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守闲峰(1)(2 / 2)

怀柏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而后轻抚佩玉瘦削的背。小孩瘦得很,背后脊骨凸出,摸上去有些硌手。

她想起自己在原来世界的时候,曾经捡到过的一只流浪小猫。那只猫也是这样,瘦瘦小小的,防备心又重,看见猫粮时,小心翼翼地靠近,稍微一点动静,就蹿到草丛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但是熟悉后,小猫会用小脑袋轻轻地蹭着她的手。

它害怕这个危机四伏的人世,却独独给了自己一生的信任与温柔。

佩玉静静抱了师尊许久,然后松开手,哑着声音说:“师尊,我无事。”

她面上泪痕已干,只是眼睛犹带几分红肿。

怀柏拍了拍她的背。

她们一同将老子葬下。

佩玉在小小土丘旁立了许久,怀柏默默站在她身旁,手放在她的肩上。

天色渐渐暗下来,明月升起,皎洁月光在地上洒上层碎银。

守闲峰上四季长春,但怀柏仍担心小孩受凉,又为她披了件衣衫。

佩玉回过神,笑了下,轻声说:“师尊,我们去休息吧。”

怀柏牵住她,“好,你今晚就同我睡吧。”

回过住所,二人简单洗漱,便准备就寝。

“佩玉,”怀柏坐在床上,身后倚着一轮皓月,为小孩掖好被子,“我以前也养过一个小宠物。”

佩玉看着她,眼睛闪亮又湿漉。

怀柏单手撑着窗沿,笑道:“那是一只小猫,眼睛湿漉漉的,很可爱。”

佩玉问:“是九尾吗?”

怀柏摇摇头,“不是妖,只是一只很寻常的小橘猫而已。我还没等到把它养成橘猪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在了。”她叹了口气,有些感慨,“人这一生就是这样啊,没有谁能陪自己一辈子。我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在互相陪伴的时候,做到无悔,如此,别离的时候,才不会伤悲。”

“若是……心中有悔呢?”

怀柏身形微顿,似乎是想到伤心事,慢慢垂下眸,掩去眼中水光,“我曾经有过三位好友,他们皆是惊才绝艳之辈,我知道,他们本该登顶仙途,拥有灿烂又光辉的一生。”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是想到某些不忍想,却不敢忘的旧事,“可惜世事莫测,他们本该名动天下,却无声无息地死在一个肮脏黑暗的角落。”

佩玉心中一颤,握住怀柏垂下的手,“师尊,是时陵吗?”

怀柏愣了下,“你听说啦?”她苦笑一声,眼中的痛苦被月光割成无数片,“以前我为人冷淡,自私自利,未曾将此处当成归乡。鹤青、如雪、长风他们却不在意,因我年纪最小,对我时常照拂。那年试剑大比的奖励是云中,他们为了让我拿到宝剑,偷偷输给我。”

“鹤青是墨门首徒,机关术世间无二,本该任墨家巨子;如雪凤凰血脉,弓与道术皆是第一流,还有长风,那是我见过天赋最高之人,”怀柏微微笑起来,“我时常想,能寻求天地大道,能拥有这么一群光风霁月的好友,这是我以前从不敢想之事,所以就算日后……又有何憾?”

“只是到最后,我还是留下憾恨。”怀柏缓缓闭上眼睛,“我不曾想过,他们的命数会因我改变。他们死在我的面前,死在时陵那么一个永无天日的地方,无声无息,连屍骸都没留下。”

“师尊,”佩玉小心地握着怀柏的手,尝试安慰她,“不要伤心。”

怀柏睁开眼,朝她笑了笑,眼中似盛满如水月光,“我不伤心,都过去三百年了,都没几个人还记得他们姓名。如今我有了你们,已经求仁得仁,再无憾恨。”她摸摸佩玉柔软的发,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镜片,“这是我从前游历时得来,曾支撑我走过最艰难的岁月。你看,只要心念转动,你就会看到那些人的身影。”

镜中出现三个意气风华的少年,正御剑在云间飞翔。

怀柏松开手,那画面马上不见,“佩玉,我将它送给你,以后你要是有思念的人或者其他,就用它看看吧。”

佩玉接过镜片,入手是如玉般温凉的质感,与她手中的那块镜片相近,只是小了些。

“师尊,那您呢?”

怀柏摇摇头,“我不需要啦。”她眸中含笑,声音比月光更要温柔,“他们已经回到我的身旁。”

佩玉愣了下,不解地看向她。

怀柏未答,只是轻声道:“明日卯时便要晨会,先睡吧。”

佩玉点点头,将镜片收好,看了怀柏一眼,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等小孩睡熟,怀柏无声无息地起身,从开着的窗口跳出。

以她如今的修为,自然是不需要睡眠的。

月明星稀,青天明深。

雁回崖上山风凌冽,少年坐在崖边,衣袍被吹得鼓起。

怀柏坐在他身侧,递过去杯清酒,“怎么?半夜坐在这儿?”

赵简一抿紧唇,看上去有些难过,“师尊,我真不是故意,那头牛到孤山时,还是好好的。”

怀柏就着壶饮酒,“我知道,你没有错,那头牛不是生了病,它连魂魄都不见了。”

赵简一张大嘴,“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怀柏摇头,“我也不知,也许是它早就中了什么咒,也许是命该如此,反正与你无关,不必自责。”

“可是,小师妹还是难过了。”赵简一垂着头,丧气地说:“我真没用,连赶头牛都做不好,小师妹刚来守闲峰,就把她弄哭了。”

“好啦好啦,”怀柏看着中天皓月,“你只是比她们入门早一些,年纪大一些而已,别成天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再说,你要真想补偿,干嘛不为你师妹做点小东西。她马上要去飞羽峰习六道了,恐怕也要被百代峰的人刁难,正是需要一些小玩意。”

赵简一眼睛亮了起来,“对呀!我可以做几个偃甲金刚,还可以做一个偃甲黄牛送她。”

怀柏拍拍他的肩,“别在崖上吹冷风了,快回去,我可不想晚上到处跑当个心灵导师。”

赵简一爬起来,笑道:“谢谢师尊开导。”

怀柏挥挥手,“快回去。”

赵简一点点头,又说:“你少喝点酒啊!”

“知道啦知道啦。”

看着少年渐渐走远,怀柏仰起头,将壶中酒水一饮而尽。

清亮的酒水从她下颚流下,在青衣上晕开一大片湿痕。

怀柏将酒杯放在一旁,手撑在身后,脚在崖边晃呀晃。

雪白的脸上慢慢飞上一抹淡红的云霞,她摇摇脑袋,竟有些微醺。

人只有在安然之时才敢放心沉醉,而她已有几百年未曾醉过。

明月中似乎出现三个少年少女的身影,一人红衣猎猎,性烈如火;一人温文尔雅,总以兄长自居;一人胸襟开阔,玩世不恭,说要乘长风破万里浪。

怀柏怔怔地举起酒。

隐约间,她脚下似乎出现四个影子,与她一同邀杯共饮。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四人啊。”怀柏痴痴笑出了声,而后笑声越来越大,在空荡的山崖回响。

长笑后,她抱着头,面上不觉挂满泪痕。

今日的明月是往日的明月吗?

这时的故人又是当年的故人吗?

她不知晓,只能竭尽所能,做到无怨无悔。

“亡者如逝川,一去不复返,”她低声念道,过了许久,轻轻一笑,眉目是昔年睥睨天下的锐利,又带历尽沧桑的感伤。

“我要它返,它就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