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2)

梦想破灭的约八个月后,延宝四年一月。

春海与来藩邸的えん一起前往麻布礒村塾。

雪融后烂泥地上疾行的肩舆中,春海的头脑也像变成了泥一样困惑。

(关孝和先生,向我出题?)

改历事业遭到失败后,沉浸在羞耻与惭愧中的春海一直没有颜面去见えん和村濑,但这件令人惊讶的事却足以使他赶到礒村塾去。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关先生……)

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至今为止始终没有出题,仅仅是“一瞥即解”的关孝和在私塾内甚至引起了不满,但他的才华得到了“解答皆可”的许可。这样的他一反常态,竟然出题了,而且是指名出给改历事业失败后的春海。

总之春海非常惊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害怕。他完全没有想过除了自己给关孝和出题以外的可能性,对这样的事态始料未及。心里好几次想是不是被骗了,但えん不可能说谎,而且据说是关孝和本人现身直接出题,那就不会是其他人冒充的。所以春海已经顾不上败北之耻了,只想去确认事实。

到了荒木邸后,えん说要自己付钱,春海还是替她付掉,然后匆忙进入私塾。

正月里学生都不在,村濑也出去拜年了。

寂静的私塾入口处,

「——在那里。」

えん指向一角。然后春海看到了那道题,感到激烈的悸动。

『渋川春海先生』。

贴在墙壁的纸上清晰写着他的名字。读完名字旁边的题目后,春海呆呆地僵住了。

『今图有日月圆蚀交日月圆相除得四寸五分问日月蚀交之分』。

P394

『今有如图日月之圆蚀交。日圆面积除以月圆面积得四寸五分。问日月蚀交的长度。』

末尾是关孝和名字。

日与月,还有蚀交,显然和春海的三历大战有联络。而且春海更是回想起宛如旧伤的某件事。

春海一动不动地看题目期间,えん拿来了一张大纸。那是简化版『蚀考』,贴在这里两年,纸张已经发黄。不知道授时历报错之后,这张代表着春海耻辱的纸在这贴了多久。第六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的预报,延宝三年五月初一那里村濑写着『惜非明察』。没有写『谬误』表明村濑本人也对此感到惋惜。

「……拿去吗?」

えん轻轻问道。春海慢腾腾地把纸接过来,不过他的意识大半被眼前关孝和的题目吸引去了。

向题目挑战的学生们已经零散地贴上了几个答案,不过并没有谬误或明察之类的批示。这是指名给春海出的题,一般出题人只会审度出题物件的答案。不过这道题目并非如此。

「……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啊。」

「渋川先生?」

「为什么关先生要出这样的题。一道……没有解答的题。」

えん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村濑先生好像也察觉到了……。而且,这个,和你以前的……」

「和那病题一样。没有解答,题目本身是错的。」

“无术”才是它的答案。但过去一眼就识破病题的关孝和,为什么现在还要向他提起这件事?

越来越混乱的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啊……?」

彷佛突然听到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般,春海发出惊讶的声音。然后他恍然大悟,感觉到答案轰的一声从头顶降临。

「难……难道是……」

过度战栗的身体摇摇晃晃撞到了背后的墙壁。

「怎么啦?」

えん不安地伸出手,但看到春海苍白的脸摇了摇,立刻又缩了回去。春海并没有拒绝她的手的意思,只是一心想要从令他眼前一片漆黑的冲击中逃离。那就是答案。这八个月来一直折磨着春海的疑问终於解开了,但代价是倾注在改历事业中的感情被击得粉碎。这个可怕的答案使他更加痛苦。

「……怎么会这样……」

春海这次是向前一个踉跄,离开了墙壁。

「啊,你干嘛……」

えん被吓到了。春海用颤抖的手把关孝和的题目撕了下来。他心中感到自己辜负了建部、伊藤、保科等赐予他向天挑战机会的所有人的期待。

可能其中还包括关孝和这位稀世天才。

(拜托你了哦。)

忽然回想起十多年前伊藤重孝的声音。

(请放心吧。)

自己不就是这么回答的吗。想到这里,泪水禁不住流下来,一滴一滴撒在关孝和贴了半年的题目上。自从见到金王八幡的算额绘马,这十四年来只属於自己的春之海滨一直是他的梦想。而现在,通往春之海滨的真正试练终於要开始了。

「求你一件事。」

春海说道。えん假装没有看到春海拭泪的样子。

「这次是什么请求呢。」

她温柔地问道。

「能不能……」

正要说出的瞬间,春海感到浑身一颤。他深深吸一口气,克制住颤抖,尽力以清明的“吐息”说道:

「告诉我他住在哪里?」

经过了长久的岁月,他终於说了出来。えん并没有惊讶,而且甚至还露出了微笑。

「好的。」

第二天,春海向えん告诉他的武家宅邸寄出一封信。

为了见关孝和。

很快就有了回信。

信上只写着日期和时刻,简单地就像是决斗书。

春海按照这个时间,来到位於牛込的一座小巧雅致的宅邸。

在年老家人的带领下,走进一间屋子。据说这里是教商人儿子算盘和算术的地方,里面整理得井井有条,角落里放着因反覆书写而变得漆黑的纸束,还有砚台和笔。

端上来的茶味道非常淡。春海在那等着关孝和。

他以为自己已经十分平静,但心脏仍然彷佛要破裂般,就像以前见保科正之那样,或许还更紧张。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见他,每次都因为各种抵抗情绪、自尊、恐惧而未能实现,没想到最后变成了现在的局面。所以春海心情谈不上喜悦,甚至还有些悲壮。不管关孝和怎样骂他,他都决心虚心接受,然后跪下来求他教导自己。除此以外春海想不到其他事。

