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春海放下碗筷行礼,然后征求えん的同意。

「可以吗,えん。」

「为什么问我?」

她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

「我已经不是荒木家的人了,没有决定权啊。」

えん淡淡地说道,和以前一样在认真吃着春海带来的东西。

「话说,真的是竹荚鱼吗?」

えん反问道,好像在她看来这个才是重点。吃饭的时候她就像少女时代般可爱。

「嗯……大概。」

「不觉得比一般竹荚鱼小吗?」

「最近把小鱼碾碎了做米团子比较流行哦。」

村濑的回答并不对题。えん尽管有疑问,仍然是大方地吃下去。对此春海有种比允许他贴对照表更强烈的安心感。

午餐之后众人边喝茶边吃春海带来的柿子干。

「差不多是时候了。」

村濑留下这话后去了里面他自己的房间,然后拿了一本稿本回来,放在春海面前说道:

「吃饭之前给你看的话,恐怕你饭都吃不下。这是关先生的最新稿本。」

春海立刻僵住,视线被那本书夺去。

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本书。春海知道自己的眼神中喜悦的光芒在跃动,也知道自己脸上浮现出敬畏与紧张。不过他没有察觉到,えん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

「别在这里翻开看哦,否则真会动不了的。这稿本太惊人了,我说应该出版,关先生却坚持说没钱。太可惜了,真想借点钱给他。怎样?拿回去抄下来么?」

「好!」

春海把屏住的空气一下子吐出来,手伸过去伸到一半的时候,

「……可以吗?」

半起半坐地转身问えん。

「为什么又问我啊。」

「那个、因为……」

「拿着吧。知道稿本被你拿去看了,关先生肯定也很开心。」

「开心?」

「是的。」

えん微笑着断言。春海被她的笑容迷住,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其实感到开心的是えん吧。春海莫名其妙地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那我就收下了……」

他把稿本抱在胸前。

「浆糊借你,三历大战的纸自己去贴吧。我得去教附近小孩的算术了,等会回来后再添一句话上去。」

说完村濑回到自己房间准备教科书去了。在えん的帮助下,春海把巨大的纸贴到墙壁上,每一只角都用手指抹平。然后他和えん一起眺望这人生中最大的比试。恐惧感立刻袭来,但春海现在有着足以赶走恐惧的使命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保科正之的信念在支撑着他。春海差点就把这些告诉了えん,不过在此之前えん先开口了。

「关先生看到这个肯定很高兴。」

「那个……」

「什么?」

「为什么关先生会高兴呢……?我这种……」

「请去问他本人。」

「呃……」

这正是春海拖延了十二年仍没有去解的难题。

以前在这里贴出病题的时候,关孝和笑了。而且えん告诉他,那是开心的笑,而不是嘲笑。

那就照えん所说的那样,去见关孝和吧,不过要等到改历事业和第三次出题之后。完成这些事情再去见他,就算又是个病题也没关系。如果这样还不行,那恐怕一辈子都不行了。没想到自己竟如此没骨气,或者说是冥顽不灵、洁癖。

正想把这些说出来的时候,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えん喜欢关先生吗?」

嘴里居然蹦出了这么个问题。春海不知道这想法是从哪来的,说出来之后自己却被吓得楞住。

不过,えん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你以为我几岁了啊。」

她嗔怪道。

春海在脑中算了算,今年她应该是二十八。えん似乎在表示不要把她和商家女子相提并论般,极为自然地说道:

「第一次见到关先生时,他就已经有妻女了。」

えん完全没有否定春海的提问,不过接着又这样说道:

「多亏了你,我打消了给他出题的念头。」

并不是因为她是女性,不合身份。毕竟现在连农村少女子都在学习算术。春海知道是纯粹的算术实力问题,但不明白“多亏了他”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

春海问道。

「因为不知不觉中,我发现看着你出题更有意思。」

原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简简单单地用一句不告诉你来回应他,不料却得到一个令春海心花怒放的答案。

