紧张感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豪爽的暗斋,坚实的安藤,达练的岛田,他们每一个人和提出的每一个意见都让春海感到信心百倍。春海聆听他们各自的见解,确定今后的基本方针。
「授时历还未被研究透彻。」
岛田这句话就是第一指标。目前日本还没有人完全掌握这部被誉为中国历上最高峰的历法,所以首先要学习、研究、证实授时历。
「据我所知,授时历历法的关键在於长期而精密的天体测量。」
安藤的意见就是第二指标。授时历非常注重观测结果,从众多资料中归纳出特定的法则。即使是为了在日本学到这种奇特的算术,春海他们也应该进行同样的观测。
「怎么说也是八百年的传统,想要颠覆它,可得要费一番心思。」
「国事文献自不必说,汉书也不能漏掉。」
暗斋提议道。日本的文献基本都是朝臣的样式,也就是日记,记录每天的事件或者仪式,上面必定有历注。在仪式和事件发生的日期上,注明当天对应的天干地支才能算是文学作品。如果不按照这个形式,作品就无法在朝臣群体和宗教势力中普及,也无法得到民众的认可,只能成为小众话题。所以通过对正统文献上历注的验证,就可以证明授时历比宣明历更有利於传统的继承,从而让授时历成为新的常识。这就是暗斋的意图。
「有点过於庞大。」
岛田若有所思地反驳。在研究授时历和测量天体的同时,如果还要对大量书籍中的历注加以验证,就算把助手们全部算在里面人手还是不够。
「好事的人多的是,我有合适人选。」
暗斋露出笑容。只有春海知道,当暗斋露出这种无邪的笑容时,心里肯定想着把难题交给别人。
「老、老师……你是想让谁来帮忙啊?」
春海小心翼翼地问。暗斋果然一脸坦然地说出名字来。
「冈野井玄贞、松田顺承,这二人绝对不会推辞。毕竟能参加这番事业对学者来说是非常幸运的。」
两人都是京都着名的算术家和历术家。而且冈野井还是皇宫里的医师,在朝臣中知名度很高。
安藤和岛田点头表示赞同,春海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有些担心。
冈野井和松田是春海十多岁时拜的老师。从那时开始,这两人就被暗斋耍得团团转。至今春海还清晰地记得暗斋唆使他们挑战学术难题的事,比如用算术证明朱子学的世界生成理论和推算天照大神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具体时间。
不过冈野井和松田都是笃志研究学术的人物。仅仅是改历事业这四个字就能让他们激动到颤抖,全身心地投入近来。了解他们性格的暗斋肯定会把难题一个接一个地抛给他们。对此春海感到无语。
大致方针确定之后,四人来了场酒宴。当然没有多么热烈,只是礼貌而克制地互相鼓励打气而已。不胜酒力的春海也喝得很畅快,激昂的内心因此也慢慢平静下来。否则的话,精神紧绷的他晚上觉都睡不着。改历事业走出第一步后的夜晚,春海在崭新的寝具和舒适的疲劳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春海被怪鸟的叫声吵醒了。
「吚吚吚吚啊啊啊啊!」
尖锐的叫声突然从家外面传来。
头脑尚不清醒的春海还以为有人要杀他,因为这里毕竟是武家聚集地。城里武士打斗事件虽然少,但并非没有。春海从被子中滚出来,脸撞到墙壁上,然后猛地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接着他又听到哪里传来水的声音。
春海走出房间,绕到后面的水井那里,终於找到了声音来源。
寒冷的早晨,只穿了一条丁字裤的暗斋在把井水从头顶往下淋,浑身在冒着热气。
「吚——欸!」
暗斋用神道式呼吸法激烈吐息。近来随着神道教义的再度构建,各种身体修炼方法也确立起来,而其中核就是“呼吸”之法。
各流派的呼吸法形式不同,名称也不一样,有“鸟船”、“永世”、“雄健”、“雄诘”等,都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秘传与最新学问结合的结晶。呼吸法本来目的是神灵附身、健康长寿、净化心灵,祛除心中的污秽和黑暗,达到和保持日本人自古以来奉为最高境界的“清明心”。通过这样来使身心健康,在神意的指引下渡过每一天。