不久之后,关孝和来了。

纸门被拉开,一位男人现出身来。他比春海想象中的要矮很多,和春海差不多。发髻和眼眸都是漆黑而有光泽。紧绷的清瘦脸庞上充满了安静的活力,不过皱纹罕见地多。现在眉间的皱纹更是散发出可怕的怒意。

关孝和无言地坐在春海对面。

彷佛把刀笔直地插在塌塌米上般,随意而锋利度惊人的坐相。

简直是对战时的姿势。至今为止与春海下过棋的棋士不计其数,但春海还没有见过这种锋利。也许十五年后的道策才能与关孝和匹敌。

「……非常感谢您,允许我这次的突然造访……」

春海语无伦次地说着会面时的客套话。自从见到关孝和之后,他一直没能擡起头来,如果是在围棋对战中的话,这样就等於是输了。他身体前倾,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纸。

『渋川春海先生』。

是关孝和指名给春海出的题目。春海在题目中的矛盾处,圆面积旁边划上了线。这条线就等於是题目的答案,但春海不知道有没有得到关孝和的认可。突然,关孝和抓住纸,把它撕成碎片撒在春海低垂的脑袋上。春海默默承受着这不礼貌的行为,正想道歉的时候,被爆发般的怒吼喝止。

「你这窃贼!厚颜无耻地偷了那么多数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春海把头低到地板上。

「我……我……」

「还回去!把偷到的东西立刻还回去!」

房间里的纸束砸到春海身上。砚台飞过来,落到塌塌米上跳起,撞到春海肩头。笔和笔盒击中春海的头部与身体。春海并不反抗,只是一味地跪在地上。

「到头来居然还失败了!你以为数理是什么!围棋武士的玩具吗!我们的研究成果难道只是用来献给权贵的吗!」

这是江户乃至全国的大多数算术家们对春海的看法。越是着名的算术家,对於他们“自己解明的数理”就越是执着。春海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就把这些数理用在研究授时历和改历计划中。

不过,此时的春海心中怒意油然而生。不仅是春海,参加改历事业的安藤、岛田等人也应该与他一样。春海觉得,在市町道场轻轻松松教算术的人没有资格这么说,那些人无法理解保科正之一生为实现从黩武到文治的努力,不懂政治的微妙之处。而且春海等人忍受着屈辱,绞尽脑汁试图说服根本不懂数理、算术和历书的幕府以及朝廷大臣,其中的艰辛那些人如何能明白。在得不到其他人的理解、忍受着繁重的作业量、背负着沉重责任的情况下推行改历事业,那些人如何能做到。

可是在这里,春海没有反驳一句。因为对方是关孝和。而且关孝和知晓一切仍然还要骂他。所以春海知道关孝和是有原因的。

「这并非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是天下所有算术家的遗憾!」

咆哮之后,关孝和停顿了一下。春海依然低着头,彷佛露出脖子等待斩杀般说道:

「……天下的怨恨不仅仅来自算术家……」

「当然了。这等大事,怎么可能只限於算术家。全国的儒士、阴阳师、经师、佛僧都嘲笑你,恨你,骂你。现在的你是日本最大的盗窃犯。」

【经师:书卷、挂轴、画帖、屏风之类的装订师。】

春海紧咬牙关,没有做声。虽然怒意再一次上涌,但春海还是等着关孝和的话。真正重要的还在后面。

「他们都说,这不过是围棋武士的游戏。改历事业失败的时候,我所认识的算术家们大声喝彩。那些眼中只有功名的混账东西们居然嫉妒你,真是让我生气。但最可恨的还是你,为什么失败了!」

「我……」

「为什么当时没有察觉到!」

春海狠狠咬住牙齿。并不是怒意的原因,而是因为排山倒海的歉疚。他跪在地上,身体发出颤抖。

「根本……没想到……,是我学艺不精……」

「笨蛋!」

被这个天才喊作笨蛋,春海心中受到超过预料的严重打击,感觉就像被推入了深渊。他疲惫得想要逃离这里。

「对……对不起……」

「所有数理都了然於心的你,为什么不明白!」

「呜……」

春海禁不住发出呻吟,拼命忍住羞愧的泪水。此刻心中的激荡比晋见将军时还强烈,身体剧烈地颤抖。

「没、没……想到……」

「没想到授时历本身是错的,对吗!」

龙发出咆哮。春海感到脑门彷佛被雷电击中,自己像木屑般在龙的吐息中飞舞起来化为灰烬。

这就是关孝和出病题的真意。春海对授时历的理解并没有错,但授时历本身就是病题,所以出现了误报。

这位天才究竟为什么能够发现这个惊人的事实呢。不仅春海以及其他改历事业参加者没想到,全日本懂数理的人都没想到这个“答案”。

「真的……很抱歉……」

春海几乎快哭出来了。关孝和深深呼一口气,随后彷佛是发泄够了般,

「吼得太久,喉咙有些痛。」

他轻快地说道。

「我只想让你知道,算术家们是怎么想的……」

所以他才如此骂春海,不过嗓子有些吃不消。

低着头的春海听到对面关孝和喝茶的声音。他似乎喝掉了给春海上的茶。

接着是放下茶碗的声音。春海战战兢兢地擡起头,果然发现自己的茶碗空了。不过与此同时,关孝和站了起来,所以春海没看到他的脸。而且他就这样走了出去,这次连人都不见了。春海被丢在房间中,擡着头,双手着地,等着关孝和回来。片刻之后,关孝和带来了巨量的纸束。