「毕竟你这人太特立独行啦,竟然跑别人家门口来切腹。」

えん又添上一句。春海挠了挠头,他再次为这个已经成为御城一景的发型感到羞耻,另外还想到了其他事情。如果改历事业成功的话,幕府必然会提拔他为武士,允许他束发、把刀赏赐给他,还会在江户市里分宅邸给他。到目前为止,春海一心想着如何实现改历,并没有考虑过这些。而且对於一个失去妻子的男人来说,武士身份和宅邸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他觉得学习算术和实现改历就是全部。

师傅山崎暗斋对此并不赞同。

“人的一生并非机械。杀死你身体中的心,也就失去了对神的虔诚。”

佛教把世界归结为“无”,儒教把无变成仁义礼智这四德,而神道则更宽松地肯定生与死,认为一个人的死可以推动活着的人开始新人生,并不主张世事无常和沉溺过去。

春海此刻是第一次畅想改历事业成功之后的自己。然后,又一个出乎他自己预料的问题从他口中蹦出来。

「那道病题,你还留着吗?」

还以为えん会据实回答他,这次却真的是得到了那个答案。

「不告诉你。」

说完えん莞尔一笑。

「那,等到赢了这个比试之后……」

春海看向贴上去的『蚀考』,再看向えん,突然说不下去了。

「可以吗?」

问了这么一个模糊不清的问题。不过えん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

「这次要我等三年?」

えん似乎对春海老是要她等待的做法生气了。春海急忙语无伦次地解释,今年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实际到第三年的五月只有一年加十个月。

「……怎么样?」

春海可怜巴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五月初一对吧。」

えん瞪着『蚀考』上最后一次比试的日期。

「再长可就不等了。」

她严格限定了期限。

「嗯。谢谢。」

温暖的幸福忽地在春海胸口弥漫开来。经历了こと的死、伊藤的死、正之的死,还以为以后的幸福只会越来越少了,所以再次体会到时格外开心。

「每次比试的那天我都会来,其余有空的时候也……」

「我一般是每个月月末来这里。」

「嗯。请你保重,千万别生病……」

「你也注意身体。既然要和两部历法对抗,生病倒下可就得不偿失了。」

「嗯。」

经历过伴侣病逝的两人,深深的不安与请求都写在了脸上。

之后,春海抱紧借来的稿本离开了私塾。归途中脚步意外轻快,竟然没坐肩舆直接走回了藩邸。

春海离去后,えん仍然望着大门方向。后面悠哉游哉走过来的村濑说道:

「一年外加十个月,到时服丧期也过了。」

「那是肯定的。」

えん笑道。

「渋川先生果然是有趣的人啊。」

村濑也笑着说道。

先前的幸福感被吹得无影无踪。

『发微演算法』。

关孝和稿本的题目。

正如他的浑名“解答先生”那样,内容是遗题的解答。

两年前,有一位名叫沢口一之的算术家出版一本将天元术详细体系化的杰作,『古今演算法记』。书中的遗题至今没人全部解明。

据说作者故意在里面混入了无解的题目,连参加改历事业的春海、安藤、岛田也没解出来。

然而这位从天上下凡的龙解开了。

关孝和把那十五道难题悉数“解明”。

他的“解答”简直就是对术理本身的说明。为了解出难题,关孝和创造出惊人的独特解题法。

旁书之法——这部稿本中命名的新“演算法”。

解题过程中,在术式旁边用记号表示未知数。

这与很久之后被称作为“代数”的计算方法极为相似,既不是从中国传来的,也不是日本自古就有的,完全由关孝和这个人投入到术理算术的漩涡中发明出的崭新演算法。

(算术的变革即将来临。)

春海有这种预感,激动得含泪颤抖。

(这是大和民族的算学,和算的诞生。)

他明白,在这稿本中无疑出现了日本独自的算术流派。

而且其中还隐含着颠覆算术存在形式的可能性。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这将成为日本全国,也就是大和民族的算术。然后和算就将诞生。

而通过关孝和的思想,和算可以昇华为算学。

就像朱子学中代表基础教育的小学那样,任何人都可以学习,绝不是天才的专利。真正能称的上术理的算术即将传遍世间。

(此乃天意。所以上天派关先生下凡了。)

