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11月2日, 慕尚青失踪的第一天。
超人处和公安机关一起, 以民工楼为中心,大范围找寻,地毯式搜查,中央高度重视,投入警力空前。
花谢庭,已经空无一人,本来准备拆除重建,结果“拆”进行了一半, 停了工, 整片街区满是断壁残垣, 有的楼已经七零八碎,有的还没被拆楼机光顾, 完好无损地立着, 不过也是灰蒙蒙一片, 还不如提早“入土为安”。
不过“拆”的工作没做好, “迁”的工作圆满完成, 整片街区没有一家钉子户,搬得空空荡荡, 只剩下流浪狗,偶尔来逛逛,找不到吃的,又跑到附近街区觅食。
警察白天在花谢庭搜索了两遍,比在闹市区比起来, 速度快了不知多少倍,因为无人居住,不用对人员进行过滤排查。
搜寻小组在花谢庭搜查,警犬和热成像无人机都用上了,没有发现生命的迹象,结果汇报给了负责搜查部署的队长。
队长认为,花谢庭位於西城区,离民工楼较远,犯罪分子不会冒风险将人远距离移动,并且花谢庭已经空无一人,若藏进去,太过显眼,无异於自投罗网,从作案手法来看,犯罪分子智商高超,应该不会选择花谢庭,於是刑警队长下令,放松对花谢庭的调查,重点放在民工楼附近出租房区域,做到人不漏户,户不漏人。
当天晚上,警方在民工楼附近找得专心致志。
当天晚上,慕尚青出现在花谢庭。
他的伤口简单地包扎,已经止住血,只是面色苍白,眼窝发青,显得出奇的憔悴和落魄。
他童年住的砖房,在幸存之列,对面的餐馆已经入了土,旁边的槐花树已被推到,他的小砖房还勉强维持原状,可供遮风避雨。
房间内,他在一楼摆了张长桌,搬来了六把凳子,一把位於主人位,在桌子前端,另外五把分别放在桌子两侧。
每把凳子对应的桌上,摆着一把西餐刀,全部崭新,刀具下压了一张卡片纸,卡片纸折得齐整,边角相对,像是热情好客的主人给客人的寄语。
桌子中央,摆有一排蜡烛,拆迁房内停了水和电,只有靠蜡烛照明,此刻天已全黑下来,蜡烛默默燃烧,撒下层层叠叠的烛光,牵扯着屋内光影的变更。
窗户,门缝都用黑布遮住,避免烛光外漏,从外面看起来,砖房静悄悄的,和周围的破败融为一体,没有异常之处。
慕尚青把手机放在桌上,那是一款山寨二手手机,仅用来收发短信,他的手机已经落在了民工楼上,同时还有他的血迹,现在外面已经翻了天,整个市都在找他。
他呆呆看着眼前的蜡烛,脸上重叠着复杂的阴影和光影,随着烛火的摇曳,不断发生变化,眼神神秘莫测。
大量服用药物,既影响了毛毅的神志,也影响了他自己,让他记忆混乱,头脑发晕,做起事显得冲动又武断。
自己私下解决,给楚动人发短信,把小寒送到他乡,他不告而别......这一切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已经来不及从长计议,因为他可以感受体内的躁动,毛毅随时可能取而代之,对楚动人下手,对小寒下手,对更多无辜之人下手,毁了整个超人处,让公安机关再次昏天黑地。
他得速战速决——现在他所做的,可能不是最恰当的,却可以把风险降到最小,伤害最少的人。
深夜,客人陆续到来,他们谨遵慕尚青叮嘱,在夜色中到来,躲开警察的搜查。
主人慕尚青把胡宾、柏瑞安、何蓝、龚燕华、薛进萍接进房间,并邀请他们入座。
从开始意识到另一个人格存在,到准备这次审判,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他已经经历了惊慌、恐惧、崩溃、绝望和麻木的阶段,此刻面对被害人家属,显得平静而有条不紊,在经受了歇斯底里的剧痛后,留下的更多是痛彻心扉的深沉。
待所有客人落座后,慕尚青坐到主位上,面向众人,烛光撒在他的面颊上,把他的轮廓描摹得越发深邃。
“欢迎大家参加此次审判,在座各位都是命案被害人亲属,而命案都发生在我身边,大家应该都认识我了。”
死者家属们此次前来,忧心忡忡,一心只想知道真相,此刻见到面前的西餐刀、蜡烛和纸片,像是烛光晚餐,没准等会还会端上菜来。他们当即有点不耐烦,何蓝抢先问道:“慕先生,请直接告诉我凶手是谁,我对其他东西不感兴趣!”
慕尚青双手放在桌上,坐得端正,像审判大会的主持,“我就是凶手。”
在场众人明显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又皱起眉来,面面相觑,同时心里有了数,既然大家都是被害者家属,现在都被叫了过来,可能要开个抚慰大会,帮助他们走出阴影,避免出现精神问题。
不过会开在这么个地方,着实有点莫名其妙,是有助於心理上的疏导工作吗?
柏瑞安无可奈何,他就坐在慕尚青旁边,压低了声音道:“慕先生,我知道你对我的事很上心,一直找不到凶手,我和太太确实都很着急,但请不要以这种方式来安慰我们,不管用的!”