「这些东西也没法装订成书出版。」

他严肃地对春海说道,然后把纸束扑通一下放在春海眼前。

上面许多地方写着日期,就像日记那样。不过这并不是日记。春海用眼神征求对方同意,小心翼翼地翻开纸卷。众多难解的数理呈现在春海面前。他立即明白,这不仅仅是普通的算术,而是关於授时历的所有研究资料。

原来关孝和也在研究授时历。这个事实带给春海介於惊愕与感动之间的感受,不禁从正面看向关孝和。

不知什么时候,关孝和脸上换上了温和的微笑。不过锋利的坐相还在。关孝和并不是故意摆出坐相的那种人,这纯粹是天性,他自己也无可奈何。就像是连刀鞘都会切掉的刀,因为过於锋利而无处安身,在流浪中度过人生。这点和暧昧中游荡、向往只属於自己的春之海滨的春海相似。虽然两人的境遇完全不同。

现在春海终於知道关孝和在看到自己的病题时为何会笑了。寻求自己的舞台而徘徊的春海得到了这个天才的认可,他为这样的春海感到高兴。

在向理想前进的道路上,错误也值得赞扬。

「甲府宰相也曾下令研究新历,不过并没有作为。天体测量的规模与你根本无法想比。而且,毕竟是甲府,无法影响江户幕府。」

【甲府宰相:德川纲重的别名。】

听他这么说,春海一下子理解了来龙去脉。也许关孝和也参加了改历事业。保科正之召集的外援中,应该也有甲府。

不过,甲府宰相德川纲重在幕政中有孤立倾向,主要是因为和御城内大奥的因缘。既然关孝和的主君是甲府宰相,那他就无法参加幕府的事业。所以保科正之才没有说出关孝和的名字,可能也是一种无奈。

关孝和没有名分,却有成果,也就是春海眼前的一大堆资料。

「一旦开始就没法停下来,授时历太有趣了。虽然甲府宰相交给我的任务最终还是无法公开,还是忍不住继续研究了下去。」

说完,关孝和又把纸束推到春海膝盖上。

「只有把足够多的数理结集起来,才能解明天理。我想把一切都托付给你。」

春海照他所说,伸手去拿纸束。但纸束太重了。关孝和的存在以及他的期望都太沉重。如果背负起这些东西的话,无疑会被压垮。然而关孝和根本不这么想,他一脸轻松地挥挥手,催促春海快点拿起纸束。

「可不要对我有太大期待哦。天理的解明中,数理与天体测量缺一不可。我所解明的是,数理与测量之间大致哪里存在错误。只有具体在哪里……就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可、可是……」

「拿去吧。留在我这里也发挥不了作用。只有你能实现这些东西的价值。」

最后一句话直接传到了春海心里。春海彷佛遭到电击。

叮铃、咚隆。

梦幻的音色无比鲜明地响起。那是感动之音、悲伤之音、喜悦之音。

不知不觉中,春海已泪流满面。尽管关孝和显得无所谓的样子,但这些资料就是算术家的生命,春海如何能接受。然而,如果没有夺取全日本算术家生命、承受他们憎恶的觉悟,改历事业就不可能完成。春海是幕府的公职人员,若想把数理理解后为幕政服务,就必须把算术家的成果夺走给幕府。否则改历事业就没有希望。

春海想起了保科正之。正之没有选择,不得不杀掉陈情的三十六名农民起义军。正因为他把这三十六人的屍体烙印在心中,才能坚持高举“民生”的理想。现在的情形完全相同。春海不得不剥夺算术家们的生命,把眼前关孝和的生命握在手中,据为己有。

这也是关孝和自身的期望。他把没有用武之地的自己全部交给春海。

春海终於拿起了纸束,紧紧抱在胸前。

「我……发誓……,一定要用这双手,解明天理。抓住天地的规律,成就悲愿。」

关孝和满足地点点头,然后露出了笑容。这位天才的表情如此的寂寞与孤独,令春海不忍去看。他和春海原本有风雨同舟的可能,但现在,他只能目送背负起一切的春海踏上征途。

「只有你能做到,渋川。像我这样的算术家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抓住天理,更何况是找出历法中的错误……将元朝天才们创造出来的至宝授时历斩掉。我们的意志和力量……都不够。」

接着他笔直地看向春海。此刻他随意而锋利的坐相中,饱含着千言万语。

「斩掉授时历,渋川春海。」

春海抱着纸束,另一只手抓着膝盖。

「必至!」

接受使命八年以来,春海再次响亮地说出这个词。

微微苦涩的笑容在关孝和脸上浮现。

「拜托你了,围棋武士。」

说完静静闭上眼睛。

在牛込找到肩舆,春海来到荒木邸。

私塾中,村濑正在教授学生们术理。春海走向本邸,在玄关正想出声的时候遇到了出来的えん。她手中拿着扫帚,大概是去扫雪。看到她被吓了一跳、立刻把扫帚举到胸前的样子,春海再一次感到时光倒转。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えん盯着春海说道。