春海真的如此认为,对关孝和怀有超乎仰慕的崇拜。因为关孝和实在太惊人了。

春海拼尽全力想要追赶上他,感觉有了些成果的瞬间,发现自己就像如来手掌中的孙悟空那样卑微,短暂的成就感烟消云散。这样的自己还敢向关孝和出题?真是不自量力。但春海又不愿退缩。两种思想交错中,他最终找到了最后的依靠。

(我还有改历这个大事业。与关先生同样,肩负着重大使命。)

若不这么想,他恐怕会自暴自弃,再也没勇气去礒村塾。

啪。时隔十余年之后,春海再次对关孝和这位天纵之才猛烈击掌。时光彷佛倒转,回到了测量纬度之前、迎娶こと之前,预感将要接受使命的那时候。不过现在的自己比那时候站的位置更高,与下面以前的自己静静地对视着。

时光洪流中竟然遭遇过去的自己,春海惊讶之余也有种满足感。

脑海里,至今不曾谋面的一瞥即解之士尽管朦胧,存在感却无比强烈。另外角落里还有えん的微笑。而这些光景的对面,是对於春海来说一切的起点——失去天守阁后清澈的天空。建部、伊藤、こと、正之这些亲密的死者之灵与千千万万的神灵们一起,将新时代里寻求自身可能性的思想播撒在整个天空。

叮铃、咚隆。

春海听到了梦幻的音色,金王八幡绘马的声音。这是人们对算术的渴望,也是一瞥即解之士带给春海的人生之音。

现在自己正身处比试的正中央。这种感觉不断涌上来,令春海斗志昂扬。

原以为遥不可及的、只属於自己的春之海滨,已经近在眼前。春海深信不疑。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地狱降临。

而且是经历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当一切已经无法回头时,地狱从光明的背后出乎预料地出现,击碎了许多人的梦想,把春海推入深渊。

延宝元年。『蚀考』上记录的六月与七月宣明历的预报是,

“月食四分半多”,

“日食二分半多”。

正如春海对えん所说的那样,每一个都是错误的,根本没有日食月食发生。所以宣明历和大统历预报的“无食”乃是“明察”。

接着是延宝二年,正月初一。

“日食九分”。

宣明历的这个预报再次落空,没有日食发生。

从宽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起,宣明历连续四次出错。

新年过后不久,春海来到礒村塾,看到墙壁上贴着的『蚀考』前三回边上村濑都写上了『明察』二字。而且『蚀考』旁边他还贴了一张纸,写着『门下一同效仿右表推算历法可也』。墙壁上已经贴了许多“预报”,『谬误』和『错误』也到处都是,足可见『蚀考』在私塾引起了极大关注。

对此春海有种舒畅的紧张感,但有一点很失望。

「关先生好像没有来过。」

村濑出去拜年了,回娘家的えん把这事告诉春海。

「这样啊……」

春海意气消沉。

「还有三回,他一定能看到。」

他这样鼓励自己。えん也赞同他的说法,不过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之后春海没过多久就回京都了。

当时许多人已经注意到了“三历之战”,而且人数在不断增多。天文家、历学者自不必说,朝臣和宗教势力当然也会关注,另外全国大名们、算术家们,还有不懂星辰和历法的幕府大小官员们,甚至包括棋士们在内,都对春海的比试感兴趣。

所以不管是褒是贬,都非常激烈。

“围棋武士安井算哲不过是一介棋士,竟敢向八百年的传统挑战。”

“愚蠢的多管闲事。”

“肮脏的沽名钓誉。”

对此感到不快的人很多,甚至还有人把匿名威胁信投掷到会津藩邸。

“侮辱天意,其罪当诛。”

会津藩士知晓后曾对投信人展开搜寻,但没有结果。

不过,可以断定是与山鹿素行产生共鸣的武士,或者说是将其学说扩大解释的浪人们所为。放逐山鹿是出自保科正之的主张一事在城内已经渐渐浮出了水面。而提出改历的春海如今仍然居住在会津藩邸,人们自然会察觉出是正之在幕后推动。