暗斋的呼吸法是其中尤为刚猛的一种,右手作“天沼矛”这个与开天辟地有关的特殊结印,以裂帛之势往下挥,激烈程度根本不是春海的“柏手”所能比拟的,就像是武艺锻链。事实上,越是高明的剑术家,对神道呼吸法以及其思想体系的吸收程度就越高。当前的神道、武道和学问体系就像禅一样,正在逐渐融为一体。
春海回忆起,暗斋昨天说过他也分配到了住宅。
而且在春海蔘加纬度测量之前,暗斋就已经是正之的侍儒了。
他的住宅就在春海起居的房子后面。春海摸着刚才撞到的脸,心想昨天怎么没记起暗斋每天早上的习惯呢。
「噢噢,六藏,起床很早嘛。」
看到春海,暗斋露出笑容。春海正想抱怨一句,暗斋又接着说道:
「怎样,你也来试试?」
春海被吓了一跳,他哪里敢啊。这时安藤和岛田一起出现了,还有几名藩士也围了过来,他们似乎都是被暗斋吵醒的,脸上一副困倦的表情,连发髻还没梳理。
「诸位早上好啊,一起来试试吗?」
暗斋不知抄着哪个地方的口音,大大咧咧地提议。
「先生勇猛非凡,我们看看就行了。」
安藤苦笑道。
毕竟大家对半裸着站在水井这个公共产所还是有抵触感的。祭祀时候驱邪的话另当别论,武士随便裸露身体可就太放浪了。对裸体感到羞耻的并不只有女人。比如受到将军家光宠爱、与家光男色关系传闻不断的堀田正盛,在家光死去之后切腹殉死时,并没有解开衣服,因为他“不愿让主君之外的人看到肌肤”。
会津城下男色风气虽不盛行,像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光衣服也是难以做到的。裸体本身并不是羞耻,像浴室里热水不足的时候一般是男女混浴。关键要看时间和场合。
所以春海心想还好安藤拒绝了。如果众人决定要用每天早上穿着丁字裤一起淋水来增强改历事业的集体荣誉感的话,不知道会传出什么话来。而且暗斋对传闻是个不屑一顾的人物。
拜暗斋所赐,大家很早就吃过早餐,然后聚集到春海家中。
首先事业的第一指标,授时历的学习计划被落实下来。然后暗斋立刻给京都的冈野井和松田写了信送出去。再就是,把观测道具搬到春海家中院子里,在春海的指挥下,由助手们组装起来。春海蔘加过维度测量,由他来指挥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在这件事中深刻的体会到,没有了建部和伊藤这样可靠的上司,需要他自己来对事业进行策划是多么的艰辛。
当天不巧有云层遮挡,没能看到北极星。大型日晷、大象限仪和子午线仪到第二天晚上设立完成。为了避雨还准备了大伞。
这些春海见惯了的器具在藩士们眼中比街头卖艺人用的道具还雄壮,所以搭建时篱笆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就这样,测量的准备工作就绪后,春海他们每天进行观测和学习技术。虽然不能像纬度测量那样移动场地,但可以在思想、学问方面充分验证。
在对授时历核心算术的探讨中,暗斋在算术方面的理解竟然能跟得上其余人,让春海感到惊讶。当如何使历法与其他学问体系融合的方案出来后,暗斋负责审度其可行性,春海、安藤、岛田各自从算术角度学习术理。不断重复这些工作的过程中,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期间,春海和京都的妻子以及安井家的人通过几次信。因为事业原因,春海可以免费使用昂贵的官用邮政,所以如此自豪地写信还是人生中头一回。こと对春海得此大任非常惊讶,同时也很开心,给了春海勇气。
有一天他发现暗斋在看他的信。
「请不要看别人的信,老师。」
春海没好气地谴责道。但暗斋不以为意,反而是恭敬地把信纸折好,还给了春海。
「媳妇写给你的么。」
明知故问。
「是的。所以老师不能看。」
「不。」
春海被暗斋充满威严的否定震慑住。
「儿女情长乃是天经地义,否则祭神就没有任何意义。要认真回信哦。」
说完格外慈祥地拍拍春海肩膀。
「我会的。但请不要擅自看我的信。」
「知道,知道。」
春海真想说『知道为什么还看』。暗斋情绪很不错。自此以后他没有再做过同样的事,但一有机会就劝春海给妻子写信。
另外冈野井和松田相继发来了肯定的答覆,暗斋马上就把难题抛给他们俩。通过与这两人的书信往来,春海他们的课题也有了进展。正如暗斋所期望的那样,冈野井和松田翻阅了数量庞大的文献,对照上面的历注给出对授时历的看法。