因为来的太急,春海衣衫不整,头上还沾着纸片,额头被笔盒砸中的地方泛起淤青,而且胸前还宝贝般抱着裹着布的纸束。彷佛是被人追赶的强盗。

然而春海说了句完全不相关的话。

「有个请求,一生最大的请求。」

「又来啊。这次不管是什么……」

不等えん说完,春海跪在冰冷的石面上。

「嫁给我。」

えん的反应很有意思,既非惊呆也非哑口无言。

「你是认真的吗?」

她似乎不敢相信。

「认真的,非常认真。」

春海重重点头,强调他不是在说梦话。

「这种事情……首先要和家里说啊……」

「嗯,得去见你父亲。」

春海正想站起来,

「就这个样子吗!」

突然遭到えん的训斥。

「而且要见也不是你去啊,你不是有义兄吗。另外我也已经不是荒木家的人了。」

这种情况应该由春海义兄算知向石井家提亲。

「当……当然要那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心中所想……」

「婚姻和你心中所想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武家常识,春海不得不承认,然后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えん轻轻叹了口气,说起另一件事:

「见到关先生了吗?」

「他把生命交给了我。」

春海把手放到胸前的布包上,坚定地说道:

「我要再一次挑战改历。」

「昨天你还像个病人那样哦。」

えん故意捉弄他。春海点下头,然后拍了拍胸前的布包。

「现在是士气凛然、勇气百倍。」

如此豪言壮语完全无法想象是出自一个失败者之口。えん似乎更加生气了。

「所以又要像以前那样,让我当证人吗?」

「呃……」

被猜中了心思,春海再次重重点头。

「以前测量纬度的旅途中,在日月和你的笑容的守护下我才想出了给关先生出的题目。」

春海挺起胸膛大声说道。不过えん并没有被他打动,反而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呢。」

就像是武家男人把向他示爱的姑娘打发走的神情。随后她又轻轻叹口气,无可奈何般蹲下来看着春海的脸问:

「这次的比试要多少年?」

「十年。」

看到えん的表情立刻冷下来,春海慌忙说道:

「不……可以提前结束,我保证。」

「一年之后是三年,三年之后又是十年。而且你从来都没有遵守过期限哦。」

「呃……嗯……」

「如果家里允许的话,这次就在你身边督促你严守期限吧」

「哎……?」

这次是春海怔怔地看着えん。えん什么也不说,站起身来用眼神询问春海。

「谢……谢谢。」

春海迅速站起来,发誓般说道:

「入秋后一定来接你。」

「入秋?」

えん有些惊讶。眼下才一月。

「嗯,一定会来。那么再会。」

春海礼貌地低头行礼,然后急忙转身跑出荒木邸。他的头脑中满是接下来必须做的事情:与算知联络、阅览关孝和的资料、告诉战友们改历事业再次启动。

就在春海离去时,村濑笑眯眯地从私塾那边走到えん身旁。

「大家都听到了哦。你家里估计也听到了。」

えん泰然自若。

「正好啊,省得我再解释一番。」

「服丧期已经结束了呢。」

村濑笑道。

一年多之后,延宝五年,春。

春海三十八岁,在京都家中举办第二次婚礼。

「不是说入秋的吗?」

华饰之下,えん宛如燃烧般愤怒的眼睛盯着春海。

「对……对不起……」

婚礼顺利举行。现在是入洞房之前新郎新娘俩人的宴席。

把关孝和的授时历研究资料拿回来后,春海立即写信把改历事业再开告诉战友们,同时向算知提出了婚礼的请求。

曾今也劝过春海再娶的算知对於春海的态度转变非常高兴。

「好!到底是安井家长子。我这就和二本松的礒村先生联络。」

「不,错了,哥哥。礒村先生是私塾里村濑先生的老师。えん原本是荒木家的女儿,现在是石井家的……」

「不用担心。为了家族的安泰,这桩姻缘我一定帮你说成。安井家要卷土重来啦。」

算知已经进入比试状态。与本因坊大战一场落败之后,愈发意气奋发的算知开开心心地为春海说媒,很快就说成了。荒木家和石井家听到安井家可在将军御前下棋,马上同意了婚事。春海发起改历事业遭到重大挫折在对方看来也不是问题。时下武家的生计并不容易,只要是在江户城有公务的人就足够他们羡慕的了。即使如此,婚礼还是无法立刻举行。毕竟春海要回京都老家,同时为事业重启和娶妻这两件事做准备。

「终於下定决心啦!」

暗斋拍打春海的肩膀,为事业重启和婚礼感到高兴。而且他还把春海对えん说的『士气凛然、勇气败北』原原本本地转告给改历事业参与者,告诉他们事业的中心人物春海再次站起来了。只是他和春海都没料到,这八个字会流传到遥远的后世。暗斋立即以他的人脉在朝臣、佛僧、神道家之中寻找帮助,可是现在春海失去了幕府的支援,大多数人对改历并不看好。只凭春海和暗斋两个人,连使用昂贵巨大的测量器具都是个问题。把主要道具设定在春海家庭院中就费了不少功夫。春海想起了人力财力都充裕的纬度测量,再次体会到建部与伊藤为这事业倾注了多少心血。

「授时历本身有错误。」

春海这句话又让帮助他的人减少了很多。越是精通术理和历术的人,对於授时历的精密程度就理解越深。所以他们怀疑春海是不是疯了。

「真正精密的话,就不会预报错日食了。」

暗斋赞同春海的观点,不过安藤和岛田在回信中表现得犹豫不决:

『无法否定这种可能性』。

确实,在研究者眼中,授时历简直就是一种美。春海并没有将其葬送的方法。一切都只是从春海和关孝和的假设。而且这个想法是颠覆性的,宛如天方夜谭。

『我等在当地对授时历尽心检查,若有方案的话敬请告知』。

春海明白,安藤和岛田的这种没有信心的答覆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如果无法从一个崭新的角度创造出证明方法,一切都是云中楼阁。