流放中的山鹿不可能向武士们鼓吹反对改历的看法。

但对於武士中追求过激的自我实现的人来说,春海这种“颠覆武士形象和常识”的存在当然是无条件抹杀物件。即使抛开这点,过高的关注度也会引起人们对春海盲目的厌恶。

於是有一段时间里,安藤与几名藩士就负责保护春海安全。春海本人并不觉得真有人要杀他,甚至还深信,在伟人们竭力创造出来的和平时代,凭刀根本无法抹杀文化事业。从正之贯彻的民生观点来看也彷佛是天方夜谭。

安藤和岛田看法也春海相同。暗斋大笑着怒骂,说那些人「愚蠢得不可救药,不足为虑」。

事实证明,恐吓也仅仅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春海以及改历事业的同伴们并不在乎别人的诽谤。

有时碁会的主办方会不准春海出席。理由多种多样,但归根结底是因为春海与“天意”背道而驰,引起了武士、僧侣、朝臣中不少人的反感。

只要回想起正之半盲的眼睛中蕴藏着的至诚的意志光辉,春海能坦然面对任何诋譭,根本不在乎什么恐吓。

延宝二年。

春海收到了村濑的一封信和一册书。

关孝和人生中的第一本算术书,『发微演算法』终於出版了。他拒绝了村濑的出资,相应的,内容比起稿本削减了许多,几乎完全是一本解答书。但这本书带给世间算术家们的强烈震撼是毋庸置疑的。在碁会上,喜欢算术的佛僧开始频繁地提到关孝和这个名字。

对於春海来说,远比诋譭和恐吓更让他感到背脊发凉的是人们把他和关孝和相提并论。人们称颂将『古今演算法记』中十五道遗题全部解出的关孝和与提出改历的安井算哲是同时代、同年龄的改革者。

春海虽然很高兴,但总是觉得自己还不够格。

之后的延宝二年六月十四日。

宣明历预报丑寅卯三个时刻都有十四分的月食。大统历也预报丑寅卯有九至十分月食。而授时历的预报比起其他二者范围要小得多,只有寅卯两课有九至十分月食。

结果是授时历完全正确。

之前授时历的预报都是“无食”,第四次较量中以精准的预报赢得了胜利。

「用算盘真的可以知道日月的执行么……?」

先前半信半疑的幕阁也开始相信改历能实现。对春海的诋譭戛然而止,恐吓也没再有过。曾今拒绝他的碁会,现在特地为他而举办。如果以后春海赢得比试的话,在御城内肯定能拥有与武士相当的地位。追捧他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酒井自从上次正之去世的前几天和春海下过棋之后,没再指名要他过去。不过据说他已经在和老中稻叶商量今后的改历措施了。

既然御城中有这种传闻,那肯定是酒井故意放出的,目的是趁早统一城内的意见。当然改历也得到了将军大人的许可。这些都在春海的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关孝和。这位一瞥即解之士竟然再也没去过礒村塾,彷佛是在避开春海贴在这里的『蚀考』。

「我让关先生感到不快了吗?」

春海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沮丧。

「怎么可能。不会的……」

えん安慰他道。村濑也笑着否定。

「革新历法这种大事业,关先生只会觉得有趣,怎么会不高兴呢。他可能也像你这样,有重要使命在身,没时间过来。」

然而关孝和一直没有出现,看都没看春海的『蚀考』一眼。

从他的惊异才华来看,肩负重大使命无法脱身的解释的确最合理。可是春海并不认为是这样,而且えん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延宝二年十二月十六日。

宣明历和大统历都预报丑寅卯有月食,而授时历的预报再一次短於另外二者,只有寅卯。结果授时历再次精确命中。

礒村塾贴着的『蚀考』上,添上了第五个『明察』。朝廷与幕府终於开始着手准备改历。

延宝三年正月,京都所司代写信告诉老中稻叶和春海,朝廷已经决定要释出改历敕令。

二月,回京都老家的春海与暗斋和惟足会面。据他们说,神道家基本都同意改历,最快可以在年内让各个神社的历书从宣明历改为授时历。

三月,老中稻叶写给春海,一旦改历敕令发出后,幕府便正式让春海负责改历事业,以朱印状来对历书进行管制。

四月,将军家纲在上野宽永寺举办上代将军家光的第二十五回忌法会。当时在大老酒井的授意之下,老中稻叶与佛教势力商讨改历事业,春海在会津构想的“幕府天文方”得到了多数认可。

