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虽然こと本来体质就不好,那年夏季之前还一直是健康的。盂兰盆节过后情况直转急下,开始吐血。医师说是胃病。こと原本透明般白皙的肌肤上出现黑色肿块,所以也有可能是癌症。

发现医治并没有效果之后,剩下的只有等死。

春海仍然坚持不懈地寻找治癒方法,但こと已经作好了死的觉悟。

「こと很开心。」

她对春海之前为她每一次祈愿、送给她的每一件礼物、写给她的每一封信,还有每一天里琐碎的事情表示感谢,同时表达她的喜悦,然后重复说:

「こと很幸福。」

弥留之际,她也是留下这句话和虚弱的微笑,闭上了眼睛。当时还有呼吸,可是宽文十一年十月一日,最终她还是没有醒过来,离开了人世。

接到讣告赶来的义兄算知见到连日守在病床前极度憔悴宛如幽鬼般低垂着头的春海。

「我害了她。」

春海说道。

「不是你的错,算哲……」

但春海听不进算知的安慰,当场跪了下来。

「对不起,こと,我害了你。」

他不断重复。

「别这样。不是你的错。有你这样的丈夫,こと她是幸福的。」

尽管算知如此安慰他,

「我太没用了……」

春海的心已经不在这里,继续梦呓般喃喃自语。

这时暗斋闯了进来,来和春海一起哭泣。暗斋就是这样的人。

「你的妻子已经成为神了。」

就像父亲去世时他对春海说的那样。

「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在看着你,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再会。人的灵就是这样。」

春海依旧没有流泪,呆呆地坐着。

彷佛变成亡灵的是他自己。在这种状态中,料理完こと的后事之后,春海为职务而来到江户,同时也为了下胜负棋。然后在本因坊家年轻俊杰道策面前接连出错,在将军大人的御览之下一败涂地。

不过人们还是同情春海。春海对妻子的爱护人尽皆知,因为他总是在江户到处为妻子祈福。原本作为安井家家督继承人的春海在旁人看来可谓是人生美满,但妻子却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所以春海遭此惨败也没人说他失职,虽然他本人对没有丢掉棋士职位并不觉得宽慰。然而还有死亡在等着他。

这年江户初雪之后的第一天。

与春海一起参加纬度测量的伊藤重孝去世。

听说他患上了肺结核,春海就赶忙过去探望,但已经晚了。遗族已经在准备葬礼。春海呆呆地参加凭吊,义兄和安藤等人的激励也听不到心里去,像个幽灵般度过新年。

春季时春海回到京都,有一晚他打算在妻子生前的房间里就寝,忽地想起こと抱着浑天仪的样子。她就在春海眼前,几乎触手可及。春海睁开眼睛,轻轻靠近她,然后慢慢伸出手,可是こと立刻就消失了。

消失之际,春海看到她对自己微笑,嘴像是在说

“こと很幸福”。

独自被留在漆黑的房间里,春海在妻子死后第一次哭了出来。把妻子曾经抱过的浑天仪紧紧抱在怀中,泪流不止。

他向こと道歉,没能拯救妻子。他向伊藤道歉,没有及时兑现和伊藤的约定。悲痛与自责令他浑身颤抖,蜷曲着哭泣。

春海三十三岁,经历数度死别的一年。

从此以后春海总是站在送别死者的那一侧。曾今与死者共事,在他们死后背负起他们的遗志。可以说这就是春海的人生。在他的人生中,死者不断增加。

春海全身心投入到事业中,埋头於测量和授时历研究。看到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家人都不敢和他说话,因为他身上有着骇人的气魄。不过春海本人因为过於投入,并没有察觉别人对他的看法。