春海先是依靠关孝和的资料来寻找新的理论,想过重新设计测量工具,或是重新设定测量日月星辰的基准值,又或是把构成授时历的数理一一拆解开来,结合世间的各种数理,试图寻找没有意识到的矛盾。

每一件事都需要庞大的劳力、金钱和时间,根本找不到人来帮忙。而且,仅仅是把收集到的天文测量资料阅览一遍,以及各种验证工作,就是一个极费时间的工程。

春海经常和暗斋讨论,不久之后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虽然这方法宛如天启般在脑中闪现,其实却是过去的课题。

盲目的收集大量资讯只是徒劳。所以春海决定先从承载改历事业的地基开始,一点一点分析出授时历的错误所在。而这个地基,就是大地。在测量遥远的天体之前,先来重新设定一下自己脚下的大地。

(创造日本的分野。)

这正是纬度测量时伊藤托付给春海的使命,把从中国传来的星相、地相以及两者之间的联络全部换成日本本土的东西。那个时候伊藤就已经为春海指明了方向,而且,

(请放心吧),

他还满口答应了下来。现在正是负起责任的时候。

於是方法就定了下来,在没有让协助者感到困惑的情况下完成之时,已经是秋季了。春海不得不回归到棋士本职中去。

而且,如果是一般的出勤也就算了,

「本因坊道悦从碁方隐退。」

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与算知大战取胜后仅仅两年,本因坊道悦就告诉御城的寺社奉行和棋士们,决定把位置让给了最优秀的弟子道策。

「哎呀,要争碁了。」

不仅是棋士们,御城内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年轻的道策要和安井家算知或是春海进行炽热的对战。春海对此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道策压倒性的才能光辉成为了议论的焦点。

如今包括安井家和本因坊家在内,棋院四家中无人能打败道策。而且不仅无法打败,连跟上道策的步伐都做不到。道策是围棋的革命儿,实力到了每一手都能颠覆常规的地步。所以,

「无愧於名人之位。」

希望道策就任碁方的人占多数。於是事情就简单了,不过毕竟是公务,前两次都争碁,这次如果不争碁的话,就必须征得全体棋士的同意,还要看大老和将军的意思。所以事情又变得麻烦起来,安井家算知和春海,甚至连知哲都要在棋士们的讨论中出席,准备赞同道策出任碁方的文书。

「真是麻烦。来下棋吧,算哲大人。」

道策本人却不甘心地对春海这么说。

「可是我对你就任碁方完全没有异议……」

「不是异议的问题,这是光荣的比试。难得举行争碁,只有我不能参加,太过分了。」

他快要哭出来了,就好像期待的节日消失了那样。

不过最终,将军被道策的妙招折服,在棋院四家的赞成之下,道策没有经过争碁就就任碁方。

本因坊道策,三十二岁。年纪轻轻就站在了棋士的顶峰。然而,

「我恨你。」

就任仪式中,道策对春海说的话令春海背脊发凉。

这时候,还有一件更麻烦的事,不过这也是春海自找的。长久以来为了突出义兄而将“安井”和“保井”酌情使用的春海,在这次婚礼之际正式改姓“保井”。这其中也包含了春海和えん对各自亡妻亡夫的尊敬。时下私通可是死罪。春海不仅到亡妻墓前,还到えん的亡夫墓前祭奠,请求死者的许可。同时他也给幕府与京都所司代两方提交了文书,说明情况。这些事情用去了两个月的时间。

【京都所司代:幕府在京都的代表,负责幕府与朝廷的交涉,同时也监视朝廷贵族和关西大名,掌管京都治安和诉讼裁决。】

到第二年春天终於举办了婚礼。

「不是说入秋的吗?」

えん毫不留情地数落道。

「我也没想到会拖到这么晚,抱歉……」

春海一个劲地低头谢罪。えん依然面带怒色,从礼服腰带中取出一张纸,把彻底褪色且皱巴巴的这张纸在春海面前摊开。大圆和小圆,大方和小方,求这些图形蚀交的长——以前被えん拿去的那道病题。

「原来你还留着……」

春海不由地泪眼朦胧,正想伸手的时候,纸又被えん抽了回去。

「本来想还给你的,不过我改变主意了。作为你没有遵守期限的惩罚。在你事业成功之前,仍然由我保管吧。」

「嗯,这次……一定……在十年之内……」

「还有九年。」

えん可不含糊。

「嗯……」

「从今天开始,由我来替你去世的妻子监督你。」

「嗯……。那个……能不能,再拜托你一件事?」

「到底是什么?」

「不要比我先死,拜托了。」

えん笔直地盯着春海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叹气。

「你总是提这种难以办到的要求。」

「对不起……但是求你了。拜托。」

「知道啦,你也要长生哦。可以吧。」

「嗯。不过你也要……」

えん淡淡地挥挥手来回应春海,然后又盯着他看。春海也看着えん。

就像在私塾时隔十二年的再会那样,不可思议的沉默再次降临。年纪老大不小的男女此刻真的是回到了青年与少女时代,互相注视着对方。春海几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名女性今后就是自己的妻子了。如果把这话如实说出来,无疑会遭到えん的激烈训斥,可是春海正想得入神。现在终於冷静下来,有了实实在在的感觉。从第一次遇到她的约十五年之后,春海想都没有想过的憧憬成为了现实。

えん轻轻抚摸着领口,说道:

「我也……有个请求……」

「是什么?请尽管说。」

えん微微避开视线,把她的请求说了出来:

「快点,解开这个腰带吧。」

春海还是那副肃穆的表情,重重点头。

第一次在公文上使用保井算哲,是在交还两把刀的时候。趁着春海举办婚礼的机会,寺社奉行命他把刀交还。两把刀虽然累赘,但却是春海接受使命的象征,失去它们心中并不好受。不过既然决定要在没有任何后盾的情况下一个人推动改历事业,两把刀的离去也是不可避免的。

(先理解地之规律,再抓住天之理。)

为此,春海在纬度测量的十六年之后,将积蓄至今的知识和技术全部动员起来。他把测量到的各地纬度、制作浑天仪时用到的详细星图、研究授时历时学到的测量和术理,以及保科正之、暗斋、吉川惟足研究的神道奥秘,仔细地一一对照起来,整合为一个整体。在此基础上,套用中国官方占星术技术。仅仅是把日本全国可见的,与占卜术有关的星辰连线起来就是一项艰难的作业,但随着作业的进行,各地纬度与星辰执行就像精致的编织物那样,经线与纬线对照起来,彷佛天与地正在靠近。

作业虽然艰苦,春海的心却不断变得充实。他自己都没想到,地之规律和天之理竟然能给人带来如此强烈的希望与热情。

公务之余还要挤出时间来做研究,春海并不觉得辛苦。以前爱妻去世之后把精力投入到改历事业中来填补内心空虚的心境已经一去不复返。

不过,えん这位“内助”有点超出春海的想象。那是在京都发生的事。有一天,春海和暗斋商量完事情回家,发现庭院内的桃树突然不见了,於是就问えん。

「砍掉了。」

えん理所当然般说道。在家人的帮助下,她甚至还亲自挥了几斧,把树给除掉了。

桃树结出果子的话,偷盗的人络绎不绝。树枝如果伸入邻居家,邻居就会抱怨。开花时,也有人来把花连树枝一起折走。这棵桃树在周围一带相当出名,相应的,麻烦也同样之多。

「琐碎的小事会让夫君分心,这个家中不需要这种阻挠夫君提升技艺的源头。」

えん笑得很灿烂。而她的决断也受到了邻居们的称赞。

「不愧是武家女儿,和一般姑娘不一样。」

从此以后邻居对她另眼相看。附近的夫人和少女子有什么事情或者烦恼都来找えん商量,飒爽果断的えん也是应付自如。当然她也没有忽略春海。

「还有八年哦,夫君。」

给春海上茶的时候,她如此说道。春海根本就不敢懈怠。

另外,心灵的充实在改历事业以外也得到了如实反映。

延宝五年,十一月。御城碁中,春海把和道策的差距追到了五目。如果对手是其他人倒也没什么,但对面就任碁方的道策能有如此战绩,所以春海得到了将军和幕阁的一致赞扬。

「保井棋招精妙。」

能跟得上围棋革命儿道策的节奏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翌年十一月,同样在御城碁中,战况更加激烈,差距仅仅只有三目。

「保井会赢吗。」

对战过程中,观战者不止一次这样议论。而分出胜负的那一刻,

「双方都很精彩。」

将军家纲竟然对春海和道策做出了评论。幕阁成员也没有料到。将军对棋士发话可是例外中的例外。

「请看这棋谱,算哲大人。」

结束后,道策兴奋地说道。

「如此完美的棋招,为什么你还要选择星辰呢?为什么不专心投入到围棋中,反而要把才能浪费在历法上?」

「我的生命是星辰给的。」

春海温和而又坚决地说道。

道策咬着嘴唇,久久伫立,看上去非常寂寞。瘦削的肩膀渗透出天才特有的孤独。另外还有一个人经常会露出完全相同的表情,那就是关孝和。春海拿到他的授时历研究资料之后,时常去见拜访他,两人已经成为了好友。对於春海背负的课题,关孝和倾力相助。春海在获取关孝和灵感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他的孤独。改历事业中关孝和完全没有走出幕后的机会,但他依然如此积极地协助春海,可见平时的关孝和根本没有理解者。

(关先生笑了。)

看到那道病题,关孝和对春海不知有多么期待。他多么想找到一个与自己不相伯仲的对手,或者更胜过自己也没关系,在钻研的道路上一起前进。虽然关孝和没有说,但春海能够感受到他的强烈愿望。

春海也衷心希望和他们一起走下去,但他对关孝和,对道策,说得却是这样一番话:

「收弟子吧,很多很多弟子。如果你成为了星辰,身负才华的人就能清晰地找到你的位置,其中也有超越你的可能。」

这是春海另一个衷心的希望,也是对於道策和关孝和的最大期待。毕竟春海一路追赶关孝和的脚步至今,感受非常深刻。他甚至比他们本人更强烈的感觉到,收弟子就是他们的天命。“算学”主张给无知的人学习算术的机会,春海相信,关孝和之所以能够有这种思想,也是因为天命。

可是道策反而显得更加寂寞,也许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春海温柔说道:

「我还没有死心呢。」

「……什么?」

「初手天元。」

道策的眼中立刻光芒闪烁。

「总有一天要把它从你手中夺回来,道策。」

他终於露出了微笑。

「我不会输的。」

之后,道策收了许多弟子,其中一人成为了第五代本因坊,乃至名人,也就是就任碁方。其他弟子也才华出众,比如井上家的第四代继承人。他们在道策的指导下,棋艺突飞猛进。

而另一条龙也如春海所期待的那样,培养了众多弟子。其中两人在牛込关孝和宅被引见给春海。

「我是建部贤明。」

十五岁的少年凛然相告。

「我是建部贤弘。」

十三岁的少年气势不输给哥哥。

春海坐在来人前面,高兴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视线变得模糊。两人都是建部昌明的侄子,春海从两位少年身上似乎看到了建部昌明的身影,差点哭出来。