然后五月初一,噩梦降临。

宣明历的预报是自午至未有三分不到的日食。

大统历无日食。

授时历上也清清楚楚地写着“无食”。

午至未之间并没有出现日食。朝廷因此开始准备改历敕令,幕府方面大老酒井和老中稻叶正要在给春海的改历事业委任状上画押,而礒村塾村濑也拿起了笔,打算在『蚀考』上写上『明察』二字。

未时过去一半时,虽然只有一点点,日食还是出现了。对改历持有兴趣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或者接到报告,然后当场愣住。

日食。

连一分都没有满,但的确是日食。

出乎所有人预料,三历中只有宣明历的预报吻合,尽管时间不对。

授时历报错了。

五月初,春海在江户。

一般去江户再怎么早也要到八月左右,但春海接到老中稻叶的紧急传召,日夜兼程赶到江户,目前在内樱田门前的会津藩藩邸待命。

同室中还有安藤,家老友松命他陪伴在春海身边。

面无血色却又像发高烧般冒出汗来的春海恍惚地看着虚空,身体不断颤抖。宛如罹患疟疾般战栗的手无意识中抚摸着肋差的刀柄。

友松正是怕他一时想不开而抽出刀来自杀,便让同样参加了改历事业的安藤来监视他。

春海口中不时地发出低沉呻吟。安藤静静坐在春海旁边,一旦看到春海拔刀就准备立刻制止他。春海并没有察觉到安藤的意图。自从授时历报错以来,春海震惊得彷佛头脑融化般,无法正常思考。不过,快要被传唤到御城的时候,

「为、为什么……」

他终於像小孩哭诉般说了一句话。改历事业集结了当世名扬天下的智者们的力量,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受到挫折。这哪里是意料之外,简直无法理解。春海出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心的迷惘比世上最残酷的拷问还痛苦。

安藤也垂下视线,悔恨地耸肩说道:

「……不明白。」

春海渐渐瘫软下来,抚摸肋差的手勉强支撑起身体,好歹没有晕过去。安藤慌忙扶起他的肩膀。这时,御城的使者到了。春海依从指示,病人般踉踉跄跄地出了藩邸。送行的安藤并没有鼓励他,始终保持沉默。

进入御城后,春海跟着领路人穿过松之走廊。在旁观者眼中,春海就像是去接受死刑的宣判那样,他本人也这么认为。

在御城茶坊主的带领下,春海来到白书院的干方位,也就是西北方向的波之间,穿过竹之走廊。到这里春海终於察觉到要去哪了,真的差点晕过去。不过,不知得到了哪一位神灵的加护,他尽管浑身颤抖的样子很难看,最后还是保持着意识。

得到许可后,春海在房间前跪倒。黑书院有四个房间,主要是御三家、大老、老中以及身负特殊使命的官员接受将军接见的地方。春海跪在南侧入口处,鼻子几乎贴在了地上。纸门哗的一声被拉开了。

「擡起头,安井算哲。」

是大老酒井的声音,语调一如既往的淡薄。春海并没有擡头,并不是表达对主君畏惧的演戏,他真的害怕至极。

「擡头,算哲。」

另一个声音响起,有种猛兽沉吟的魄力,是水户光国。在这种场合,此人虽然尊崇礼仪,却厌恶演戏。看到别人装模作样,即使在将军面前他也可能动手杀人。春海被恐惧冻结的身体再另一种恐惧的驱使下,一边体会着想死的痛苦,一边擡起头来。

第一个看到的是光国。出乎意料,他脸上并非春海刚才深信的愤怒表情。他甚至还很同情春海,脸上极度悲伤,似乎无法接受目前的状况。尽管如此,一切都太冲了。

其他还有大老酒井和老中稻叶,而更高处是将军家纲。家纲像平时那样静静地看着春海。自从初次见到将军以来已经过了二十四年,当然了,将军并没有直接对春海说过话,而此刻的春海没话要和将军说。