暗斋本人也在对照历注的作业中投入惊人的热情,在海量书籍中挑选出对世间影响力较高的作品,同时他还在构思一本以授时历重新统括这个国家历史的祭祀书籍。
当涉及领域如此广泛的作业终於赶得上进度时,保科正之本人提出了第四条指标。
考察改历对世间的影响。这个想法不仅春海,就连幕府也未曾有过。也只有保科正之这位名相能提出来。
把一件事物在社会上应用时,关键看它在学问、技术层面上的优秀、便利程度。效果好的话就先用着试试看。这就是日本人的基本态度。佛教的汇入即是如此,天主教最初也同样。不过后来因为贸易和殖民地思想而引起矛盾,最终幕府发出禁教令,全面拒绝天主教。
长枪大炮就是其中最有说服力的代表。人们只看到了这些东西在技术上可以实现国产化,大量生产,而没有考虑到对社会的影响。现在天下太平后,幕府想禁也禁不了。
尽可能地预测事物对社会的影响,然后准备好最佳投入计划。这就是保科正之的非凡智慧,也是基本政治方针。
春海作为改历事业参加者的代表,努力去完成这项指标。不管的好的影响还是坏的影响,都要一一列出来。想到一起奋斗的同志,春海并不愿意去思考坏的影响。但随着改历事业的进行,他发现自己手中的东西竟然如此可怕。
首先想到的是宗教统治方面。如果由幕府,也就是武家,来进行改历的话,等於是从天皇那里抢走了“观象授时”的许可权。揣摩天意自古以来都是天皇的职责,同时也是宗教权威所在。幕府掌握了历书,就掌握了天皇举行仪式的日期选定权。
这就意味着全国的祭祀活动和阴阳师的行动都在幕府统治之下。日期在阴阳中代表方位。方位意识目前仍然根深蒂固,几乎是根源性的禁忌概念。幕府改历则把这些全部推翻,然后在全国施行自身的法则。
在支配时间与空间的道路上,第一障碍就是宗教权威。朝廷的影响力降低,权威都将被幕府夺走。历史上的织田信长也只是要求宗教人士归顺而已,没有把他们的权威据为己有。
仅仅这些就让春海感到恐惧。全国的大名对此怎么看呢。如果他们认为将军从天皇和朝廷那里夺走“时间”与“方位”的许可权是冒渎圣域,那么很有可能爆发战争。
不过是一部历书而已,但春海越想越是不安。
春海又想到政治统治方面。思考之所以能延伸这么远,是因为正之的指示。政治统治与宗教统治只隔着一层纸。历书不仅是选定日子的依据,还决定了每一天的日期,由此幕府变相地支配了所有事情的开始和结束。公文上日期的重要性远远超过文献,没有按幕府规定的历书制作公文就会受到惩罚。幕府具备这样的空前绝后的支配权。难以保证诸藩对幕府不会有反感,全国反幕情绪说不定会高涨起来。
这在文化统治方面也同样。连文献也要受幕府控制,朝臣能坐视不管么,万一爆发抗议怎么办。仅仅是想象就觉得可怕。
但真正恐怖还是最后的经济方面。
春海尝试着做了笔算术。假如历书在幕府的主导下在全国发行,一本算作四分,效仿大米买卖把差价等因素考虑在内,简单计算一下幕府贩卖历书的利润。
当然,他参照的是全国大名向幕府上报的“人口”,并不精确。
因为不管怎么算都会出现误差,春海用上了各种不同的方法。
然后他得出一个令他无语的巨大数字。
虽然和大权现大人收集到的六百万两没法比,却至少有几十万。每年年初,这些固定利润就会进入幕府的口袋。
春海用各种方法反覆计算。因为历书要几经转折才能到达全国各地,各地的利润是不同的。而且幕府不一定能收到全部利润。但越是计算,结果就越惊人。
授时历中有用到求多个观测值平均的术理,春海把它用在计算利润上。
如果换算成石高,大约是每年七十万石。
当然并不精确。春海被自己计算出来的数值吓到了。
毕竟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计算过历书里的利润。也没有哪个大名想过要把金矿般的这个商品垄断。不过转而一想也未必。全国的神宫之所以对各自发行的历书如此执着,正是发现了这一点。而改历之后,这些利润将由幕府独占。多么可怕的数值啊。
把这简单的数值给幕阁看,会怎样呢。如果他对这利润有强烈的愿望,就会力排众议,促成改历大业。
关於之后的利润争夺战,春海又做出一番想象。期间他一直对自己说,那不过是历书而已。可是历书也不容小觑。
掌握了日期决定权,就拥有了这全部。
宗教、政治、文化、经济——一切都在脚下。
七
春海把正之的第四个指标总结为“天文方”构想。
在幕府中创立新职位“天文方”,负责历法以及历法的公布。
在改历事业启动三个月之后,春海将大致进展上呈给正之。