另外春海还写了一封长信,为自己在对战中糟糕的表现向义兄道歉。不过算知的回信完全没有提及此事,反而让春海多注意身体。

宽文十二年十月。

春海在江户参加御城碁。对手仍是道策,结果春海执黑十目负。他感谢道策在比试中毫不留情的全力攻击,这给了他从死别的冲击中重新站起来的契机。就好像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御城下棋,然后棋局结束后回到会津藩藩邸,发现事业的准备工作基本已经完成,令人惊愕。完成这些工作的当然是春海他自己,不过此前他彷佛就在梦中。用了一年时间,他终於克服了死别的悲痛。

心灵恢复平静的第二天,春海再次来到伊藤墓前,大声为伊藤祈求冥福,以及发誓要实现改历事业。之后回到藩邸,春海对着不管到哪都带着的こと的灵位,

「我也是幸福的人。」

第一次静静地露出微笑。

十一月,春海被大老酒井忠清指名去下棋。

这是在春海把某封文书交给保科正之几天之后的事情。酒井非常罕见的告诉春海,他也通过与正之私交甚笃的老中稻叶正则看到了这封文书。如今酒井在城内有着无与伦比的权力。因为家宅在下马所之前,所以甚至有人在背后叫他“下马将军”。

不过酒井本人并没有滥用权势。虽然大名以及各界势力都向酒井行贿,酒井却只是机械地收下贿赂,用在幕政安泰上。权力越大,他反而更加淡薄,仅仅把自己当作一个机械般,帮助将军家纲的治理天下。对於酒井来说,这就是王道,也是年轻时周围人对他的教导成果。

「听说快了啊。」

像以往那样,酒井有心无心地问。春海点点头,明确答道:

「是的。宣明历的偏差非常明显,已经晚了整整两天。所以改历的时机马上就会到来。」

「经过八百年,才偏差两天么……」

酒井低声道,彷佛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在他眼中,两天对於八百年来说是微不足道还是过於致命。

而且他也没法理解春海为何如此自信。

春海从未想过酒井竟然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感觉看到了酒井这个人可爱的一面。酒井在面对不可思议的事情时并不会试图用勉强的理由去解释,只是在一旁观望而已。如果说直率吧倒也直率,说他冷漠吧的确也冷漠。

不过此刻春海眼中的酒井格外有人情味。

「我看了你准备的那封文书。就是写给保科公的那个。」

「……」

「今后的计划就交给你了。到时如果要呈给将军大人的话,我可以帮忙。」

「多谢大人。」

「用算术来解明日月么……」

酒井越发觉得不可思议,随后又以格外淡漠,或者说清澈的眼神看着春海。

「可以触碰到天吗?」

那一瞬间春海似乎看到酒井在微笑。虽然酒井在学术上无法理解春海,却明白了春海的刻苦勤奋。春海忽然觉得,在酒井给了他两把刀之后他第一次和酒井产生共鸣。与春海埋头於算术同样,酒井把身心都献给了幕政,也许还更胜於春海。

春海对此感慨良多。保科正之以时代革新来支撑幕府,而循规蹈矩地致力於幕府长期安定就是酒井的任务与性格。

双方对於江户幕府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只有革新的话必将引起民怨,只有保守的话同样会招来渴望新时代的人的反对。

正是有了保科正之和酒井忠清这两位截然不同的人才在绝妙的岗位上持续发挥能力,幕府才能在将军家纲的主导下完成从战国到太平的施政转变。

两人的教诲对春海来说不仅是荣誉,还造就了现在的他自己。说句不逊的话,两人在失去了父亲的春海眼中都是他父亲。

「是的,酒井大人。」

春海平静地低下头。

一个多月之后,预料中的事情终於发生了。

宽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年为壬子、日为丙辰。

月龄为望,也就是满月。

宣明历对月食出现了误报。

历书上写着“有月食”,但实际并没有出现。

另一方面,授时历的预报是“无月食”,完全正确。宣明历的错误和授时历的精确终於展现在全国民众面前。春海立刻收到了改历事业参与者的报告。

首先是身在会津的安藤和岛田,在当天送来观测结果:

“无月食”。

京都的暗斋、冈野井、松田随后也相继写信过来。

“改历的时机到了”。

每一个人都士气昂扬,极大鼓舞了春海的斗志。

另外,正之的侧近友松勘十郎以及老中稻叶正则也寄来文书,都是命令春海启动改历事业。而且,不仅是命令。

同时也是讣告。

看完之后,春海呆然仰望天空,然后紧紧闭上眼睛。他很悲伤,但同时也感受到改历事业责任重大。

宣明历误报月食的仅仅三天后。

保科正之寿终正寝。

保科正之为自身的死所做的准备与众不同。

春海从师傅山崎暗斋、友松、老中稻叶那里知晓了全部。

去世的四年前,正之制定出“十五条家训”。提出这个建议的是正之侧近友松勘十郎,他直接向正之进谏道:

「恳请大殿大人趁健在时留下教训,以便大殿大人子孙及家臣、执掌藩政者在大殿大人没后世代遵守。」

也就是他对正之本人说,因为正之随时可能去世,应该趁早留下今后会津藩将来的方针。一般君主听到这话肯定要暴跳如雷,但正之立刻采纳谏言,亲自拟写草案。同时正之命令友松烧毁他的所有幕政建议书。

友松没有反驳,严格执行君命,将敬爱的君主人生证明全部焚毁。过程中据说他努力抑制泪水,致使全身都冒出汗来。坦然道出君主的死的家臣,和让家臣烧毁功勳的君主,信任的齿轮竟能如此完美地契合,畅快地旋转。而历史上正之之后的会津藩主们,经常和才华出众的家臣关系闹僵。

在这两人主导的保科家家训中,负责起草和文饰的是暗斋。

「保科公和友松大人,这两位的请求可真没法拒绝啊。不然的话,友松大人马上就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毫不冲疑地切腹。」

后来暗斋以他不像京都腔的独特语调向春海倾述。一向我行我素的暗斋在正之和友松面前也非常安分。

就这样制定下来的十五条家训,与许多藩主留下的家训截然不同。首先第一条,会津藩不能效仿其他藩,必须始终对幕府尽忠。如果做不到这点,家臣无需服从藩主。虽然正之对诛杀愚钝君主、取而代之的下克上思想持否定观点,在这条家训上却很严厉。

还有一条是,正之让后代将有利“民生”的社仓制度永远执行下去。正之阐明国家理想:民生可以支撑藩政,藩政支撑幕政,而幕府的天下施政之道又能支撑民生。而秩序只能通过法制和文治来构建这点,正是正之身上一直在体现的正之。

他废除“即使违背法律,也要忠於自己的武士道”这个黩武时代的武士形象,明确规定“武士与君主同样必须守法,武士违法也必须受到惩罚”。

最后的第十五条再次提到君主。不是家臣和民众为君主而生,而是君主为家臣和民众而生。此乃正之的人生结晶。

另外,在宗教方面,正之也以自己的死来推动其发展。

作为日本自古以来固有宗教——性神道,也就是神道的研究成果,正之做好准备工作,让人在他死后按照神道为举办葬礼。

死期将至的宽文十二年八月,正之在家臣以及当代第一神道家吉川惟足的陪同下前往会津磐梯山的猪苗代,把那里定为他自己的寿藏地(埋葬地)。

这个叫吉川惟足的人原本是江户日本桥鱼店老板的儿子。

他离开家到京都学习神道,继承了吉田神社的卜部吉田家神道,将其发扬壮大之后形成自己的流派,是一位稀世天才。其才华和学问的确超凡入圣,甚至让暗斋都跪下求他收自己为徒,如今已是日本神道家的领军人物。

任用惟足时,正之曾这样问道:

「神的时代,政道的民心、四海(天下)安定的要领是什么?」

对此惟足这样回答:

「天照大神治理天下的要领,无非以下三点。第一律己除私,第二仁惠安民,第三多问知下情(世情)。」

主君的灭私、以民生主义来确保民众生活、详细把我世情,全都是正之的治世理想。而且,意味着神的境界的“诚”,用以达到这个境界的“敬”,实践方法“祓”,还有身为天地万物本源的神存在与每一个人心中的思想,都是惟足总结出来的神道思想。正之对这些思想心驰神往,於是拜他为师,学习神道十数年,到达令惟足惊喜的境地,最终被授予最高奥义“四事奥秘传”。这是吉田神道自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神之法,其全貌是秘密中的秘密。惟足在授予正之秘传的同时,还送给他一个灵号——

「土津」。

这也是保科正之被称作为“土津公”的由来。

土在神道中是构成宇宙万物的根源,也是万物的最终形态。

由此可见,神、灵、心是连在一起的,都是同一事物不同的形态。理的本质就是土,体验过一切土的王——保科正之,凭借其灵名,自身也成为神道奥义传承的一部分。

决定了寿藏地和葬法后,正之回到江户,然后迎来了命运的那一天,宽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身患眼中感冒,躺在病床上的正之接到友松报告。

“无月食”。

知道预测终於成为了现实。当时暗斋正好也在场。应正之要求,他给正之讲授朱子学中的『近思录』已有六年,刚刚结束了最后的讲义。暗斋拍了下被磨旧的书,与病床上的正之相视而笑。

「结束了啊。」

听到暗斋这么说,正之努力爬起来,然后向他深深行礼。

「谢谢,暗斋先生。」

「保科大人也辛苦了。」

暗斋郑重回礼,眼角渗着泪光,聊起以往和正之以前研究学问的日子。

「六十一岁,正如圣人所说,事事皆已洞明。」

这句话出自朱子学。

「即使是圣贤,到老才能开明。余得先生指导,在这个岁数也能看透万物,真是幸福之至。谢谢你,先生。」

说完再度行礼。暗斋与他一起分享喜悦。死之前有个人和自己一起回顾往昔,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这时,“宣明历误报”的讯息传来。

「改历的时机终於来了。」

正之微笑着说。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活着看到那一天了。

「春海一定不会令大人失望,不肖在下也将顷尽微薄之力。另外还有会津的算术高人们,改历大业指日可待。」

暗斋流着泪发誓。

然后十二月十七日。正之死之前把老中稻叶正则还有稻叶的儿子,也是正之女婿,一起唤到床前,留下这样的话:

「抓住机运,实现改历。一切方策让春海主导。」

翌日,正之六十二岁的生涯迎来终点。

收到会津藩家老友松和老中稻叶正则各自整理的正之遗言后,春海紧紧闭上眼睛,半响没动。

叮铃、咚隆。

他听到飘渺的声音,纯粹的幸福与深深的悲伤交融在一起的声音。同时还听到正之和蔼的笑声。

(对自己厌倦了,好啊。)

在会津期间,正之对春海的称呼渐渐地从「算哲」变成了「春海」。因为春海曾把名字的由来告诉了他,说自己厌倦了棋士生活,想要春季的海边。这无疑是对继承自父亲的家督身份的否定,但正之只是愉快地笑了。

(即便如此你还是没有丢下家族一走了之,仍然尽力维持家业,实在很难得。)

因为血缘关系,德川家曾赐予正之“松平”姓,但正之尊敬养育他的保科家,没有放弃保科姓。然而正之却能够理解春海的痛苦和他自发改姓的心境。

(不放弃家族,不被家族拘束,你自己就是春之海滨啊。希望你能通过你的历法和改历事业,为武家文明带来春天。)

当最初的尝试并没有取得任何成果,春海不得不回江户时,正之通过家老给春海送去了鼓励的信。

(春天一定会来。)

