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折下一枝桃花,缓步行至江前,江水慢慢流动,晚霞映江,天地广阔。
“我行至此处,忽然豁然开朗。”
“世人愚昧,我便以仁爱去教化百姓,传其礼教、诗书、孝悌。”
“人的爱有亲疏、缓急,这是常性,我便教人以孝,若有不孝者,便束之以礼,若人人皆爱自己的父母、子女、兄弟,这世间岂不是能达到圣人向往的境界。”
她将桃花放入水中,目送它随流水远去。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这八百年来,我所做的一切你也已看到。七城之内,人人出口成章,生活富足而安定。礼乐仍在,孝悌不失。我救不了天下百姓,至少惠及一方,可是霁月,为何我仍觉得自己做错了呢?”
霁月不解,“师尊何曾有错?”
渊风负手看着斜阳,“人人出口文章,高谈论阔,然而潜心做实事者,又有几人?”
“三年孝期,推行厚葬,可有几人是真心难过?礼乐之下,虚情假意,与我当年所想,差之远矣。”
她目光哀伤,“何以我殚精竭虑,却让圣人庄沦落至如此不堪的地步呢?”
“何以我圣人庄的弟子,一代更比一代不堪呢?小辈望过去,除却你,竟再无一人可用。”
“我当年在此处立誓,孤山参无情天道,我圣人庄便要行有情人道。我要教化世人,教他们不信鬼神,不畏天地,让他们深信,人定胜天,天为我用。生而为人,我愿对这天地有所作为,也想每个人,都能对着天地有所作为。”
“人,是我当年悟的道,仁,是我设想中得道之法。”
“可也许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错的。这八百年,为了实现当年的道,连我自己都变了许多,我早是个不仁之人,却想教人以仁爱,也无怪乎会失败。”
夕阳照下,她的衣衫染红,如同浸血。双颊消瘦,枯发如草,形单影只地立在天地之间。
霁月看着这道背影,只觉深深的寂寥,“师尊之法并未失败,只是……”她一拱手,“徒儿愿跟随师尊,一同追寻您的道。”
渊风身形一晃,眼前似乎出现一只小巧的狐狸。
那狐妖伏倒在她脚下,大声道:“我愿同您结契,一同追寻您的道。”
“为何,你是九尾狐仙,而我不过是筑基修士。”
狐妖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朝闻道,夕死可矣。
渊风怅然叹息,夕阳洒在她的面上,把她照得神情晦暗,茕茕孑立。
她说:“圣人要俯仰天地而无愧,可我如今,竟是十分后悔。若当年不执着如斯,此刻也不必面目全非。”
……
霁月走出见贤阁,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高塔沉浸在夕阳中,身后是无际的大海,波涛声滚滚不歇。
见贤阁就这样立了八百年,如圣人立於川上,俯视与守望着人间。
圣人在思索天地大道,孤山弟子们却在喝茶闲话。
白汽氤氲,茶香嫋嫋。
怀柏倒了四杯茶,茶水清亮。她把茶盏递给佩玉,“试剑还有一礼拜,不必紧张,当作寻常练习便好。”
余尺素点头,捧着热茶,“要是进了前十,我们便能一起进天海秘境了。”她的眼睛发亮,“天海秘境哎!我一定要多拜拜吕祖,好让我们能一起入选!”
怀柏大笑,“求人不如求己,你还不如自己好好练练。”
盛济怅然:“可惜我到如今还未得到一把好剑。”
怀柏劝慰:“命里有时终须有,缘分到了,自然会遇见。”
佩玉捧茶不语。
怀柏有些担心,徒弟的话本来就不多,到了东海后就更少了,像是变成一截木头。她叩桌,问:“佩玉,你在想什么?”
佩玉望着茶水,轻轻摇摇头。
怀柏心里更愁了。
余尺素翻开玉简,“这大师姐真是个好人,居然亲自给我们送来。”
以霁月的身份,自然不必做这等小事,亲力亲为足以见她对孤山之人的重视。
余尺素笑道:“托了玉姐的福。”
盛济道:“原来圣人庄也不全是蝇营狗苟、虚情假意之辈。”
佩玉突然发声问道:“为何圣人庄事事讲求仁义,却滋生出许多道貌岸然之人?”
怀柏想了想,“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托着下巴,“其实圣人说的话是没错的,许多我都十分赞同。但是渊风这个人,并不如话本故事里那样伟岸。也许她本心不坏,但就是做不来一个圣人。”
“她在这个位置,做的每件事都好像没有错,但因为她本人的缘故,成效却要大打折扣。我只是看不惯她这个人,但对她的道,其实颇为认同。”
她虽身为玄门弟子,却也与渊风一般,有一颗济世的心。
只是大道三千,个人有个人的道途,也有个人的机缘。
木门被轻轻叩响。
有人细声细气地问:“佩玉在吗?”
佩玉目光微凝,看向门外——
岁寒的声音。