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心和慕尚青,几乎没到饭馆里吃过饭,蔡老太知道他家穷,即使在花谢庭低到要国家补贴的生活水平中,他家还是算出类拔萃,可谓是穷出了水平和特色。
蔡老太丢垃圾时,见过慕尚青被欺负,那些孩子,比他大不小多少,有的还没他高,就敢往他身上吐口水,他长得好,成绩好,又有礼貌,按理说应该讨人喜欢,但因为不合群,不喜欢和其他孩子一起野,不说脏话不打架,於是成为了异类,被欺负的对象。
按理说其他家长,应该以慕尚青为榜样,教训自家崽时,会提一句“你看看人家尚青,学习好,懂礼貌,你再看看你,跟从垃圾堆里长的一样”。
但他们没有,因为周兰心省吃俭用,把慕尚青送去了市小学、中学,享受最好的教育资源,於是大人心中有了芥蒂,大家要穷一起穷,要丧一起丧,你怎么还享受与众不同的东西,起步和咱不一样了呢?
於是慕尚青再好,再优秀,在大人眼里,那是学校教得好,老师带得好,他们如果把孩子送到市小学、中学,孩子也会一样优秀,但他们没那个精力和闲钱,自己都活得艰难,哪有心情管孩子,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孩子们欺负慕尚青,大人们心里有数,不过没吱声,还有点解气,忍不住想,说让你和咱不一样呢?你有本事读好的学校,那你有本事直接搬到城里,别和咱们这群穷鬼做街坊邻居呀,抬头不见低头见,见着心烦。
后来慕尚青长到十二、三岁,会反抗了,那些欺负他的孩子,被他打得大小便失禁,一路跑着回家,哭得嗷嗷的。
大人们不乐意了,议论纷纷起来:
——这平时看着斯文的孩子,怎么打起人这么丧心病狂,平时其他孩子打他,那是闹着玩,他还个手,怎么把人往死里打!
——他以前的文静懂事都是装的吧,现在绷不住了,本性暴露了,和他妈一样,没准还和他爸一样,他爸是干啥的来着,该不会是个杀人犯,畏罪潜逃了!
——我看着像精神病吧,正常人哪有这么欺负人的,肯定是精神有问题,都分不清是非了!
后来,大人和小孩达成了一个共识,慕尚青有精神问题,小孩们编了个顺口溜,在当时那一片,人人传颂:“愣头青,精神病,打起人来不要命,发起疯来很神经,妈妈说,要远离,不然传染惹上病。”
不过顺口溜,孩子们只敢背地里念,若当着慕尚青的面儿,把他惹急了,又是一通疯,他们可不想再被打得屁滚尿流。
拜慕尚青所赐,周兰心也得了个“有病”的称号,原本邻居们只觉得她执拗、阴沉、不爱聊天,现在怎么看她,怎么不正常——正常人怎么会起早贪黑,每天花三个小时,送孩子上下学?
正常人怎么可能长得好看,还一直守寡没个对象?
正常人怎么可能生出那么个疯儿子?
於是街坊邻居,又达成一个共识,周兰心也有病,遗传给了慕尚青,她母子俩就是因为精神问题,惨遭男方抛弃!
这下,孩子们骂慕尚青时,把他妈也带上,多了个着力点,顺口溜也越编越长。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慕尚青读高中,学校在东城区,隔得太远,不得不住校,而以前欺负他的同龄人,要么开始打工,要么去学了技术,也很少回家。
城乡接合部,人口流动量本来就大,每年都有人来来去去,熟面孔也越来越少,那些往事,也随着人口的移动,而渐渐消逝。
不过每次慕尚青回花谢庭,依旧可以见到街坊邻居,却从不往来——明明住了几十年,但一直无法融入,不知是悲哀,还是庆幸。
楚愈把蔡老太的口述内容理了一遍,不管是明说还是暗示,大约是这些意思,和顾渺之前做的询问笔录,差别挺大。
顾渺询问的其他三个邻居,多是环绕慕尚青的精神问题,强调和他家不熟,而蔡老太则是把街坊邻居的反应,都说了一遍,她没纠结慕尚青的精神问题,而是其他人对他问题的态度。
两种口述比起来,楚愈更相信后者。蔡老太因为口舌不便,不擅长嚼舌根,又一直孤独到老,楚愈猜测,她可能还有什么别的缺陷,所以无儿无女的,也算是个异类,在花谢庭中,和街坊邻居也没融得太好。
她长期在饭馆打工,人们在饭桌上,最爱谈天说地,丁点大的事儿,往饭桌上一放,都能谈个把锺头,这时候,便是八卦和议论的聚集时间,蔡老太来来回回端菜的功夫,肯定听了不少。
最后,也是楚愈最在意的一点,蔡老太并未欺负过慕尚青,也没说议论过他家,这使得她可以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中立地看待人和事,得出一个较为接近真相的评价。
晚上,在饭桌上,楚愈把背景信息了解得差不多,她发现蔡老太也说不出什么新信息了,便转被动为主动,以提问的方式,有针对性挖掘信息。
“蔡奶奶,周阿姨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呀?”
蔡老太愣了一阵,她可以记起来以前的经历和感觉,但要回忆起具体时间,还真有些吃力。
“大约……二十多年前,我已经很久没见她罗。她死嘞时候,她娃儿给她办的葬礼,都没邀请哪个,不然我都去送一哈她。”
楚愈:“那她埋在哪里呢?”
“应该是埋在她家后面那个土坝坝头,那儿有棵槐花树,也好,天热嘞时候,可以给她遮阴,帮她挡雨,可惜拆迁嘞时候,树被推罗,尽剩些草草。”
楚愈呼吸一滞:“槐花树……多吗?”
“不多,就一棵,”蔡老太比划起来,“不过那槐花树……是真滴漂亮,每年夏天,花掉下来,好看得很,地上落满了,就跟……下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