「我打算让他们把我的术理全部学去。」

关孝和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这事只是小菜一碟。

「将来把重要算术整理成书就交给他们了。出版果然还是不符合我的性格。」

既然能让关孝和说这话,建部兄弟的才华自然毋庸置疑。

面对紧张到可怜的建部兄弟,春海微笑着说道:

「有这样的老师,可真不轻松啊。」

贤明与贤弘差点点头,然后慌忙摇头。

「晚生誓将努力学习。」

哥哥响亮地说道。事实上,后来兄弟俩成长起来,与关孝和一起出版优秀的算术书,然后超越了老师,创造出了新的数理。其门派被称作“关流”,建部兄弟是代表人物。此时的春海只是一个劲地忍住快要喷出的泪水,笑着说道:

「努力吧,努力吧。」

不久之后,春海自身的努力结出了果实。

『天文分野之图』。

延宝五年冬到七年夏,在江户和京都出版的“日本分野”受到了全国规模的关注。

以精密的测量和执行轨迹的计算为依据的星图上,星辰与全国各地一一对应,只要看星辰的位置和蚀况,各地的“吉凶”便是一目了然。这本书是春海全部技艺和神道修养的结晶,江户的天文家、京都的阴阳师、各地的佛僧都对此赞叹不已。以书卷装订为生的经师把春海的图视作一种美,把它用在完全不相关的书本封面上。因此,“天文图”在不懂天文历法和数理的人群中也一下子流行起来。

春海也从暗斋那里得到一件意料之外的成果,非常惊愕。那竟然是美人画。背景和衣物花纹以“天文图”为主旨,而且画中婀娜多姿的女主角正在看的书正是『天文分野之图』。

不过春海也无法把美人画挂在家中,不然えん有他好看的。於是他就带到麻布的礒村塾,送给了村濑。偶尔回江户的关孝和也见到了这幅画。

延宝六年甲府宰相德川纲重去世后,关孝和成为其子纲丰的勘定吟味役。在御城内供职的春海如果去他府邸拜访的话,难免会引起猜疑,所以自然而然地在礒村塾碰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当时三个老大不小的男人把春海带去的鱼烤了,一边吃一边以确认春海的事业成果为借口,一脸严肃地围着美人画谈笑风生,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勘定吟味役:相当於财政监察官。】

「从画的构图可以看到算术之美。」

关孝和拨打起算盘,计算空白部分和女子面积、女子身高和臂长的比例。

「即使是“解答先生”,在女人面前也无法一瞥即解啊。」

村濑打趣道。

「这种情况下,解答的过程才是幸福。」

听到关孝和平淡的回答,村濑和春海笑得像傻子一样。

自把研究资料托付给春海以来,关孝和对改历事业从不过问。

在江户时,春海时常找村濑和关孝和下棋。两人希望春海指导棋艺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可以以碁会的名义把安藤叫来。这也是春海在十多年之后实现了对安藤的承诺。安藤马上就为关孝和的才华所倾倒,只恨自己身为藩士无法拜他为师。

在这种算术家之间的交流中,关孝和从不率先提起改历事业。

「与天的距离又进了一步啊。」

当春海有什么进展时,他只是像这样直截了当地称赞而已。另外,数理算术方面的话题一年比一年犀利,以至於春海对他几乎有种崇敬感。关於改历事业,他从不催促春海,而是以共享钻研成果的方式来默默支援春海,虽然得不到任何回报。对春海坚信不疑,就是这个天才的一贯态度。

另外,春海还把『天文分野之图』献给了伊藤火化的寺院和伊藤的后人。

「终於完成了,伊藤大人。」

伊藤病逝八年后,春海终於实现了他的心愿。

而且,同一年,春海又出版了一本万众瞩目的书籍。

『日本长历』。

他把改历事业刚起步时暗斋所提议的“历注考证”,真正追溯到了神话时代。初稿在“创造分野”的过程中、延宝五年就已完成,春海把书籍精炼至今才推向世间。

通过『天文分野之图』和『日本长历』的刊行,春海超越了中国的占卜概念。人么一致认为,他独自奠定了全新的、日本独有的国家占卜术基础。

安藤与会津的岛田对春海肃然起敬,称这部作品为

「千秋伟业。」

暗斋和神道界翘楚吉川惟足赞扬春海是

「可与安倍晴明匹敌的学士。」

「阴阳术中的鬼神咒术算什么,天文历法和神话时代的奥义才是这个国家秘仪的根干。」

说这话的暗斋猛烈拍打春海的肩膀与后背,非常高兴。

比暗斋可能更高兴的是水户光国。他粗壮的两手分别握着『天文分野之图』和『日本长历』,

「呣。」

发出可怕的沉吟,身体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爆起。春海以为这次真的要被那岩石般的拳头打死,心惊胆战。

「你到底想在历史上留名几次才肯罢休?」

「……大人过奖了……」

「什么过奖,这是客观的评价。」

尊敬的眼神中隐含着杀意,光国以几乎不可能的方式瞪着春海。

「既然做到这个份上,改历事业你还没死心吧。」

「是的。」

春海断言道。分野的开创和历注的考证,目的并不仅仅是检验授时历。此时的春海坚信,从中国传来的人间至宝般的历术中脱离出来,创造日本独自的术理,这才是改历事业的唯一突破口。