正之给了春海向天意挑战的意志,也将改历事业全权都交给了他,春海发誓一定要报恩。

新年之后,宽文十三年。

三十四岁的春海投入全部精力来推动改历事业。

他与会津的安藤、岛田,江户的友松、稻叶父子,京都的暗斋等人频繁联络,小心翼翼地起草改历请愿文书。因为是写给代表国家的天皇和将军,文书中一字一句都必须注入自己的灵魂,否则根本写不出来。短短一句话都能让春海身心俱疲,但同时也给了他无法言喻的昂扬和陶醉。在体会为国家大事献身、忘我投入的同时,还要克服紧张与畏惧,以及这些感情带来的严重疲劳感。

另一方面,授时历研究也进入最终检验阶段。

在改历事业参与者的帮助下,以京都、江户、会津三地同时进行的天体测量为基础,多次演算证实了历法的正确性。

同时家业围棋方面,春海也没有疏忽。正月到春季之间他必须参加朝臣和寺社的碁会。尽管每一天的疲劳都压过昂扬,但春海却没有气馁,继承正之遗志的信念更强烈地在背后驱动着他。

期间,暗斋和吉川惟足、会津藩家老友松等人也在为另一件事努力。

正之的葬礼。

将军家纲为祭奠保科正之,命令江户市七日内禁止歌舞笙箫。

经过玉川的开凿和明历大火后民生都市的建设,正之的功绩是否深入人心了呢。江户以七天的默哀,悼念这位摈弃黩武、推行文治的伟人。

宽文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正之遗体运回会津。

而葬礼的举行是在三个月之后,推延了很久。

原因是正之要求的“神式葬礼”再次与幕府方针发生冲突。基於“禁教令”,幕府为了彻底排除天主教而提倡佛式葬礼,尽管神式才是日本人原本的葬法。可是幕阁中没有能够正确理解神道葬礼的人,而且就连寺社奉行也没有负责文化理解的职务,这使问题变得麻烦起来。

以此为契机,着眼於文化事业的官职接连被设立起来,这是后事。当时围绕着正之的葬礼,老中稻叶和吉川惟足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辩。

全权负责葬礼的友松表明,即使幕府治他死罪,他也要完成正之心愿。其他人暂且不论,既然友松这么说,他就真会这么做。这点所有人都知道。

最后幕府发出证文,表明正之习得了神道奥义,这才平息了争执。幕阁的各位不得不作出让步,如果强硬地禁止神式葬礼,就会被视作是对全国神道家的弹压,不知道会激起怎样的反抗。

所以幕府采取了“默许”态度,既不推荐也不禁止。

另外大老酒井以及将军家纲在这场纠纷中始终没有发表任何指示。春海认为他们是以置身事外的方法来阻止事态恶化。与禁止歌舞笙箫同样,幕府以沉默来悼念正之。

就这样,保科正之的葬礼终於举行了。灵碑上刻着『土津神坟镇石』,墓碑上是『会津中将源君之墓』。而且还建立了“土津神社”,友松任奉行。在幕府的默许之下,祭祀第一代会津藩藩主和将军家御落胤的保科正之。这样的神社在当时是异例。

同时,春海负责的改历事业也终於就绪了。

宽文十三年夏。

春海向朝廷和幕府呈上废除宣明历、改用授时历的请愿书。

时年春海三十四岁。

『钦请改历表』。

这是春海上表朝廷的文书。

恳请改历的表题之后紧接着的是『臣算哲言』,表明全部责任和全部裁断都在於安井算哲,也就是春海。

事实上,仅仅以这九个字,春海从一介棋士实现身份跳跃,站到天皇这个宗教以及文化的最高峰面前。

『暦也者用天道颁布天下以为民教者有在於此臣虽非其任而不免僭越之罪伏冀农民无失耕桑之节也実惶実恐顿首顿首』。

以天之道向天下颁历,教育人民。自己不在其任,难免僭越之罪,但这样下去人民将失去农耕时节,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顿首叩拜,请求改历。