不过有一瞬间,就像在伤口撒盐般春海想象万一授时历预报正确的情形。如果那样的话,此时此地就是将军任命他为天文方的光景,接着启动改历。当这些事情结束后……。

再一次让人看到梦寐以求的东西、失去的东西,那才是真正的地狱。春海发出呜咽声来,一边艰难忍住,一边再次平伏。

「有什么话想说吗?」

酒井无感情的声音响起。春海当然不能说出此刻心中所想,只能颤抖着说道:

「在……在下……罪该……万死……」

仅仅为了说出这一句,春海就感觉到魂魄被击碎。

一声沉吟,是光国怜悯的叹息。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

然后,酒井说出了令春海一生难忘的话:

「算哲之言,可谓中,也可谓不中。」

在这一瞬间,改历的气运被消灭了。

春海如亡骸般度日。

每一天都体会到活着被埋入坟墓的感觉。但真的被埋入坟墓的话,无疑会死掉,而春海连死都办不到。

对春海的诋譭和恐吓都变成了嘲笑。武士、僧侣和朝臣一起笑春海的螳臂当车,称颂“天意”的深奥和不可思议。

六月,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将军家纲在三代将军家光的第二十五回忌法会中大赦天下,其中也包括山鹿素行。

因为出版与正之的理想和幕府立足之本背道而驰的『圣教要录』而遭到流放的山鹿,因恩赦而得到解放。八月,山鹿回到江户。曾把山鹿推荐给将军做侍儒的大奥第一大势力祖心尼已经在今年三月死去,所以山鹿的恩赦难以和政治意图挂钩,但这事发生得太巧了,正好在改历事业成为梦幻泡影之后。

不过山鹿本人并不打算在江户宣扬特殊的思想,每天只是向以前的弟子和造访的武家人士讲授兵法。而且街头巷尾盛传,他本人只希望安静度过余生。

可是,有人这样问山鹿:

「改历是眼下热门话题,山鹿先生对改历有什么看法呢?」

对此山鹿答道:

「可笑至极。」

对於尊崇“顺应天意”这个古老美德的山鹿来说,改正历法错误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当山鹿侮辱主君夙愿的话传到会津藩邸,安藤眼神中怒火中烧,而春海只是茫然看着虚空。

夏末,暗斋来到江户,频繁提到使改历事业继续的方法。春海的心无法与他产生共鸣,仅仅是无力的点头而已。暗斋说了一阵子,然后停下了。

「……不行么。」

他轻轻说道。

「我不明白。」

春海沙哑的声音在师傅面前第一次变成像样的呜咽,

「为什么授时历会报错。」

无比精确的授时历不可能报错。所以春海认为是学习术理时出了错,然后没经过验证就进行应用的结果。但他不知道哪里出错。翻来覆去的检查也找不到自己所犯的错误。即使再次把事业搬上轨道,将来也会遭到同样的失败。春海哭着把这些说出来。暗斋仍然叫春海不要放弃希望,但对於春海来说,持有希望本身就是痛苦。

八月,全国各地的棋士们聚集到江户来参加御城碁。在会津藩藩邸幽灵般无为度日的春海也极其自然地回到了本职上。

改历上的失败,春海得到了算知和知哲的安慰,而且棋士们也只是把这当作一个玩笑而已,就连道策也同情春海。但他们都没有真正理解,改历具体有什么样的意义。

不仅是棋士,御城里的绝大部分人也是如此。改历中隐藏着的人的意志、庞大的劳力、深奥的术理,理解的人很少。

而且为了在改历事业失败后不伤害到幕府,春海他们事先就准备好了应对之策。这对於春海来说是救赎,也是痛苦。彷佛在佩刀之后的十五年间,自己一直在海市蜃楼上倾注心血。

另外这两把刀还没有被收回。春海原以为自己被传唤到御城的隔天寺社奉行就会派人来让他把刀上交,曾多次想过在那之前切腹。

不过仔细一想,如果在春海失败后立刻收回刀,等於是明言幕府在背后支援他。所以得另外找个理由来收回。虽然刀沉重而且无意义,但失去总是难受的。一想到这两把刀带在身上这么多年,而且是正之的心意、酒井推荐他的证明,春海就觉得是自己的愚蠢致使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心情郁闷。