视力不佳的正之让家臣读给他听,然后当天就召见春海。他让近侍们退下,靠近春海,就像密谈那样。
「可畏的历法啊。」
正之说道。春海也严肃地点点头。
「此事须保密。时候未到。」
从正之的神态,春海忽地察觉,他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了。即使如此还是让春海去思考,也预料到春海会得出同样结论。虽然年事已高且受病痛折磨,几乎失去了视力,但保科正之毕竟是稀世明君。春海佩服得五体投地,在战栗中恭敬地跪在地上。
「不共戴天。」
正之轻轻说道。
「绝不能把天皇和将军逼入这种境地。绝不能。否则国家就会分裂,分裂带来动乱,最终使德川家灭亡。」
在他看来,灭亡的只会是德川家而不是天皇。这在历史中已经得到了证明。日本所有势力都无法推翻天皇,不管什么时候,被消灭的总是“逆贼”。
「有对策么?」
「是的……」
这里是重点。也是春海被选拔为改历事业负责人的关键。安藤、岛田,甚至还有正之,对京都势力都不熟悉,不了解朝廷和朝臣。而春海以及暗斋却是对京都了如指掌的人才。春海通过围棋,暗斋通过神道等诸多学说,在朝廷以及其周围有着广泛的交友关系。
「天皇圣旨。」
春海说道。
由当今天皇发表“改历敕令”,幕府按天皇旨意推行改历。
基本就是这样。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需要无法估量的努力。但至少全国大名不会责怪幕府“冒渎圣域”,这样就能绕开许多障碍。
「另外,把历法奉为权威。」
此乃第二个要点。幕府必须让别人看到,日期取决於天的法则,绝不是幕府能擅自决定的。回避危险的方法是算术。因为天皇和幕府计算出来的结果是一致的,没有篡改的余地。之后就只剩下由谁来管理的问题。如果是幕府按照天皇旨意来管理的话,完全不会有问题。
为此就要让日本全国意识到现行的历法中存在错误,迫使天皇下旨改历。
另外还要对构成新历法核心的术理严格保密。如果公开术理的话,任何人都可以自己制作历书。幕府把自己定为改历权威,难免会引起各种抗议。特别是寺社佛阁这些地方势力。
这些事情春海已经想到了,而说出来的是正之。
「看来要用朱印状。」
正之的微笑表示他和春海的考虑完全一致。
「是的……如果幕府能够通过“天文方”向几个势力释出宗教统括的朱印状,便能防患於未然。」
朝廷发表圣旨,幕府释出朱印状。这样就可以设立起“日本最公正公明的观象授时机关”。
如果能实现的话,这将是朝廷与幕府史上第一次联手推行的文化事业。朝廷与幕府不仅不会对立,反而能提高各自的权威,巩固统治,共享钜额利益。
「也必须严格制定利率。」
正之道出最后一个难点,也就是钜额利益在各个势力之间如何分配。幕府如果独占的话,必定会引起强烈不满,造成历书分配上的秩序紊乱。目前幕府逐渐加强文化管制,对不合时宜的书籍发行进行惩罚。像正之把山鹿素行流放那样的事件说不定会频繁发生。
而且和驱除外国宗教不同,幕府不能实行言论镇压和禁教令。如果以刑法强行压制的话,日本全国都会爆发不满,仅仅是处理这些事情就会耗光贩卖历书所得的钜额利润。改历也就变成了幕府、诸藩和朝廷的麻烦来源,背离文化事业初衷。
为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在利率上斟酌。而这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要等改历变成现实之后再对各种势力仔细考察之后才能决定。
首先第一步,做朝廷的工作。
改历圣旨乃是这番事业的第一把钥匙。朝廷对幕府总是怀有反感,众人一边努力抚平这种情绪,一边为上奏铺路。
不久之后,年末时朝廷给出了对改历事业最初的回答。
武家公文带来的讯息是:
「授时历不吉。」
春海与正之曾今下棋的大厅里。
正之坐在上座,面前是参加改历事业的四人。暗斋刚把朝廷给正之的答覆读完。正之静静地闭着眼睛,依旧是那副深远的坐相。但以春海为首的四位核心人物都面色惨白。因为愤怒。
「不吉……?」
春海颤抖着,难以置信地重复。
朝廷方面的意思大致如下:
授时历是元朝的东西,而元朝曾对日本发起过进攻,也就是日本人闻之变色的元寇。所以授时历是非常不吉利的东西,不能在日本使用。天皇无法下旨改历。