开场白之后,春海例举过去神武天皇、推古天皇、持统天皇、清和天皇的改历事蹟,然后谈到宣明历。

『近歳试立表测晷正知冬至夏至之日宣明之暦法后天二日暦数一差即诸事皆差农桑过时耕获失节月之大小日之吉凶无一可者其误不可胜言矣』。

近年通过日晷的测量,可知冬至与夏至的确切日期,与宣明历偏差两日。所以农耕和收获的开始时节是错的,造成欠收。另外万民尺度的大小月和太阳凶吉这个宗教上的根源全部都不正确。

『今幸逢上圣达於天文者冈野井玄贞精於暦学松田顺承其余间有之仰冀与通星暦之学者议之论之审正暦象』。

不过现在幸好有天文高人冈野井玄贞、历学者松田顺承等人,恳请朝廷让这些人研讨出正确的历法,取代宣明历。

春海搬出皇宫内知名度很高的冈野井和松田,强调改历事业由京都和江户、朝廷和幕府一起主导,并非江户独揽。

接着春海又写道,通过历法的革新,农事、宗教、历法成为一体,万民终於可以获得丰收,同时也能造福子孙后代。得出结论:

『此圣教之先务王者之重事』。

这是自古以来圣教的职责,也是王者大事。春海表示自己在叩拜顿首的同时,鼓起勇气向天皇进言。

在文末,春海再次写上自己名字。

『宽文十三年歳次癸丑夏六月中旬臣安井算哲上表』。

文中没有提到春海作为幕臣的头衔,对将军的意向、幕府的任命甚至还有改历事业发起人保科正之只字不提。这一点对於改历事业来说非常重要。

安井算哲只是一位学习算术和历法的棋士,他同时向朝廷和幕府发出呼吁,恳请两方协同改历。

时下天皇乃灵元天皇,将军是四代家纲。在这两人面前,春海必须只是一个人,没有任何后盾,没有任何势力给他撑腰。春海以此来展现,朝廷和幕府在改历事业中完全没有互相倾轧的因素。

作为一个站在天地间测量星辰的人,春海赤条条地上表请愿。

另外还有一点必须展现出来。

改历事业依靠最新历法授时历。只有这样才能给与民众最大的公正。授时历是超越任何政治意图的、公正的改历事业基础。春海必须证明,采用这部历法可以同时保住天皇和将军的权威。

方法春海以前自己就想到了。也就是在御城中受到胜负棋的启发,正之生前完全同意的策略。

上表请求天皇下达改历圣旨的几乎同一时期,春海把这策略变成文书,首先通过老中稻叶呈给大老酒井和将军家纲。

稻叶、酒井从生前的正之那里已经知道了这个策略,实际看到完成的文书还是第一次。

题为『蚀考』。

『往歳略之』。

这封文书上粗略记载了历书的要点。这个要点就是宣明历没有准确预报出来的“蚀”。

什么时候,发生日食还是月食。春海把宣明历的预报和授时历的预报都写在文书中,而且为了公平起见,还记上了明朝使用的大统历。

『癸丑至乙卯三歳之间以宣暦推攻之日月当食者六』。

从癸丑年(宽文十三年)到三年后的乙卯年之间,宣明历预报的日月食共有六起:

今年,六月十五日,癸丑日。

同年,七月初一,戊辰日。

甲寅年,正月初一,丙寅日。

同年,六月十四日,丁末日。

同年,十二月十六日,乙巳日。

乙卯年,五月初一,戊子日。

每一个预报都和授时历以及大统历冲突,到底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历法——这场比试将在天下民众眼前展开。