慕尚青对他淡淡一笑,接着看向其他人,说道:“我有双重人格,你们认识的我,是正常的我,也就是现在的我,但还有另一个残暴的我,杀了你们的亲人。”
何蓝、龚燕华和薛进萍都直直看向慕尚青,有点心疼,他怕是经历的命案太多,受了太大刺激,已经神志不清了。
胡宾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他回想起以往和慕尚青的交集,没有吭声。
慕尚青生得很白,被暖色的烛光一照,皮肤还是呈现出一股子冷色调,清冷又柔和,因此整个人也显得理智镇静,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你们面前的纸片,写着我杀人的手法,可以打开看一下。”
以前他往公安局跑,和警察一起探案,一起侦查,对凶手的行凶手法,百思不得其解,但在确定凶手是自己之后,他再次翻看自己的日记,日记中记录的被害人的生活习惯,便是毛毅下手的切入点,他终於推测出了犯罪过程。
座位上,五个人脸上满是惊惧之色,半是犹豫,又半是急切,摸出面前的纸片,打开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里安静下来,周围万籁俱寂,似乎整片街区的视线,都集中在纸片上,凝聚在上面的黑字上,断壁残垣同漫天沙尘,和他们一起见证记录的罪孽。
看完之后,大家面上神色莫变,从刚刚的怀疑,转为半信半疑,再看向慕尚青的眼中,生出疑虑和敌意。
龚燕华朝思暮想,不明白谌沐到底是怎么死的,现在看了纸片,她恍然大悟,甚至相信慕尚青就是凶手,因为不是凶手,不可能知道冰糖瓶的细节。
她很想冲上去抓住慕尚青,一下子全部问个清楚,但现在身边有其他人,又在偏僻的陌生地,场景太过诡异,她同时又忍不住怀疑事情的真实性,於是压住愤怒,质问道:“你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慕尚青抬头看了一眼她,接着目光向前,直奔主题,进一步说服他们接受事实。
“各位的亲人都死在我身边,都死得不明不白,构成了系列悬案,这两年,我一直在找寻凶手是谁,一直往公安局跑,直到最近,我发现了我的另一个人格,我才知道凶手是他,也就是我自己。你们可以看一下案件的共同点,都发生在我身边,在座各位的亲属都死得不明不白,只有知道他们某些生活细节,而和他们又没有深入联系的人,才可以做到杀人於无形,之后又快速脱身,这么一来,就只有我符合条件。”
刚刚看了纸片,大家半信半疑,此刻听着慕尚青沉重的嗓音,他们对此的怀疑进一步减弱,开始相信,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男人,他们一直认为是正人君子的男人,就是杀人凶手。
柏瑞安盯着他,眼里出现了血丝,在烛光之中,有些狰狞:“那你为什么不去公安局自首,而要把我们召集到一起?”
慕尚青轻轻眨了眨眼睛,他的眉毛浓黑,一根根长得格外整齐,眉尾像被修整过的倒梯形,把眼睛轮廓衬托得格外精致。此刻他的眼眸像是倒映星空的湖水,清澈而又朦胧。
“我有心理障碍,有精神病,杀了人不会受到制裁,我会被送去就医,会有医生好好医治我,我会住在环境优美的医院里,接受精心的照顾和治疗,也许三五年之后,我会出院,我学历高,智商高,会的东西多,我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顺顺利利过完一生。”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完——如果他去自首,他们会得知真相,会痛苦,会愤怒,会希望凶手被就地正法,但他们等来的,却是法庭宣布,凶手免於刑法处罚,不是进监狱,而是进医院。
他们会失望,会无助,会绝望,虽然会有干警向他们解释,凶手在犯罪时,处於发病阶段,属於无刑事责任能力者,按照法律,应该免於处罚。
最后,他们只能认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活得安安稳稳,只能被迫体谅他这个精神病。可是就算他们再宽容,再理解,再大度,内心深处,依然会有难以抵消的仇怨,从此对“精神病”这三个字,抱以最深的敌意和鄙视,甚至到死都无法释怀。
座位上的四个人,脸色都变得难看,胸中本来就隐忍着愤怒,此刻听了慕尚青这番话,愤怒已经达到了临界点,随时准备喷发。
柏瑞安斜睨着他,话从牙齿中迸出:“你把另一个人格叫出来,我有话问他。”
“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问我,我就是他,我们同属於一个身体之中,他只不过是我的阴暗面罢了,他所想的,其实就是我想要的,你们现在可以就把我当做他,我就是杀人凶手……”
他话没完,薛进萍突然扑上来,凳子一下子倒地,他狼狈地摔在地上。
薛进萍在他身上乱抓,她指甲长,力气大,在他脸和脖子上,抓出一道道血痕,慕尚青没反抗,就任由她撕打,头发、衣服,很快就凌乱不堪。
柏瑞安站了起来,他把薛进萍往后一扯,然后抓起慕尚青的衣领,猛掼到墙上,用力太大,墙都震下一地灰尘。
“你为什么要杀萌萌!”
慕尚青被撞得五脏六腑在翻腾,他咳嗽了几声,让自己快速缓过来,开口回答:“因为他太可爱了,太美好了,我的阴暗面,不喜欢美好的东西,他要把它们毁灭,以此来报复我,报复社会。”
一拳砸在了他的颧骨上,慕尚青被打翻在地,他感觉一阵头晕眼花,还没缓过来,身上就剧烈疼痛起来。
何蓝、龚燕华和薛进萍把他围起来,对他拳打脚踢,脚踹在他的额头、胸口、大腿、腹部,每踹一下,他的腹腔就翻腾一遍,他身子朝向天花板,完全伸展开,丝毫没躲,静静承受着。
几个人踹着,大骂起来,声音悲恸得沙哑:“你为什么不杀了你自己呀,最应该死的是你呀,你为什么不对自己下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