「有余在,水户和会津都会协助你。想要的东西都给你,尽管说吧。」

光国探出身子说道,彷佛是一个催促大人快点把东西给他看的小孩。春海犹豫了下,然后马上下定决心。

「有一件东西,在下无法取得。那原本是洋书,题为『天经或问』。」

听到这个,就连光国也陷入了沉默。

「呣。」

他发出虎啸般的沉吟。

『天经或问』是中国一位名叫游子六的人的译作,对西洋天文学有详细描述,非常有名。不过日本全国正在施行禁教令,严厉打压天主教,所以被视作是洋书的书籍基本都是禁书,唯一能逃过禁令的就是汉书或汉译版。另外书中不能出现天主教教义,能阅读的人也只是一小部分。

不过,『天经或问』虽不是天主教的教义书,但天文与宗教联络紧密,无法断定其中没有天主教的相关记述。如果被认为是违背禁教令,春海的人生就将终结。

「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光国问道。

「不赌上人生就无法触控到天。」

春海毫不犹豫地回答。如今只需要耗费时间的研究阶段已经结束,接下来需要从一个崭新的角度进行验证。而春海也终於察觉到了需要验证什么。为了得到更深的理解和证据,中国和日本之外的第三视点是必须的。

猛虎忽地露出笑容。那样子无比恐怖,也无比可靠。

「不用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你的家人都可安然无恙。即使对方是将军,余也能保住你。」

光国遵守他的承诺。翌年年初,一本阅读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完全没有破损和污迹的『天经或问』几乎以秘密文书的形式送入江户会津藩邸,交到春海手中。而且光国还附上了一张南蛮人制作的地图,也不知他是如何得到的。由此可见,光国对学问的热爱并不仅仅是兴趣,还影响了藩政。

『坤舆万国全图』。

一位名叫MatteoRicci的基督教传教士为布教而前往中国,在教授天文学的同时,制作了这张世界地图。春海第一次看时被惊呆了,不知道日本在哪个地方。然后终於找到日本时,又被那小石子般的国土吓了一跳。在京都看地图时,えん也在春海身后。

「这就是日本?」

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不过春海马上就明白,这是事实。通过对星象的观察,他早就知道地球是一个巨大的球体。所以看到球体上未与大陆接壤的列岛就是日本,并不难接受。

「这个世界如此巨大。不是我们太小,是世界太大了。」

春海向えん解释。

「还有六年哦。」

えん突然开始担心起来,没想到丈夫的研究物件竟然如此巨大。不过,看着地图的春海露出强有力的笑容,对她说道:

「必至。」

既然光国给了他这么大的帮助,他相信自己将会实现飞跃。望着春海的えん也不再怀疑,露出开心的微笑。

「嗯。」

事实上,加上春海至今为止积累起来的知识与技术,配合西洋视点,春海的见解得到了飞跃般的提升。但在那期间,参与改历事业的人接连离开了人世。

延宝八年,夏。岛田贞继病逝。

安藤在给春海的信中写道,临死之前岛田还在测量研究,为改历事业留下了许多重要资料。对於安藤来说,岛田是无可替代的算术老师。

岛田“未能完成主君遗愿”的遗憾,安藤对“实现改历”的愿望,沉甸甸地降落到春海肩膀。春海牢牢将这些接住,告诉安藤还差一步就能成功,并许下诺言。

一个多月之后的五月。

年纪轻轻的将军家纲四十岁骤然病逝。幕阁都以为他只是患上了轻度感冒,而且家纲尽管病弱,去世之前身体一直健康。没有指定继承人,将军的去世给御城带来了紧迫感。在如何处理方面,大老酒井没有立刻回答老中们的质问,只是怔怔地盯着虚空。也许他心中正在考虑立谁为五代将军候补。

然而,马上就发生了政变。

老中堀田“筑前守”正俊以电光火石之势拥立家纲异母弟纲吉为将军。没有人料到,堀田会采取如此强硬的手段左右政权。堀田已经去世的父亲以前是家光的侧近,春日局遗留领地的继承人,家世门第确实足够显赫,而且四十六岁的他也正值壮年,但毕竟只是老中之中的末席,擅自拥立德川家一员的行为简直近似谋反。

不可思议的是,大老酒井竟然无动於衷,淡淡地看着堀田以猛烈的速度夺取权力。对於自身的地位危机,酒井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漠不关心,令保持中立的幕阁哑口无言。

就这样,家纲去世后仅仅三个月的延宝八年八月,纲吉受封为五代将军,君临德川幕府。

城中权力构图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地位逆转降临到从末端武士到大奥女眷的每一个人身上,宛如枯荣盛衰的范本。

十二月,酒井的大老之位被罢免。翌年,堀田正俊就任大老。酒井接受了这个不公平的人事调动,态度之淡薄令当上将军的纲吉感到羞愧。同年二月,酒井把家督传给儿子,退出公务,开始隐居。

紧接着,因公务来到江户的春海时隔多年之后再次被酒井唤去下棋。

地点是下马所前的酒井宅邸。春海回想了下,发现虽然在城内下过棋,到酒井宅邸还是第一次。尽管被揶揄为“下马将军”,酒井家中却与豪奢完全不沾边,非常朴素。

说实话春海并不知道酒井这次找他的理由。以前推行改历时,酒井找春海下指导棋是出於保科正之的意图,失败之后就完全断开了联络。此外,政变中失势的酒井也不可能找事业失败的春海分享悔恨,他根本没有那种感性。

酒井如以往那样淡淡地下棋,棋招平和而沉稳,无法想象他正处於能够左右幕府未来的政变的中心。求胜的慾望、愤怒、悲伤,甚至连在下棋过程寻找快乐的意思都没有,不过这也是他的性格。

「你好像还在研究天理啊。」

下棋时酒井忽然问道。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