裁判不是人,而是天,是日月,日漂浮在宇宙中的地球。如此公正而规模庞大的比试以前不曾有过。

当然文末春海也只写上了自己名字。

『宽文十三年夏日安井算哲谨攻焉』。

其他参与者的名字,老中和大老,支援改历的水户光国,惟足、暗斋这些神道家,继承正之遗志的会津藩,文书上全都没有。

名副其实的干坤一掷。

在阴阳术永珍八卦中,干为天,坤为地。

春海把自己一个人投入到天地之间,为他一生中最大的比试拉开了帷幕。

年号变更,宽文十三年变成了延宝元年。

初秋,身在江户的春海来到麻布的礒村塾。

自二十二岁第一次造访此地已经过了十二年。最后一次来这是四年半之前。

为了改历事业的启动,春海一直在京都和江户之间往返奔走,最近难得有了自由时间。而几乎就在春海上表的同时,村濑义益出版了一本算术书。

『演算法勿惮改』。

提倡人们勇於改正算术中的任何谬误。

不管是哪位着名算术家留下的、认可度多么高的术理问答,只要是错误的就予以纠正,这就是算术。

所以村濑很注重术理的“证明”,特别是在勾股弦定理中,他证明出为什么勾平方加股平方等於弦平方。因为这本书,勾股弦定理在日本成为了一般常识。

对於春海来说这本书来得太是时候了,给了向天皇和将军上表的他莫大的勇气。

春海很想向村濑表示祝贺,也想和他聊聊算术话题。

另外在自己的事业方面,有件事想拜托村濑。

於是就像前几次那样,春海从安藤那接过柿子干,走出会津藩藩邸。中途从卖鱼的女人那买了些据说是竹荚鱼的鱼干,抵达荒木邸后走了进去。

私塾的大门一如既往地敞开着。

春海故意挑学生们没上课时来的,所以门口并没有鞋。

把礼物放下,正想喊村濑的时候,春海看到了贴在墙壁上的题目。

随后无法言喻的温暖在胸口扩散开来。

自从被招募到会津之后,改历事业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没有多余时间来花在纯粹的算术上。如今看到学生之间的问答,享受算术这种自由奔放的愿望再度回归。

春海立即把刀抽出来放在地上,从怀中取出算筹。脑子里几乎什么也没想就把算筹在地上摊开,尽管心情跃动仍然还规规矩矩地坐好,擡头仰望贴满墙壁的题目。仅此而已就变得幸福起来。春海迅速摆放算木,轻快的开始解题。虽然春海自第一次造访此地以来在钻研上从未怠慢过,有些题还是无法立刻解明。心想着解出三、四题之后喊村濑的,

「出的题目不错嘛。」

一边兴奋地自言自语,一边解第五第六题。没能解出的题目就牢牢背下来,心中无比幸福。这时突然传来了呵斥声。

「喂!」

春海被吓得直起身子,弯着腿傻傻看向发出声音的人。

短短的一瞬间,春海看到了倒持扫帚的美丽少女。毅然而眉梢上挑,警戒之心显露无遗。她是为这个私塾私塾提供房子的荒木家小女儿,春海在金王八幡初次遇到的那个十六岁少女。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出发去测量纬度的前一天,十二年之前。

然而,幻影马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意外成熟、手中没拿扫帚眉梢也没上挑,呵呵笑着的えん。

「好久不见,渋川先生。」

えん格外沉稳地说道,彷佛对这幅光景很怀念般,语调中透露出欣喜。看到美丽依旧,或许还更胜往昔的她,春海呆呆地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尔后,春海也露出微笑,拍拍膝盖站起身。

「嗯,好久不见。」

两人就像以前那样,或许还更死板地打招呼。

えん笑着说道:

「以前我说,坐在地上学习或者切腹的事,请到别处去做。还记得吗?」

「嗯,那个……对不起。」

「需要道歉的是我。看到渋川先生和以前简直没变化,忍不住就捉弄一下。」

春海还以为要像以前那样受到训斥,没料到她会调皮地这么说。

不由地联想到えん的汉字。是圆形的圆、婉约的婉呢,还是明艳的艳。

好像她本人希望是食盐的盐,但实际上是延长的延。不过春海觉得是缘,因为两人很有缘分。

「不,我也失礼了。好久没来这里了,看到题目就控制不住自己。」

春海迷迷糊糊地回答,一边挠了挠脑袋。唯有这个丢人发型,十几年间一直没变过,春海早就无所谓了。不过现在仍然觉得羞耻。

「骗人的吧。我看您在自己家中也坐在地上学习,肯定被您妻子训斥过。」

えん故意捉弄他。

「没有……」

听她这么一说,好像以前确实有过这样的事。不过こと没有训斥他,只是被吓得不轻。想起妻子慌慌张张喊自己的声音,心中有些忧伤。

「没有妻子。」

えん很惊讶。

「可是听村濑先生说,您在京都举办了婚礼呀……」

「过世了。」

「啊……」

「前年冬天的事。本来身体就不好,又患上了胃病。我想救她……却无能为力。」

「这我还不知道……抱歉。」

「我太没用了。」

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对死别的悲哀的静静叙述。春海不由地低下头,彷佛在下向天国的妻子道歉。忧伤自然地渗入语调中,但不像以前那样,因为悲伤过度而有气无力。

「不是你的错,渋川先生。」

えん并不是安慰他,仅仅是道出事实。语气温和,却非常坚定。春海从她那美丽的眼中又看到了以前那个凛然的えん,於是春海再次挠挠头。他想也许えん的意思是,不能永远沉浸在悔恨中。

「嗯……。话说,今天你怎么来这里了?」

「来探望父母,还有看看私塾的情况。平时我呆在石井家……就是我夫家。他们待我很好,所以我也过的无拘无束。」

春海对她这委婉的说法感到不解。

「无拘无束?」

他傻傻地重复道。

尽管她是嫁过去的新娘,说得彷佛寄人篱下般。

えん清晰地如此说道:

「良人去世了。」

她并没有压低声音,语调中也不带负面情绪。

竟然也是在前年,えん的丈夫因公务而外出,在外地得病而死。这次是春海措手不及,他慌忙说道:

「那可真是不幸……听说是一桩美好姻缘……」

「谢谢。他的确是个好人。最近心情终於平静下来了……石井家也待我非常好。」

「那是再好不过了。」

「是的。」

然后对话中断。

并不是没有话题的原因,不可思议的沉默降临了而已。默默地一起体会失去伴侣的悲伤,两个年纪不小的男女彷佛暂时回到了青年与少女时代,心情格外平静,但又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悸动。

「这是什么鱼呀,渋川先生?」

突然有声音响起,被吓到的春海和えん转向门口。村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正看着两人笑呢。他似乎已经观望了一阵子。

「……据卖鱼人说,是竹荚鱼。」

「哦?竹荚鱼么。」

发髻里已经混着白色发丝的村濑,衣着反而更加放浪。他取过鱼干,微笑着说道:

「那么做饭吧。」

「你可真了不起,渋川先生,每次都点带礼物过来。而且这次的东西可真不简单。」

村濑从えん手中接过一大碗饭,格外高兴地说道。用餐时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春海带来的一大张纸。

这是春海呈给将军的『蚀考』摘要。关於三年内六次日月食的,宣明历、授时历和大统历的对照表。

今天春海来此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能把这张纸贴在私塾门口墙壁上。尽管和一般算术比试不同,术理还是一样的。

在改历事业中,民意很重要。春海通过暗斋、惟足还有幕阁成员们,尽可能地宣扬『蚀考』上的比试。在私塾张贴对照表也是其中一环,不过还不是春海来此最主要的目的。实际上,来到这里之后,春海更希望实现另一个目的,而贴对照表已经无所谓了。

关孝和。

“解答先生”和“解盗先生”的传说仍旧在私塾里流传。听村濑说,他和以前一样时不时地会来这里。春海想让他看到这番事业、人生中的伟大比试。然后在此基础上第三次向他发起挑战。

当然无法直接和村濑这么说。

「把三部历法的预报都列出来,真服了你了。历法无疑是算术中的难题,我和门下学生都没有意见,相信关先生看到这个也和看到算术题目一样感兴趣。」

对於春海不久之后的第三次出题,村濑已经默许了。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