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她早得宫人传讯,怕是当真要叫陛下蒙骗过去。谢漪不由好笑,却也未揭穿她。倒是问了她近日读书,可有不解之处。
刘藻虽有三日不曾翻过竹简,却连丝毫破绽都未露,她淡定地拣了几处先前留下的疑难,问了出来。
谢漪虽知,却也与她好生解答了一番。
刘藻情窦初开,颇为不适,连日来且喜且忧且忐忑,欲见谢漪而不能。眼下谢漪就在她眼前,刘藻便平静下来,她的心都似被谢漪的一颦一笑而填满,仿佛从今往后,再无不足。
然而,才生出的“再无不足”却是假的。
年少之人,多少轻狂,有了心爱之人,是绝不能忍住只远远看着的。
谢漪在为她授课。她的语速不快,好使刘藻每一字都能记下,却也不慢,不似桓匡那般将每一个音都拖得老长,暮气沉沉。
清雅的声音传入耳,刘藻觉得耳朵都是痒痒的,连带着心也跟着有些欢喜,但那欢喜又不是单纯的欢喜,夹杂着一些骚动,仿佛单单这样听着谢相授课,并不能使她满足。
刘藻第一次喜欢一人,哪知如何应对。幸而她不是胆小的孩子,并不怎么害怕,而是大着胆子,由着激荡的心绪蔓延。
她发觉,她很想与谢相再近一些。
宫娥虽远不及谢相风姿绝伦,但有一点好处,她是能任由她摆布的。她能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能对她下令,使她依令行事。就算她要将她拉上……床榻,她也只能听命躺好。
但谢相不能。谢相不是她能指使,更非她可摆布。
刘藻顿觉失望,失望之余,一清晰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想得到她。
想让她也为她且喜且忧且忐忑,让她的心中也有她,让她也能如她一般,光是听着她的声音,都能欢喜无限。
这未免太难了些。谢相是权臣,她把持朝堂,不愿还政。她们从来都是对立的。她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得到她。
但刘藻并非畏难之人。她又看了谢漪一眼,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宫娥的模样,两相对比,刘藻有些懊恼,这懊恼甚是孩子气,她怎会以为那宫娥与谢相有五分相似,她们分明是全然不同的,谢相要好看得多。
谢漪正为小皇帝解惑,她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自然能发觉她的情绪变动。她朝她格外望了一眼。
刘藻发觉,正欲回神,又立即发觉如此不免欲盖弥彰。她慢吞吞地与谢漪对视了一眼,而后从容低首,将目光落到书简上。
谢漪笑道:“陛下可还有旁的困惑?”
这是已解答完一难了。
刘藻恐一开口,便泄露了心事,故不敢说话,只假作淡然地摇了摇头。
如此便算是将昨日落下的一课补上了。陛下这一课听得心不在焉,谢漪岂有不知的,她看了看左右宫人,眼中微微显出寻思之色。
刘藻本就敏锐,更不必说她此时将心思都放在谢漪身上。
太后能遮掩那夜之事,却必不能遮掩她连日来不曾读书之事。谢相口上不说,想必早有人禀与她知。
她得……为连日来的反常寻一理由,以免谢相生疑。刘藻绞尽脑汁,然而她平日还算灵光的脑子,此时却不知怎地,钝住了一般,竟寻不出一说得出口的缘由的。
刘藻便有些急了,她那点心思是万万不能让谢相知晓的。昨日谢相未来,她惊慌之下,甚至觉得,哪怕就此丢了皇位,也好过再也见不着谢相。
但实则,这皇位她是断不能丢的。不论含冤自尽,至今没有諡号追封的卫太子与卫皇后,也不提汉家天下不能落入旁人手中的大义。单单是此时还居丞相府中的外祖母,便已使刘藻不能退却。
这念头一起,犹如当头棒喝,刘藻猛地惊醒过来。
她方才呆望着谢相的美貌,自说自话,要得到此人。实则何其痴人说梦。
她除了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余者什么都没变。她依旧是傀儡,谢相依旧是权臣,太后依旧伺机而动。她还荒废了三日光阴,消磨了进取之志。
实在愚蠢得很。
长此以往,她怕是连谢相的衣袂,都摸不到。
她自顾自地陷入对谢漪的沉迷中,又自顾自地惊醒,心中既惘然,又清醒。她的耳边响起谢漪的声音。
“陛下似乎心神不宁。”
刘藻望过去,捕捉到谢相眼中那抹关切。那抹关切,一闪而过,仿佛她的错觉。她怔了怔,并未答话。
谢漪见她不肯开口,也不生气,反倒更多了些耐心,又问:“可是有甚难事不能决?”
刘藻知她言无事,谢相也不会信,便点了下头。
谢漪又问:“何事不能决?”
刘藻顿觉委屈,将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只是看着,却不说话。
谢漪忽想起那年,陛下两岁,学走路。那时武帝既思念卫太子,对这孩子格外看重,又恐见了她,想起太子惨亡,不常召见,倒是偶尔会令她去看望一二。
她到掖庭,小刘藻正迈着短短的小腿,走得摇摇摆摆,见了她,便冲她伸出小手,要她抱。那黑漆漆的眼眸看得人心软。她正要弯身将她抱起,小刘藻绊了一下,朝地面扑去。
她顿时惊慌失色,快步上前,堪堪接住了她。小刘藻落入她怀中,呆呆地睁大眼睛,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待她意识到她方才险些摔倒,小嘴一瘪,就要哭。
她忙自怀中摸出一匣饼饵,哄道:“乖,不哭了,吃饼。”
小刘藻见了饼饵,忘了险些跌跤的委屈,眼中犹泛着泪光,胖乎乎的小手却抓了一块饼,慢吞吞地送到口中,啃下少许饼屑。饼是甜的,小刘藻很喜欢,专心致志地啃。
可惜她才长牙不久,只有四颗小门牙,埋头啃,也啃不了多少。小刘藻一下急了,委屈地抬起头来,泪汪汪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陛下此时的眼神,与那时一模一样。
谢漪大是心软,一想到陛下反常是因去了一趟太后处,顿觉必是太后与她委屈受了。她不能将心中的关怀心疼表现出来,只得想了一法子,道:“臣为陛下择一名骑射教习,傍晚阴凉时,陛下若有兴致,不如去跑马习射,也好散散心。”
陛下还不会骑马,却能稳当地坐到马背上。她听闻陛下这两日常坐在马上,使人牵着辔头,在林间信步而行,便觉学骑马,她当会喜欢。这岁数的孩子,再沉稳,也难免想要去外头游玩。
她面上并不显得多关切,仿佛这只她随口说的一般。
说罢,望向刘藻。
刘藻点了点头,道:“也好。”
自刘藻跟前一退下,谢漪的面色便沉了下来。有人趁她不在,与陛下气受了。她登车回府,眼睛合起,一面养神,一面思索。
丞相府邸,与甘泉宫相去不远,不到半个时辰,谢漪便到府门外。她下了车,走入门前,有一峨冠博带者快步迎来。
此人名赵嘉,在她门下家臣。
赵嘉年过四旬,鬓间皆是白发,他迎上前来,口称君侯,施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