什么意思,糊弄人么。这就是春海此刻的真实想法。安藤和岛田也瞪圆眼睛看着某处,心境和春海一样。
墨守陈规的朝廷经常搬出这样的借口来。对宣明历中的错误完全不提,先从吉兆凶兆这些神神秘秘的观点开始看问题。本质是对变化的极力拒绝。
春海在膝盖上握紧双拳,几乎要晕过去。强烈的愤怒使他眼角渗出泪水。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的答覆。
「狗屁理由。践踏我等夙愿的混蛋!难怪八百年来始终在倒退!」
越是愤怒江户口音越重的暗斋首先发难。
安藤和岛田也以沉吟来表示同意。这几个月的努力,还有他们敬爱的主君的夙愿,都被“不吉”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给否定掉了。就连平时温文尔雅的安藤,眼神也是愤怒而壮烈。安藤的老师岛田勉强抑制住怒意,说道:
「……既然他们搬出“元寇”,我们也能搬出“神风”。」
他试图找出反驳的切入点,但暗斋以摇头制止。
「无意义的争论正中他们下怀。只顾着讨论吉利不吉利的话,回过神来就发现话题离改历已经很远了。」
岛田痛苦地唔了一声,然后陷入沉默。四人仅仅是抑制各自的愤怒就很艰难了,随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一直闭着眼镜的正之,不知不觉中将四人的意念集中到同一点。而四人在沉默中都已经察觉到了。
出於事业主持者的责任感,春海率先说道:
「时机必定会降临。」
他的语气很坚定。同时他也明白了身为改历事业发起人的正之为何始终一言不发。正之并非对朝廷失望,而是确信今后时机肯定会到来。
同样察觉到这点的安藤继续道:
「用不了几年。」
岛田又接着说:
「宣明历对日月食的预报会出错。」
暗斋露出笑容。
「那一天就是宣明历的死期。」
四人都看向正之,而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正之也看着四人。
「不必在乎他们的愚蒙。太阳和月亮无法遮挡,天下人都会看到。」
正之微笑着说道。在这个瞬间,四人有个想法更加坚定。
用不着对宣明历这个旧时代遗物心怀敬畏。总有一天宣明历会误报日食或月食,到时日本全国都将看到宣明历的无用和紧抱着宣明历不放的朝廷的无知。
如果可以的话,春海并不愿意对朝廷产生这种念头,因为是对天皇的不敬。但主要责任在於没有同意改历的安倍家和贺茂家这些阴阳师以及历博士。不管是什么局面,朝廷的人都必须保护天皇,但这次他们却为天皇摸黑了。在这一点上,春海他们四人已经是毫不留情。
看准了今后时机必将降临,四人在正之面前发誓要将改历事业继续进行下去。
就这样,没满一年春海他们就解散了,但没有人对事业失去信心。今后就要在公务之余,抽空继续推行改历事业。
「必定实现改历。」
与众人告别之后,春海带着大量文献,昂然回到江户。
八
江户也有着同样的氛围。
棋士们的斗志都像是在燃烧,使春海很惊讶。
在春海被招募到会津期间,义兄算知和本因坊道悦的碁方争夺战已经开始了。前哨战以平局告终,接下来就是白热的决胜战。
另外同样令棋士感到振奋的是将军御览“胜负棋”。
义弟知哲与道策以胜负棋在御城里完成首次出仕。结果是道策执后手五目胜。将军家纲看得很高兴,表现出极大兴趣。
於是御城碁完全呈现出“安井家对战本因坊家”的姿态,成为热门话题,给严肃执行政务的江户带来了少见的兴奋。
听到有关胜负棋的讯息后,春海感慨连知哲和道策都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在他完全忘记围棋的时候,竟然发生了这么重要的对战。依稀想起义兄在信中提到过这事,但满脑子授时历的春海根本没注意。
这一年的日吉山王大权现社的碁会和热闹,许多棋士有意藏起自己的棋招。尤其是算知和道悦,已经进入决胜态势,都没显出看家本事。这种紧张感使每一个人都变得欢欣雀跃,不管是什么身份。算知和道悦在与僧侣下棋时,边上站满了人。
春海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呆呆看着棋盘。去会津之前义兄让他娶妻的事,其中也有保科正之的意向。正之为了改历事业,曾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提醒义兄,而义兄以为只是为了这次对战,为了家族安泰。