而丧失还在继续。

九月。会津藩家老友松在完成“土津神社”后隐退。但紧随其后,他诚实敢言的作风得罪了同僚,遭到诬陷。藩主正经信以为真,没收了友松的家禄,命令他在家中幽闭蛰居。侧近勇敢地提出抗议,但正经一意孤行。无法想象,正之逝世后仅仅数年,这位忠心耿耿而且已经隐居的前家老竟遭到如此对待。

十月。以就任碁方来使胜负棋紮根的算知,在空前绝后的二十番胜负中,最后败给了本因坊道悦。即使如此,算知的奋战仍然得到了极高评价——

「安井家有一技之长。」

但碁方宝座还是让给了本因坊道悦。

就这样,安井家义兄义弟在各自的战场上都败下阵来。

算知依旧希望把人生献给围棋,继续出仕,为胜负棋的紮根做出贡献。而春海对一切都丧失了气力,浑浑噩噩地度日。

并且,今年御城碁中春海的战绩是,执黑以十六目输给道策。

虽是惨败,但与こと刚去世时不同的是,春海并没有接连失误。

道策已经强大到惊人的地步,以至於没人去关注春海的一两次失误。将军、大老、老中和棋院四家对道策赞叹不已。

(围棋与以前不同了。)

直接与道策对战的春海切实感受到这点。

(这位也是天上下凡的龙。)

关孝和创造出新的解题法给算术带来变化,而道策的棋招将来也必定能给围棋带来不可逆转的革新。

就像江户失去天守阁那样,新一代人正在创造新时代。在这种时候,自己算什么呢。厌倦了家督身份,在围棋上没有专心致志,算术天文历法方面也全都不够成熟,而且一家人连大恩人保科正之的心愿都没能实现。这算什么。难道自己出生长大,就为了体会这种悔恨与屈辱吗。

延宝三年不久后迎来了除夕。就这样,春海度过了在绝望中人生里最糟糕的一年。

新年过后,延宝四年正月。

等待积雪融化以便回京都的日子里。

有一天,春海在会津藩邸院子内,呆呆站在覆盖着积雪的日晷前,因为不知道做什么好而像个傻子一样眺望清澈的天空。虽然他在长年测量影子长度的习惯驱使下来到院内,但一看到影子就觉得难受。曾今的快乐如今变成了痛苦,春海非常悲伤,束手无策,怔怔地仰望无法企及的天空。忽地背后传来了脚步接近的声音。

大概是安藤吧。与沉浸在悲伤中不敢正视日晷的春海不同,安藤仍然坚持测量,填补春海留下的记录空白。多亏了安藤这种诚意,春海才没有彻底抛弃日晷。然而安藤、岛田和暗斋对春海重启事业的无言期待只会令他备受煎熬。

「那个东西就是日晷吗?」

背后的声音并不是安藤。而且偏偏还是春海一直没有勇气面对的那个人。每个晚上,春海都对自己说明天一定要去道歉,却拖延到现在。

太出乎意料了,春海差点就这样不回头直接逃走,可是脑袋擅自转了过去,身体也紧随其后。

「为……为什么,来这里?」

春海的声音害怕得颤抖。

「听这里的人说,你在院子里看日晷。」

えん一边说,一边好奇的观察日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来见你啊。」

她如实回答春海。

「嗯……为什、么……」

えん看向春海。眼神虽然平静,但难掩怒色。

「为什么不去私塾?」

「对……对不起……」

「关先生去过了。」

「我想去的……」

「他给你出了一道题。」

春海正想要道歉和把目前的心境说出来。

「啊……?」

然后理解了えん的意思,发出惊讶的声音来。

「果然不知道啊。已经是半年多之前的事了。」

えん轻轻叹息。

不知不觉中,她看春海的眼神已经变得格外温柔。在见到春海之前,她就猜到此刻的春海肯定失魂落魄,所以她彷佛是带来了最可靠的伙伴那样说道:

「在那历书的最后一次较量,你出错的后一天,关孝和先生来私塾了。他在私塾指名给你留下了一道题目。」

那是春海三十七岁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