然而从刚才开始把家督让给义弟知哲的想法就在春海脑中盘旋。
如果改历成为现实,设立天文方的话,自己就担任那个职位,从围棋界隐退。问题是什么时候向安井家和道策表明。现在还不知道改历事业何时才能实现,自然没法提出来。但他自己的心离围棋已经越来越远了。就在这种状态中,
「算哲大人。」
道策走了过来,理所当然般坐在棋盘对面。春海有点想逃避。
「啊,道策。恭喜啊。」
他故意先祝贺他赢了知哲,期盼能避开自身的话题。
「谢谢。接下来我想和算哲大人对局。」
这种时候道策耿直的性格真是不给春海任何机会。
「请务必指教。」
说完马上拿起了棋笥,而且是白子。道策尊敬春海是年长者,把先手让给了他。完美完成第一次出仕的本因坊家下一任领军人物,对安井家一员的自己居然表现出这种谦虚,足以看出道策对围棋的虔诚。在他这种态度面前,春海无法拒绝,只好魂不守舍地拿起棋子,然后无意识中做出了异常举动。
春海把棋子下在了天元。
下完之后,头脑中啊的一声惊呼。就像上次不知不觉中使出亡父的右边星下一样。而且这次偏偏是保科正之展露给春海看过的,相当於他个人秘藏棋谱的“初手天元”。
怎么总是给宿敌本因坊家送大礼啊。
春海对自己感到无语。而道策眼神中露出难以形容的闪光。
「初手天元……也就是北极星对吧。」
他牢牢盯着春海。春海感觉这种眼神似乎见过。小时候曾看到,猫在盯着猎物蓄势待发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要被夺走了。棋招要被这天才吸收掉了。春海心中几乎已经举手投降,但道策说出了更惊人的话。
「我以前说过,天之理只是天之理,我要证明它和围棋之理是不同的。所以算哲大人这个效仿星辰的棋招就是我的宿敌。」
昂扬的斗志配上道策伶俐的面容,有种美感。春海呆呆地重复道:
「宿敌……?为什么?」
「请您在上览碁中用初手天元。我要用胜利来将这代表北极星的初手埋葬。」
竟然是对棋招的抹杀宣言。
春海差点就想说,这一招是出自将军家御落胤保科正之,但这样以来把话说到这份上的道策就太可怜了。
说到底还是自己没经过思考就使出初手天元的错。
「等……等一下,道策。」
「不,我不等。不将这可能的星从棋盘上抹消,我绝不甘心。此事我会禀明家师,咱们上览碁中再做了断。」
道策的话只能用纯情专一来形容。太纯情了,以至於春海无法搪塞和逃避。就在春海走投无路时,身旁传来一个声音。
「哥哥,换我来吧。」
是安井家龟鹤之一,有福相的知哲。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春海身旁。道策立刻生气了。
「什么?小三郎,你说什么?」
「我说我来当三次郎大人您的对手。」
知哲比道策大一岁。这两人关系很好,一直用幼名来称呼对方。所以,作为安井家和本因坊家的“三字辈”,他们很受棋士们的喜爱。
「现在就想知道哥哥的绝招吗,我作为安井家一员怎么能不管。」
知哲笑着说道。比起感情外露的道策,知哲的话更犀利。
「但是算哲大人和我……」
他还没来得及抗议,知哲就换下了春海。道策以快要哭出来的眼神瞪着春海,使逃过一劫的春海心里发凉。
於是就变成了知哲对战道策,春海观战。郁闷的道策接连使出厉害招数,知哲坚守阵地。看到这幅光景,春海忽然脑内灵光一闪。
关於改历,他想到一个好主意。
(比试!让宣明历和授时历在万众瞩目之下进行比试。)
如此就能为迫使朝廷释出改历圣旨以及幕府设立天文方打下基础。
这就是埋葬宣明历,让授时历得到世间认可的策略。随着方案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春海心中也越来越激动。全部责任都要由他自己来背负,所以他无比紧张,但同时也确信这是唯一的方法。
碁会解散后,春海把他的想法写在信内,寄给了正之。
正巧刚回到江户的正之马上就给出了答覆。他视力不好,回信由家老友松勘十郎这位侧近中的侧近代笔。
而友松也是奉正之之命,将正之写给幕府的建议书全部烧掉的人物。如果让后世知道所有幕政都出自正之的建议,将军的施政权威就会降低。对於友松来说,那些建议书正是敬爱的主君人生的证明,烧掉它们等於是烧掉保科正之。不过他还是忍住悲痛,严格执行主君的命令。
「大殿大人对此非常赞同。」
友松在信中写道。於是春海下定决心,要堵上自己的全部来埋葬宣明历,让授时历成为新的历法。春海相信,这就是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一直渴望已久的战斗,为了赢得胜利,他用尽全力来做准备,根本没有料到这场战斗后来成为了他甚至还有事业参与者的最大的噩梦。
九
进入宽文九年后,发生了几件事。
一月,富贵产下正之的儿子正容。正容是正之的第六子,深受正之喜爱,后来成为了会津藩第三代藩主。
四月,正之期盼的隐居终於得到将军家纲许可。四子正经成为第二代藩主(后来他把正容收为养子,把家督传给了他。)
得偿所愿恢复自由的正之带上寥寥数人,悄悄巡视领地。极为朴素的队伍行列完全不符合他将军家御落胤大名的身份。对於二十多年来忙於幕政而无暇顾及藩政的正之来说,现在终於得到了慰借。他已经不是藩主了,所以这次出行并没有公开,没有人迎接他们。然而不知怎么的,“大殿大人来了”的讯息已经传遍了每一个村子。
当正之进入领地时,街道两旁被前来迎接的群众挤的水泄不通。队伍的先遣人员被这幅景象吓了一跳。接到报告后,正之当场开启肩舆的门。在护卫看来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但这就是正之为之奋斗一生的民生的存在方式。领民们也领悟到了,看到目盲的正之现形后,一齐跪倒在地。
“会津无饥饿”。
对於达成这番伟业的君主,他们并没有疯狂欢呼、引起骚动。只是,
「大殿大人。」
「大殿大人。」
哭着用轻轻的呼唤来迎接他。
巡视领地后正之似乎赞扬了某个人编的草鞋。这讯息瞬间传播开来,从那天之后不断有人来献上自作的草鞋,最后多得连一间屋子都装不下。正之站在小山般的草鞋前面,留下了泪水。他把草鞋当作不忘民生的象征,发给了所有藩士。
春海也得到一双。
安藤在江户给了他这双草鞋,也把“迎接大殿大人”的逸事说给他听。
从那之后,春海和安藤就把“大殿大人草鞋”当作护符,激励自己为改历事业奋斗,坚实地做好准备。同年,最初的成果面世了。
春海三十岁。
他在京都与一直协助改历的松田顺承会面,一起探讨历注,然后发表了第一个集大成。
『春秋述历』。
由春海与松田合着,春海人生中第一本书。
这本详细研究中国春秋时代历日的书正是构建改历舆论攻势的第一招。随后春海和松田又发表更详细的历注研究成果,
『春秋历考』,
於第二年宽文十年刊行。接连的最新历注的发表在京都知识层成为热门话题,引起广泛讨论。同时春海还独自以『天象列次之图』为题,发表了从观测纬度到现在测量天体的成果。此举是为了向世间表明,历注研究背后是有翔实的天体测量作为依据的。此外还有一个作用。
测量结果被做成详细图案后,春海多年的奋斗终於迎来开花结果的一天。
建部的遗志,浑天仪,完成了。
京都老家中,春海第一次披露的物件既不是暗斋、光国,也不是伊藤。
「啊。」
妻子こと开心地看着春海制作出来的星辰球仪。大小正好可以被春海双手抱在怀里,为了避免湿度对形状的影响,几乎全部以金属制成。
上面详细表明数百星辰的位置,黄道,白道,二十八宿,甚至还有主要的恒星和行星,精巧绝伦。
「こと,你能不能把这个抱在手中?」
春海向妻子提出请求。
「我吗?」
こと睁大眼睛。
「嗯。求你了。」
在春海的催促下,こと小心翼翼伸出手,彷佛害怕不小心把浑天仪弄坏,轻轻把它抱在怀里。
在那一瞬间,
“我想这样……这样把天抱在怀里……渡过三途川。”
建部的话鲜明地回响起来,春海眼眶立刻发热,喷涌出泪水。
「夫君?」
こと被吓到了。
春海哭着对她说道:
「建部大人……终於可以安息了。谢谢你,こと,谢谢。」
こと牢牢抱住浑天仪,轻轻摇摇头。
「こと很幸福。」
羞涩地笑了。
大约一个月后,春海制作出一只新的浑天仪,托人用金箔包起来,打上漆,然后献给水户光国。
光国用粗壮的手臂抱紧浑天仪。
「呣。」
瞪着胸前的浑天仪,他发出极具魄力的沉吟。不明就里的春海开始颤抖,以为光国不喜欢这只浑天仪,要用强壮的手臂将其碾碎,顺便处死自己。
「大人……」
春海鼓起勇气问他到底对哪里不满意。光国目光嗖地移到春海身上。
「靠这一件东西,你已经在历史上留名了。而且你还这么年轻。」
简直是看到杀父仇人似的眼神,不过声音无疑是赞扬的语调。
「过……过誉了。」
春海慌忙回应。
「呜呣。」
光国双手捧着浑天仪,边看边发出沉吟。
(觉得不甘心吗。)
春海忽然理解了。这位暴躁而又喜欢学问的水户领主命令春海给他浑天仪,同时又对完成浑天仪的春海燃烧起猛烈的对抗意志。
尽管如此,在拿到刚完成的浑天仪之后,光国一直在从各个角度欣赏,摸来摸去爱不释手。然后他像小孩般把浑天仪夹在腋下,神色凝重地问道:
「星辰之后就是日月。改历事业,能实现么?」
既然正之拜托他来考察春海,那么所有事情的经委他应该都知道。春海跪下来,斩钉截铁地答道:
「必定能实现。」
「水户把陛下放在第一位,知道吧。」
光国说道。他在警告春海,不要让改历导致朝廷权威崩塌。
这是水户藩的特色,与会津藩形成鲜明对比。
对於会津藩以及保科正之来说,将军家才是“尽忠”物件。但对於光国来说,天皇比将军更重要。这两藩的思想差异从春海这个时代完后一直延续了几百年。
「改历对江户幕府和朝廷而言都将是值得庆贺,而且利益巨大的事业。」
关於这一点,春海他们已经讨论过许多次,所以他能自信满满地回答光国。甚至可以说,改历事业正是为将军家和天皇家的共荣而生的。
光国在春海告辞时仍然抱着浑天仪,
「狂妄的家伙,努力在历史上留名吧。水户支援你。」
给予春海真诚的激励。
献上浑天仪之后,光国又提出想要地球仪和天球仪。他也许只是想发泄一下不甘心的情绪,春海对此却是求之不得。
「还真做出来的啊,天文狂人。余把这些献给将军。」
光国不甘心地称赞。
在制作地球仪和天球仪的同时,春海还做出了第三只浑天仪,送给一起参加纬度测量的伊藤。当然这只并没有送给光国那样的豪华,和第一只是一样的。
已经把家督让给儿子、刚刚隐居的伊藤抱着浑天仪时的表情和こと以及光国都不同,温柔而怜惜。
「谢谢,安井先生。谢谢。」
伊藤眼角泛起泪光,反覆致谢。前年患上胃病的他已经消瘦得找不到当年一起走遍日本的样子。
「伊藤大人所提示的,那个“分野”,在下必定将其实现。」
春海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春海想把改历事业也告诉他,但目前还需要保密。所以至少像伊藤以前对病倒的建部所做的那样,尽可能地给予伊藤希望。
然而到头来还是伊藤激励春海。
「拜托了。」
伊藤再一次说道。
年老又患病,恐怕伊藤再也无法恢复测量纬度时的健康了。看到他的微笑,春海心情悲痛。
「请放心吧。」
春海在心中发誓,不论如何都要遵守这个约定,连同正之的愿望一起实现。他坚信这就是交付给他的战斗。
同年,冬。春海迎来另一场战斗,然后失败了。这就是道策曾今说过的埋葬初手天元的棋局。
春海无路可逃,只好横下心来迎战。
宽文十年十月十七日。春海把象征着正之民生的“大殿大人草鞋”用棉布绑在腹部,外面用衣服遮住,然后走向战场。应道策的要求,他使用初手天元,和道策进行殊死搏杀。
结果道策执白子九目胜。经过这次对战,道策的力量已经毋庸置疑。
(龙。这里也有龙。)
春海瞠目结舌,体会到了面对关孝和时同样的滋味。
但战斗结束的瞬间,道策一下子失去了紧张感,深深叹息。似乎之前神经过於紧绷,道策身体前屈,肩膀低垂,没有平时凛然而才华横溢的姿态。
将军看到了。在场的老中和大老也看到了。棋士们都看到了,管辖棋士的寺社奉行也看到了。与他相比,腹部帮着草鞋的春海即使输了还保持着迎战姿势。
所以被评价为:
“安井家有一技之长”。
安井家的棋即使输了也能取人性命,是对春海和义兄算知的称赞。
「不过约定就是约定,赢得人是我。」
比试之后道策毫不含糊地说道。事到如今春海已经无法澄清初手天元是保科正之的棋招,所以觉得道策有些可怜。
「嗯,我知道,那就把初手天元划入禁招吧。但是碁会上用可以吧?」
「不行。初手天元在围棋中只是歪门邪道。不行,我不允许。这是禁招。」
道策涨红了脸坚持说道,於是春海不能再使用初手天元了。
「那如果明年胜负棋中我赢的话就解禁,怎么样?」
春海提议。道策摆出无比傲然的姿态,猛烈摇头。
「我绝对不会输。」
而翌年,春海遭到没有留下记录的惨败。
他在对战中接连犯下低阶错误,但即使如此人们仍然同情他。没有留下记录是因为,胜者对棋谱有所有权,而道策把棋谱撕毁了。并非出於愤怒,仅仅是同情春海。
这一年,不幸降临到春海身上。
妻子こと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